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凯林被送回这个家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时常感觉到压抑和厌恶。
本应该叫小姨的女人现在以他的母亲做自称，每每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他内心都翻涌着鄙夷和恶心。
可偏偏他还得从这个女人手里要生活费，这无疑使杨凯林的自尊受到打击。
他那时刚好上高中，从小城市的学校来到这所大城市的重点高中，各方面都完全跟不上。
学习上的压力，家庭上的压抑，让杨凯林整个人都充满了矛盾。
他很明白在他成年独立前再也回不去爷爷奶奶家，也很清楚的知道现在他只能靠自己。
可是每夜失眠他总是会想起在那个大院生活的日子，爷爷奶奶待他很好，李庚戎待他也很好……
但思念解决不了问题，杨凯林面临的事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学习上依旧没有长进，家里依旧空气浑浊。
杨凯林名义上的父亲对他的成绩非常气愤，并在全家人面前指责他给家里人丢脸，然后完完全全的限制了他的每个月的花销。
在那个重点高中里，杨凯林几乎没有喘息之地，从早排到晚的课和自习，下午放学还有跑操。
等可以回宿舍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回去洗澡洗衣服就熄灯了。
日日如此，稍有一点错差那一天可能就什么都赶不上了。
熬到周日回到那个家，面对的又是让人心理生理都厌恶的后妈，自私又自大的父亲，冷漠的大哥，叛逆的二哥，还有……看见就恶心的四弟。
他们无一不让杨凯林厌烦。
后来他干脆不回去了，反正那个家又没有他能待的地方。
只是……
学校也一样，在里面他也待不下去。
杨凯林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也没有时间交朋友，想出去躲着他又没有钱。
麻木和压力遍布了杨凯林的每一天，他就像一根紧绷的绳子，哪天走歪一步就会断掉。
李庚戎的信就是这个时候寄到的，熟悉的字迹工工整整的写在信纸上，里面包含着担心、想念还有叮嘱。
信在中午的时候就拿到了，杨凯林一直不敢看，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害怕，但内心的彷徨是真的。
他的害怕也是正确的。
在那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看过信件之后，杨凯林很没出息的哭了，之后的日子越发的低沉。
他越是想念以前的日子，便越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恶心，心里的负担便越重。
杨凯林没有回信，一个人在这学校里独来独往的日复一日。
李庚戎经常写信来，有时候他会看，但更多时候他都只是收着。
对他而言，李庚戎的关心就是负担，他承受不住。
后来时间长了，杨凯林适应了这个学校的生活，和别人一样变成了生活在学校里的木偶。
而李庚戎的信他依旧没看，下意识的总是不愿意拆开，那信就像一把钥匙，一旦打开迎接他的只有崩溃。
一年后，杨凯林的成绩终于有了稳定的进步，他终于有了离开学校的金钱，不用整日整日的待在学校里。
而信件是什么时候断的？
杨凯林现在回忆起都会自嘲的笑笑，是在那年的清明之后。
那次是杨父派司机送他回去，路程、时间全都安排好了，杨凯林先是去扫了墓然后带着那个女人准备的礼品去拜访了李庚戎家。
没有金钱，没有自由。
那天出院子他就被送回了那个家。
后来李庚戎就不写信给他了。
他知道李庚戎这是在生气，可是拿起笔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其实也不是写不出来，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也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凯林现在想起那时候的窝囊样都不好意思说那是他，那有什么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是嫌麻烦。
读信麻烦，写信麻烦，处理情绪麻烦，处理思念更麻烦。
不如和过去一刀斩断，不去想、不去念、不去管。
没有信之后，杨凯林只是减少了去书店的次数，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高考结束后，杨凯林考得不错，他的生活里不再有那繁重麻木的学习，但恶心的程度倍增。
在那个家里和他一样对后妈感到无比厌恶的就是杨老二，杨老二被养在外公外婆家，从小就经常接触小姨，按道理来说他不该这么排斥。
但偏偏小姨那离经叛道的行为把外公外婆气得一起住院过，那之后杨老二就记恨上了她。
杨老二和杨凯林可不一样，外公外婆没少给他钱，他不想在家就跑去外面网吧，连骂那个女人都是想骂就骂。
杨凯林为了少在那个家待着，毕业的那个暑假和杨老二搞好了关系，两个人经常跑出家住到宾馆里。
后来杨老二见他和自己一样恨那个女人，便以兄弟相称。
杨凯林就和他借了一笔钱，买了车票，杨老二送他去的车站，他带着身份证坐上了车。
时隔三年，他终于自己回到了那个小城市。
不过，杨凯林没有见到李庚戎，他不在家，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李庚戎依然不在家。
后来，他从别的邻居嘴里知道了李庚戎父母去世的消息。
自从父母去世之后，李庚戎寒暑假就不再离校，反正家里也没有人，回来和不回来一个样，不回来还省钱。
那个热心的邻居把李庚戎的电话给了他，电话一直留在杨凯林高中毕业得到的那手机里。
他没打出去，也不敢打出去。
打出去了说什么呢？
他们之间的联系早就在杨凯林不愿意回信的那一刻开始断了。
因为他的不主动，现在即使有了条件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已经没有脸去找李庚戎了。
杨凯林的分数虽然比较起以前高了很多，但依旧比大哥二哥之前考的分数低很多，杨父对此没少冷嘲热讽。
那个女人就经常当着他的面劝说杨父，一副慈祥的样子。
因为分数受限，杨凯林报考的学校也不是杨父期待的，他大学里的生活费依旧被限制得死死的。
不过他已经成年了，带着身份证不至于说找不到兼职。
杨凯林和舍友的关系还不错，他时不时会出去兼职，然后顺便帮他们带些零食或者饭回去。
许悦是在大一还是大二的时候出现的，那时候杨凯林才知道大学里有和他一个高中出来的学生。
对于许悦，杨凯林还是有些印象的，在之前的高中蛮出名，比他大一年级。
那时候杨凯林接兼职的“名声”都传到了老师那里，许悦社团的兼职就是他的班主任介绍的。
主要就是做模特，站着、坐着、靠着、躺着，当然都是穿衣服的，太过分的要求杨凯林都直接无视。
一开始是许悦主动加的联系方式，后来她便时常联系杨凯林，说的都是一些所见所闻、日常分享、早安晚安之类的。
时间长了，杨凯林也会和她多说几句，后来许悦告白，两个人顺理成章的谈起了恋爱。
和许悦在一起之后，杨凯林会花更多时间去兼职，他和所有男人一样好面子，不可能在和女生谈恋爱的时候还花女方的钱。
许悦的家庭条件很好本身也不缺什么，虽然她没有直说让杨凯林帮她买什么，但杨凯林大多数的钱还是主动的花在她身上。
谈恋爱的感觉是很奇妙的，杨凯林能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过往的那些阴暗时光好像被丢到了太阳下，都淡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杨凯林上大三的时候许悦大四，她出去实习了，然后没多久就回来和杨凯林提了分手。
分手的理由是很简单的，不过就是觉得两个人不合适了。
在杨凯林有些错愕的目光中许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确实很喜欢你，可是我也需要考虑一下现实，你说是不是？”
“……你喜欢上别人了？”杨凯林问。
许悦也不隐瞒点点头，“你可以这么想。”
之后两人不欢而散。
接着没多久，学校就流传出许悦和实习公司的公子哥在一块的消息，还有照片。
照片里就是一名男子开着敞篷跑车停在学校门口，许悦从上面下来，估计是去辅导员办公室交资料。
和许悦一块实习的同学认出了那男的是谁，一时间学校里都是流言蜚语。
只不过这两个人都不在学校里，饱受流言蜚语之苦的只有杨凯林。
当初许悦大胆表白他的照片和如今她从豪车上下来的照片被学校里的人疯狂谈论。
最后在学校的那两年杨凯林被各种各样的目光包围着，光是走在路上就时不时有人向他投来不正常的目光。
那些目光或许是同情，或许是看热闹，或许是嘲笑。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深深的厌恶着，那种被人当做猴子一般的感觉。
“你没事吧？”许是杨凯林这段时间表现得很消沉，裴庄周都忍不住担心他，“一个女朋友而已，分了就分了，她不珍惜你肯定有人珍惜你！”
杨凯林听见他的安慰的那一刻有些愣神，这段时间他确实很消沉。
一方面是被许悦分手自尊心确实受到了打击。
另一方面是学校里流传的各种各样的负面谣言让他很难受。
但最主要的是许悦的分手和学校的谣言勾起了他压在骨子里的自卑。
“我没事。”杨凯林淡淡的说。
“那就好，”裴庄周摸摸头和其他室友对视一眼，“那，那我们晚上出去吃饭吧！”
在舍友的起哄下杨凯林没有拒绝。
在杨凯林小的时候，他因为超生被丢给小城市里的爷爷奶奶养，在那里他度过了还算美好的时光。
只是小时候他不明白，便时常的想，为什么父母一定要把他丢到这么远的爷爷奶奶家？
真的只是因为超生吗？
还是因为他太小了又喜欢半夜哭闹、不够乖，所以不愿意带在身边？
等后来长大回到那个家里，杨凯林发现那个家充满了矛盾。
大哥虽然一直被带在父母身边，但不一样的是他并不拒绝小姨做自己的后妈。
他比杨凯林大了不少，很成熟同样很冷酷，对杨凯林的回来只是表现出几分友好，但更多的是不闻不问。
高三毕业的那段时候，杨老二带着杨凯林去外公外婆家住过一小段时间，他当时以为外公外婆对他会有所关照，毕竟他也是妈妈的儿子。
但并没有。
他们甚至害怕杨凯林会争抢他们和母亲给杨老二留下来的财产。
每次想起这件事，杨凯林就忍不住自嘲。
在爷爷奶奶过世之后，就没有人爱他、关注他了。
许悦这件事让他更加明白这件事。
大学毕业之后杨凯林遇到了所有毕业生都会经历的问题，就业。
他和裴庄周一样都是学生物学的，毕业要么读研要么考公，两者都不想就只能去相关的大厂，运气好可以投一投相关的大公司，只不过招的人很少。
杨凯林投了好几家大公司的简历，大多都石沉大海，有响应的也是见他长得挺好想让他转做人事或者公关。
对于当时的杨凯林来说，能进去就很不错了，他想了想就答应了。
杨父不知道从哪知道他要去做个人事，工资还只有两千块，直接就火了，把杨凯林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打电话骂了联系杨凯林的人事。
工作就这么黄了。
杨凯林的反抗在他们眼里就像小孩的哭闹，只是一个笑话。
后来杨父找关系把杨凯林送去了警局上班，只需要通过笔试考试和体测，不需要看专业。
按照杨父的话来说，在这里上班又给他涨面子，以后又能帮上他，对杨凯林来说最重要的是工资高。
只不过，这走后门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警局的上上下下，杨凯林不出意料的被孤立了。
但对于那时候的杨凯林来说已经无所谓，一个人独来独往更自由。
直到陈蜜带着齐胜闯进他的生活，齐胜还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被父母塞进来的。陈蜜是学医的，但医院工作太辛苦，她哥觉得不行就把她也塞进来了。
三个走后门的人混到了一起，时常被其他人背后说事。
在警局上班还可以，吃住都是警局包的，杨凯林如愿的离开了那个家，开启了他的混日子生活，
只不过这样的日子在陈蜜告白之后又破灭了，她即使被杨凯林拒绝了依旧还是很乐观，甚至觉得杨凯林太颓废了。
她想让杨凯林振作起来，她觉得只要她一直乐观一直鼓励他，杨凯林迟早会蜕变迟早会接受她。
毕竟她是陪他熬过来的人不是？
不过那只是陈蜜的一厢情愿而已，杨凯林并不觉得自己颓废，也不需要救赎。
最后陈蜜的苦口婆心、苦苦劝告成功的把杨凯林弄烦了，他发了一通脾气请了年假躲回宿舍去了。
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杨凯林觉得很安静，这是属于自己的角落。
偏偏陈蜜还追到宿舍里，在他门口又说了很多。
杨凯林彻底无语了，躺在床上装作没人，陈蜜说了那么久见没人理又等了十来分钟才离开。
真的痛苦。
被一个自以为是的人追着天天要你奋进，要你崛起，要你向上生活。
他真的不明白，想要什么样生活的不应该是他自己吗？
虽然杨凯林是这么想的，但闲下来的这几天难免对自己产生疑惑。
他真的有陈蜜说的那样颓废吗？
他对生活真的很漠视吗？
为什么总是有人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
自从住到宿舍里，杨凯林就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到了宿舍，但一直没有整理。
现在心烦意乱的，不如就趁着这个时候收拾一下。
杨凯林一边吃着从食堂打回来的饭一边心想。
他的东西不多，除了衣服和日常用品，剩下的就是高中和大学的书，还有一小箱的信。
“……”杨凯林翻出这箱信的时候自己愣了好一会。
这些信寄来这么久，他只看过几封，大多数他都没看。
现在……已经没事了吧。
这么想着杨凯林抽出一封信，撕开信口，取出信纸，一页一页的读起来。
李庚戎给他写的信都是三页以上的，里面说了很多自己的事，开心的、伤心的、讨厌的、喜欢的。
只不过每一封信的最后都会问他怎么样了，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后来还问为什么不回信给他。
杨凯林蹲坐在地上，一封一封的看，然后再一封一封的收起来。
从白天读到晚上。
晚归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回到了自己的窝里，杨凯林握着信看向窗外，窗外的那棵树上有好几个鸟巢。
杨凯林认不得那些鸟。
但他好像……
把自己的小鸟放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