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里坐在副驾驶位置，接电话途中频频从后视镜察言观色。
挂断电话后他语带笑意说道：“小丫头不光胆子大，脑子还灵，主动提出合伙开网吧，心甘情愿让出来五成的分红。”
后座翻看文件的男人动作没有片刻停顿，说道：“嗯，王家人脑子都够用。”
“那……”
“按她说的办，小衡的零花钱就从分红里面扣，不要一次性给他太多。”说完他忽然停顿片刻，抬头看向赵百里，“利木那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赵百里后脊一紧，急忙垂下眼睛回答：“一切都好，我每天都会跟那边联络。”
“嗯，记住上次的教训，不要再有下一次。”
江晓萍的速度比连玉想象中还要快，仅仅过去一天时间，她便把网吧的干股脱了手，提着五万块来找连玉。
“你是没看见乐鑫脸上的表情，估计我刚走她就忙着放鞭炮庆祝。”从前提到乐鑫，江晓萍的脸上除了忿恨就是猫玩弄老鼠时的那种惬意的享受表情。这次略有不同，她显得非常云淡风轻，给连玉一种她好像看开了的感觉。
江晓萍本人却并不这么认为，“不是看开了，而是……怎么说呢，忽然发现跟蠢人较真实在太掉价儿了，她不配。”
也算是一种大澈大悟吧。
“你这些钱该不会都是从贺锦林那里强买强卖来的吧？”连玉望着纸袋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币发出疑问，如果是真的也算帮她讨回血汗钱了。
江晓萍摆摆手，“没有，我只逼他强买了两万块，另外三万是我刚刚从卡里取的。”
连玉略显失望，不过仔细一想这个结果也算不错了，起码江晓萍从头到尾没有吃亏。
江晓萍的五万，加上她手里的三万多块，过两天和赵百里的合同一签，即使向云和韩青山退出，她手中也已有了足够的启动资金，完全可以自己开网吧当老板。
跟赵百里签合同那天连玉原本打算叫上江晓萍一起，谁知江晓萍迷迷糊糊说要补觉，一切让连玉自己做主。还是那栋物业楼，一楼的家电维修部已经在逐步搬迁，鸡零狗碎少了不少，连玉等赵百里的过程中亲眼看着工人摘了牌匾。
大公司不愧是大公司，赵百里拿来的合同条款特别严谨，相比之下当初她入股黑网吧时的那份合同简直就像过家家一样简陋。趁着连玉看合同的间隙，赵百里逐个将楼里的钥匙贴好标签，额外分心下楼检查了一下一楼的情况。维修部将一楼厕所的水龙头弄坏了，他叮嘱工人务必换好，再上楼时连玉已经将合同签署完毕。
连玉问道：“一楼的租金是多少？我这就去取钱。”说好的如果人家同意搬走她不仅如数赔偿房租，还会多付一个月的租金。
赵百里摆摆手说不用，“我们老板……的儿子说了，这点钱算作他合伙的诚意，不用你付。”
连玉立刻眉开眼笑，“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用跟我客气，你看看楼里有没有哪里需要重装，需要的话我这里有施工队。”
“有有有！”连玉当即放弃虚情假意，拉着赵百里的胳膊说道：“我想把二楼的储物间改造成厨房，还想改造一个男女分离式的卫生间，储物间里的那些东西你还要吗？不要的话我就拿来用了。”有房地产公司的靠谱施工队谁还出去找游击队啊。
赵百里给连玉一张施工队工长的名片，说他已经打过招呼，让连玉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络。他将一切考虑得周全又妥帖，连玉心中充满感激。算上这次赵百里相当于帮过她两次大忙，再没有点表示有些说不过去，于是连玉踌躇着说道：“赵哥，我真不知道该咋感谢你好了，以后你有啥需要只管跟我说，能办到的我绝对没二话。”
面对她这番情真意切的客套话赵百里明显犹豫了一下，随后说道：“不用以后，现在就有。”
连玉立刻打起精神追问：“是啥呀？”
“就是那个酸菜，你家里应该还有吧？能不能给我一点？出来这么久了我一直想念这一口，可惜青城这边碰不到好吃的，老家又没人了，所以……。”
连玉点头如捣蒜，郑重跟赵百里承诺：“我还以为是啥呢，原来是酸菜啊，我姐去年冬天积了好几缸，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这就打电话让她给我邮过来点儿。”
赵百里笑着扶了扶镜框，看起来十分满意连玉的上道。他走后连玉先后打出去两通电话，一通把自己准备开网吧的事告诉连心，顺便让她寄些酸菜过来。另外一通则打去钟延辉寝室，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连心接到电话后连连称奇，纳闷连玉怎么总能在青城他乡遇故知。听过她的合伙计划后立刻又说稍后往她卡里打两万块钱，意思是不能叫连玉出的钱比别人少，那样说话不硬气。连玉同意了，但跟连心说好两万块算她借的，等她赚到就还给连心。
钟延辉那里则出现一些小意外，说话有气无力的，电话里不方便细说，他说跟连玉面谈。
半个小时后钟延辉骑着一辆年纪比他还大的二八大卡来到连玉面前，看着她背后的物业楼有些纳闷，“你来这里干什么？”
“开网吧呀。”连玉云淡风轻地回答。
话说得轻飘飘的，怎么听都像在开玩笑，然而当钟延辉看到二楼那些电脑就由不得他不信了，“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还打算请你过来当网管呢，干不干？”连玉斜倚在门口，指间晃着刚拿到不久的钥匙串。
钟延辉看看地上那些电脑再看看连玉，“这些都是？”
连玉缓缓点头，“不光这些，等收入稳定下来我打算再多添几台电脑，地方这么大放着多浪费。”
钟延辉略显激动，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有没有厨房？还能接着卖盒饭吗？这里还有张行军床？太好了！夜里不用睡沙发了。”
连玉笑着一一回答他的问题，末了问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钟延辉这才稍微冷静下来，犹豫着问：“你这儿大概什么时候能开业？我能等你开业再从贺哥那儿辞职吗？”
连玉原本想让他先过来监工的，听他这么问就有些不开心，“怎么？舍不得贺锦林的黑网吧？”
钟延辉窘迫地使劲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缺钱。”
还以为他有多念旧情呢，原来是为钱，连玉大方地告诉他：“只要你来，我不仅给你双倍工资，咱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合伙卖盒饭，刨去成本收入我和你五五分。”
这个待遇相比起贺锦林那里提高得可不是一点点。连玉一来看中钟延辉的人品，相信他绝对不会对自己阳奉阴违；二来贺锦林那里总共才24台电脑，自己这里却有52台，工作内容肯定多了不少，如果跟贺锦林一样给钟延辉开每个月三百块的工资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钟延辉痛快答应下来，连玉也就解决了后顾之忧，随后便一头扎进网吧的改造里。期间她为了监工不得不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学校的招生情况一年不如一年，对在校生的态度也越来越宽松，这么长的假问都没问就给批了。
半个月后改造结束，连玉第一时间把江晓萍和钟延辉叫过来验收她的改造成果。
物业楼原本砖红色的外墙漆被她改成了乳白色，边角有仿木纹的镶边，外观看上去颇为大气。一楼是卫生间和休息室，二楼则是网吧和厨房。楼梯左手边最大的开间里整齐摆放着三十二台电脑，右手边两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里各有十台。走廊尽头是光洁如新的厨房，紧挨着厨房的是一间会客室。
连玉打开会客室的门，里边是独属于她的办公桌椅，靠墙放着那张遗留下来的行军床。一楼休息室里有连玉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单人床和床头柜，一个简易衣柜，随时等待着钟延辉的入住。
江晓萍对那张吱嘎作响的行军床嗤之以鼻，“钱不够了？怎么不给自己买张好一点的？这东西能睡人吗？”
钟延辉立刻说：“咱俩换一换，我睡行军床。”
“换什么换，不换，钱够我也不换。”连玉坐在椅子里跷起二郎腿，“我晚上回小院里睡，又不是天天来，没必要整那么好。”
江晓萍忽然想起什么，问连玉：“钟延辉上夜班，那白班谁上？你找到人了？”
连玉垂头丧气地说没有，“不好找，不知根知底的不敢用，知根知底的又都是学生，没人能上白班。”
她在报纸中缝登过一次招聘信息，先后来了两个应聘者，无一例外看她这么年轻当场就打了退堂鼓。也有不嫌她嘴上没毛的，可那面相连玉怎么看怎么觉得贼眉鼠眼，实在放不下心把这么大的网吧交给陌生人，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
好在网吧的相关手续还没办下来，连玉觉得还有时间可以精挑细选。
没想到这时许久没说话的钟延辉突然出了声，“要不，白班我也上吧？”
“你不上课啦？补考不光花钱，不及格还影响毕业证。”连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我都不急你急啥。”
钟延辉的手指在裤缝上用力搓了两下，低声说道：“本来就拿不到毕业证，上不上也就无所谓了。”
连玉和江晓萍对视一眼，“什么意思？”
钟延辉有些垂头丧气，说道：“家里没钱给我交学费，我想退学去打工。”
钟延辉的身世连玉是知道的，父母先是为了生他将他姐姐过继给了别人，然后又为了生他的双胞胎弟弟将他伪装成一个有智力残疾的孩子。
连玉一直以为他的父母允许他读书到现在是为了弥补，岂料并不是。小学和初中属于义务教育，花销并不大，钟父钟母碍于面子才不得不让他读完。中专跟义务教育是两回事，单单学费一项每年就要三四千块，父母明确告诉钟延辉家里没钱，不能继续供他读书，叫他出去打工贴补家里。
是钟延辉过继出去的姐姐看不下去挺身而出，用自己积攒下来的工资给钟延辉交了第一学年的学费，他才得以来到广校读书。为了还姐姐的钱，钟延辉不得不在课余时间疯狂打工，他不光在网吧上夜班，课后还有在饭店刷盘子、劳动力市场卖苦力等等更辛苦的工作。
然而即使他年轻，劳动力却是最不值钱的，第一学年的学费他还没有赚够，第二学年就到了，他的姐姐也嫁人了。
父母在家中对他冷嘲热讽，怨他在学校里花冤枉钱，三四千块足够给两个弟弟报一整年的补习班提高成绩了，他却只顾自己，一点都不体谅家里人。到头来还不是没有钱继续读下去，不光浪费了钱，还浪费了一年的时间，出去打工的话一年怎么也能有万把块收入，不知能给家里减轻多少压力。
钟延辉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弟弟可以读书自己却不行，难道就因为他有残疾证吗？可是父母明明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残疾人。犟劲上来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要读，于是第二学年钟延辉宁愿挨打挨骂也要顶着压力来上学。没有学费没关系，学校允许学生拖欠。他给学校打了欠条，寒暑假不回家风餐露宿打工给自己赚学费。
终于赚够学费那天他去找姐姐还钱，姐姐却说不用他还，让他把赚到的钱都用来交学费，等毕业有钱了再还给她。那天钟延辉是哭着睡着的，醒来却发现他压在枕头底下的钱不翼而飞。
家里只有看商店的钟母在，钟延辉开口询问她有没有拿自己的钱，被钟母拿苍蝇拍打在嘴巴上，随后便骂他不识好歹，“吃家里的住家里的，一分钱不往回拿就算了，有钱不给爸妈你还有理了！你不给我还不能自己拿吗？！”
无论钟延辉怎么解释那些钱是他拖欠学校的学费，回答他的永远是苍蝇拍落下的声音。于是他彻底放弃解释，拿了几件衣服离开家，在天桥底下跟乞讨人员睡了小半个月才终于等到学校开学。
可是开学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有了一个固定的住处，学费依然没有着落。九月份就要交第三学年的学费，广校规定只允许学生拖欠一个学年的学费，拖欠超过两个学年就不允许参加期末考试，而缺少期末成绩毕业时是不能领取毕业证的。
两个学年将近九千块的学费让钟延辉彻夜难眠，在他刚刚下定决心准备退学去打工时，连玉打来电话，叫他到网吧当网管。他想反正早晚都要退学去打工的，既然连玉需要，不如他就来这里上班好了。包吃包住工资也不低，连玉待人也宽厚，钟延辉对这里的条件十分满意。
江晓萍冷笑两声，说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还以为……”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停顿片刻转而对钟延辉说道：“不就是两年的学费么，我帮你交。”
钟延辉却用力摇头，“我有手有脚不能用你的钱，更何况你也不容易。”
江晓萍立刻将脸转向窗外，好半晌才说道：“真是近墨者黑，你怎么也跟连玉似的，动不动就说人不容易，活着哪有容易的。”
“也有容易的。”连玉随口说道，随后看向钟延辉，“你先别忙着退学，反正网吧的手续一时半会儿还办不下来，你该上课上你的课。”
“那开业之后呢？”钟延辉问道，“白班还招不到人怎么办？”知根知底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招到。
“如果还招不到，那就只能我和你轮流旷课了。”连玉皱眉说出自己的打算，“咱们俩轮流旷课总比你一个人退学强，只要期末考试不挂科，旷一整年的课也没关系。”
向云曾经说过贺锦林常年旷课，但是从不缺席期末考试，即使挂科也不怕，因为补考时往往是开卷，不可能有不及格的学生。这么看来旷课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钟延辉来说，都是一项经济又划算的活动。
钟延辉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真的可行？”
连玉耸耸肩，无所谓地说：“试试呗，不试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