北地依然雪飘如絮。
偌大的昆仑宫,上下一白。寒凉殿内却温暖如春,青铜绕枝灯盏熠熠生辉,长案一角摆放着一束雪白的桔梗花。一道绣着寒梅傲雪的屏风立在灯光之下,梅枝下摆放着一张小床,小床上挂着细白纱帐。帐中躺着一个婴孩正欢喜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玲珑双目微垂,看着食案上一动未动的饭菜,目光幽怨。
宫主,您好歹多少吃一口,您这样不吃不喝身体如何消受得起?
我没胃口,都撤了吧!
叶寒凉一双眸子清幽无比,眼光淡淡地落在那一束花枝之上。
宫主,您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您的身体如何消受得起?再这样,奴婢都要心疼死了。求您多少吃一口吧,您好歹也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一下啊!
叶寒凉慢慢地抬起头,扫了一眼食案上的食物,又缓缓地阖上眼睛。他毫无胃口,看到这些东西他就想起她,想起她,就心烦意乱。
奶妈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叶寒凉起身走到那小床边,拿起挂在小床上的一只拨浪鼓,轻轻地对着那小孩儿摇了摇。那二丫小手小脚地躺在婴儿襁褓里,倒生得粉雕玉琢,灵秀可爱,她看着叶寒凉,露出天真的笑容来,嘴里嘟嘟嘟嘟地乱叫一通,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今日有好几个来应征的,可都不大合格。这孩子谁也不要,别人一碰她,她就哭个不停。
玲珑无奈地道。
继续找,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哄得住她的?
他有些莫名的恼怒。
叶寒凉看着那孩子,一颗本冷如坚冰的心似要融化成春水,他见过的孩子不多,也不大喜欢孩子。小时候他或许也像这孩子一样躺在襁褓之中睡在摇篮之中,懵懂无知地打量着这世界,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孤儿。
叶寒凉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那孩子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叶寒凉心中一动,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若是也有一个孩子,延续他的生命,分享他的悲喜,倒也很不错。
他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什么突然涌起这异样的感觉,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让这个孩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要保护她,爱护她,让她健康快乐地成长。他看向那玲珑,她正将碗碟收拾好。
叶寒凉坐在孩子的床边,轻轻地摇着拨浪鼓,孩子静静地听着鼓声,不时地发出笑声,叶寒凉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这几天,他被这个孩子闹得吃不好睡不好,简直快要崩溃了。二丫似乎极粘他,他一不哄她,她便哭闹不止,声音尖锐刺耳,让他感到头痛欲裂。
他感到非常疲惫和无助,宫中事务一大堆,他的精力也极有限,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照顾好这个孩子,是否应该把她送到……怜孤堂去。
当他看到二丫那张稚嫩的脸庞和可怜的眼神时,他的心又如烂泥一般地软了下来。他比任何人更明白孤独二字的重量。
二丫在拨浪鼓声中慢慢阖上眼睛,睡了过去。他一身疲倦地捏着那拨浪鼓出了大殿,茫然无措地走在那串串红灯之下、片片落雪之中。转眼一年又逝,昆仑宫风物依旧,他却再不是从前那个叶寒凉了。
不知不觉他走到明月湖畔,湖面成冰,残荷萧索。
他坐在那块冰冷的青石之上,望着灯影映照的湖面,一颗心破碎得七零八落。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着她的影子。他气恼不过,将那一只拨浪鼓扬手扔入湖中。湖面冰坚,那小小的一面鼓滑行了好远,才在湖中央定住了。
好好的发什么脾气?可是因为昨夜喝得不尽兴?
沈青月提着两坛酒遥遥而来,披着一件雪色狐裘,头上只插着一支碧玉簪,一身素洁,清然如月。
叶寒凉一回首望见是他,便伸了伸手。沈青月随手将手中一只酒坛往他手边轻轻一抛,叶寒凉稳坐石上,右臂长伸,一探一握,将那酒坛牢牢抓住,抱在怀中。拍掉泥封,仰头便饮。
沈青月见他如此牛饮,无奈地摇着头,人已纵身跃上青石,盘腿坐在他身边。
阿七姑娘……
沈青月从怀中摸出两只莹润的玉杯,轻轻放在脚边。
叶寒凉陡然听到那名字,心中一悸,酒却喝得更猛了。
阿七姑娘就留下这两坛般若酒了,你却这样糟蹋掉,真是罪孽深重啊!
沈青月将酒杯倒满,酒坛那么大,酒杯那么小,却涓滴不漏。
那酒并不烈,他却希望自己此刻便醉死罢了。
你还是放不下。
沈青月端起酒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酒色,苦笑着。
数日前,有人在雪苑楼见过她。
他一口饮尽杯中之酒。
你若真的还惦念着她,便把人寻回来。
沈青月又倒了一杯,那碧玉杯立在石上,清酒微漾。
昆仑宫之围这么快解决,并非是我等的功劳。是有人放出风来,那体内携藏至宝灵珠之人早已离开了昆仑宫。他们真正的目的,并非为昆仑玺而来。
沈青月连喝了数杯,眸色冷清,淡淡地呼了口白气,看着那落雪飘入杯中,伸手接住一瓣晶莹细雪。
雪苑楼远在南国,她……为何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南国此时正春暖花开,她寒疾侵身,找个暖和点的地方调养将息,可不正好吗?那雪苑楼的老板娘与我是旧识,她倒是个妙人,前日来信,说她园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叫我去赏花。我看你近来烦闷,不如,你替我南下赴那美人之约?我跟你讲,那陶雪苑姿容明艳、风华绝代,她开着一间雪苑楼,厨艺绝顶,唉,我还真怀念那女人的手艺。对了,这簪子,遗落在无涯山庄,被人拾得拿来换花洒喝,喂,你睡着了呀?
叶寒凉斜卧在那冰冷的青石这,雪落纷纷。
这么冷,你不回房睡去?
沈青月将那一支乌黑的簪子斜插在他头上。
那小丫头闹腾得紧,我出来躲个清静而已。
他皱着眉,抱着那一坛冷酒,微眠。
沈青月将身上那件雪白狐裘解下,搭在他身上。
你差不多就行了哎,我先行一步,冷死人了。
沈青月将手拢在袖中,翩然离去。
风萧萧,雪纷纷,天地间一片苍茫。湖畔的红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叶寒凉慢慢地坐了起来,凉风拂着那一头青丝,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忧思。
这青石之上,明月湖畔,有过太多太多他难以忘怀的记忆,那点点滴滴,零星片断,总在梦中萦绕。他四处派人寻她,却不得踪迹。她竟然去了南国,离昆仑宫数千里之遥,是为了躲他、避他?
叶寒凉抱着那坛酒,跃下青石,走到湖边,望着远方。白雪纷扬之中,似乎现出一道倩影,一袭素色衣裙,在雪地里翩翩起舞。他伸出雪亮的手指,还未触及,她便如一缕烟慢慢消失。
他还是,割舍不下啊!
叶寒凉命人收拾好行囊,他打算前往南国,赏花也好,观美人也罢。他不愿意把自己关在这冷冰冰的宫室里,日复一日地消磨心气。他早已厌烦了这样半死不活的自己,他心中那一点点微末的渴望总搅得他不得安生。他倒想真的去看看那南国的风土人情,感受一下南国和暖的春风。
他脑子一热,把二丫送去了怜孤堂,嘱咐彩凤她们务必找个好点的奶妈好生照顾那孩子。二丫虽小却极机敏聪慧,揪着他的一缕头发死活不肯松手。临别一抱,却如此揪心。
彩凤,将她抱走。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叶寒凉听着那孩子的哭声,只是冷冷地看了彩凤一眼,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地驶过街头,车轮发出辚辚的声音,马车驶过一条条街道,新年的气息依然很浓冽,大红的春联和灯笼挂满了街头。他静静地倚靠在车厢壁上,手中轻抚着那支漆黑的发簪。那日她决然而去,他甚至未能送别她,那时,她必定伤心欲绝。他又何尝不是呢?
马车驶出城门,辚辚远去。车轮在冰冻的官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辚辚马车之声,渐渐消失在了寒风中,只留下了一片寂静和荒凉。
北地荒凉,冰天雪地,也无景可赏。寒风呼啸着,掀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雪花,放眼望去,四周一片雪白,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远处的山峦也被白雪覆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雪球,随时都可能滚下来。天空阴沉,不见一丝阳光,只有无尽的寒冷和黑暗。
叶寒凉静默地坐在马车中,悄无声息。那双好看的眼眸充满了迷茫,不知再见她时,是何情形。那少年轻轻倚靠在车壁之上,他身披雪色狐裘,困倦无神,那说不上健硕也不消瘦的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起伏,仿佛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马车的一部分。
马车外极阴影难耐,他躺在马车中,盖着厚厚的锦被,时间似乎变得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长过一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路上走多久,天擦黑时,马车终于在一处客栈前停了下来。车夫谦恭有礼地请他下了车,将马车停去了偏院。叶寒凉一走进那客栈,一青衣人便快步趋来,谦逊有礼地道:
贵客可是北地边城来的沈公子?
叶寒凉心中一怔,他定了定神,望向门口那人。
叶寒凉迟疑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那青衣小二脸上立刻挤出一丝笑容,朗声道:
沈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小的已经为您备好了天字一号房,一早就清扫干净了,请随我来。
叶寒凉知他认错了人,也不多说话,只是随着那小二向楼上客房走去。此时寒冬,那客栈生意也萧索得紧,没什么客人。
二人走到那天字一号房门口,小二轻轻推开门,侧身请叶寒凉入内。
沈公子一路舟车劳顿,小的就不打搅公子休息了。小的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热水和茶点,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
叶寒凉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说什么,只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小二不敢多加打扰,轻轻退出房间,带上了门。走到走廊上,那小二才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没有出什么差错。那老板娘交待的事,谁敢不放在心上?小二下了楼,逃命似地离去了。
叶寒凉从容地坐在天字一号房内,缓缓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顿觉茶香四溢。他微微点头淡淡笑着,不愧是天字一号房,这茶的确是上品。他又瞥了一眼桌上的点心,种类繁多,制作精巧,令人食欲大增。他心中暗自感叹,沈青月不愧是情场老手啊,这一路上竟有人提前为他打点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到。
不一会儿,小二又送来了可口的酒菜。叶寒凉本就不挑食,对这酒菜并无不满之处。这些菜肴都是沈青月所钟爱的口味。他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的情思,这位不曾露面的红颜知己,倒是很懂他的喜好,点菜时显然是考虑到了他的口味。甚至连这房里点的香,都是沈青月喜爱的味道。
叶寒凉梳洗罢,躺在温暖的锦被中。这些年他把沈青月圈禁在花萼楼内,身边摇曳的虽都是红粉佳人,他个人的情感他却从未关心过。如今他们一年年地岁岁也大了,看到二丫时,他不免思及那些以前遥不可及的事情。比如,一个不用太华贵却安稳的家,一日天餐左右有人相陪的温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伦之乐。
他叹了口气,像他们这样的人,那一切都是奢望。除非,除非他们退隐这江湖。曾经的他,心高气傲,不可一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平凡的梦想。可如今,他已经被某人磨平了棱角,他也渴望一些从前从未在意的东西。
想起了那个女孩,他心中一恸。她的温柔、善良、体贴,多情。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也从未对她表达过自己的爱意。他始终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