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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当亚辛拿着出勤申请表穿过监禁区,他没有向奥多的牢房里面看,而是绷着脸径直走了过去。

如果奥多不在里面,他会很焦虑,如果奥多在里面,他会更加焦虑。亚辛盘算着,因此让一切保持未知是个非常好的思路。他所不知道的是,在泛梦境界物理与伦理学研究院,这个思路曾经被冠以一只猫咪的名字,并且催生了史上第一台跨梦境穿梭电梯,而这台电梯本应今天跟他见面,却因为一个蠢人与他擦肩而过。

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而他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和绝大多数基金会职员一样,他被命运、五险一金或者研究生导师从无知的襁褓中拎出来,随手扔到事实的冷空气中,这冷空气多半还含有名为自我意识危机的有害物质,实在不适合呼吸。

奥多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一边加快动作。他双膝跪地,手脚并用。很快,他从迷宫似复杂的排气系统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亚辛则面临更严重的危机:上司阿诺德·罗宾逊。

“我申请一次为期三天的外勤。”亚辛硬着头皮说。

阿诺德·罗宾逊正仔仔细细、饶有兴趣地阅读亚辛递上的两张申请表,仿佛那是一部畅销悬疑小说。房间里满是沉默,是亚辛最讨厌的那种,而剧烈的疲惫让无聊的沉默变得有毒。

亚辛跟全世界所有人一样,整整三天没有睡过觉了。

起初亚辛以为,面对全人类十四天后几乎必死的结局,阿诺德的态度会有所改变,但他忘了一点,此公的人类身份或许值得商榷。

“提特曼博士,”阿诺德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点了点表格的最上一行,“职务和部门,五号Ariel加粗。”

“对不起,您可以批准我的申请吗?”

“这个先等一下。还有……你的签名,规定是黑色钢笔,但你用了中性笔。”

“……我明白了,对不起,下次改正。”亚辛迅速白旗投降。

“提特曼博士,自行申请外勤的时限规定是什么?”阿诺德把申请表放下,抬头看着亚辛,下垂的两腮肃穆地静止着。

“每个月的前五天。”

“今天是多少号?”阿诺德心平气和。

“四月13号,可是——”

“没有可是,规定就是规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下个月再来吧。”

“我们都活不到下个月了!”亚辛终于爆发,“你说,出了这等事情,难道不应该让我们到处去,啊,出去找找拯救世界的办法?”

阿诺德的眉毛危险地扬了起来。

“我们三天没睡觉了,阿诺德!”

“没有收到有关规则调整的通知。”

手机铃声适时地出场,艾莎女王的歌声在办公室里悠然飘扬,立刻被亚辛无情掐断。

“那行,行,这样吧,罗宾逊博士,我们就按规矩来,部门负责人可以直接指派职员出外勤,对不对?”

阿诺德微笑着点头。

“那么您可以立刻把我派出去,只需要签一个字。”

“提特曼博士,您知道,”阿诺德手指相扣,笑容变得更大,“任何一位职员的官方调动都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大量物资与财政变动,因此每一次派遣决策都必须综合各种情况,权衡各方需求,考虑各类问题,并把一切可能的突发风险计算在内,基于以上考虑,我认为您的要求既无必要性,也不符合我们部门的整体利益。”

亚辛从走神中回来:

“意思就是不行?”

“Let it go, let it go~”

“可是,主任!”亚辛狠狠把来电挂断,力道之大几乎要把手机捏出一个洞,“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

阿诺德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因为一颗巨大的白色煮蛋掀开了墙壁冲了进来。瓦砾稀里哗啦地落下,亚辛被猛烈的冲击推到地上,巨响震得他有些神志不清,耳朵里像是进了一只蜜蜂,他狠狠晃了晃脑袋,蜜蜂和他的听觉一起死了,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了。

呛人的烟尘正在慢慢散去,“煮蛋”的上半部分外壳嘣地弹了开来,砸下更多的水泥块和玻璃。

亚辛听到一个开心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

“所有人不许动!我只为了——哦不,上帝,不会吧,不不不……”

那是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他从煮蛋里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冲向趴在地上的阿诺德·罗宾逊,后者被一堆碎砖压住双腿,鲜红的血从额角淌下,显然已经失去意识。男子把阿诺德翻过来,拍拍他的脸颊,又把手伸进他的下颌,摸起了他的颈动脉。

这时,门外响起重重的皮靴砸地的声音,重得像是要特意把某人从睡梦中叫醒。那是一支正在狂奔的安保部队。

亚辛愣愣地坐在地上,如同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美人鱼。

“不许动!”皮靴的主人们终于破门而入,只是就亚辛听来,这句开场白绝对没有在站点大门口站岗时那样中气十足。大概是严重睡眠不足的结果,他想,失眠症让所有人都昏昏欲睡。

年轻男子一手抱着阿诺德,一手握着一柄手枪,指在后者的脑袋上,后背挺直,面带微笑,精神饱满地站在“煮蛋”掀开的边缘。

烟尘和急性震惊已经散去,亚辛终于认出了他。那是奥多,昨天早上刚刚被阿诺德小队逮捕的异术家领袖,被亚辛亲手囚禁在防奇术防现扭牢房。他不知何时把脏兮兮的囚服换成了一件漂亮的三件套西装,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散乱的金色长发也被精心束在脑后,神采奕奕地看着昏昏欲睡的安保部队。有许多年都没见到这副模样的奥多了,亚辛终于清醒了一些。

“说不许动的应该是我,先生们。”奥多轻松地说,“虽说已经误了电梯,但时间依然不容浪费,只要大家都保持冷静就没人会受伤。”

被抢了台词的安保部队哑口无言,因为他们有一部分大脑正在被奥多锁在怀里,并用枪死死指着太阳穴。

“你,举起手,过来。”

亚辛双脚颤抖,扶着墙站起来,慢慢向煮蛋靠近。煮蛋有一辆SUV那么大,表面光滑,有着珍珠般的光泽,刚刚的碰撞甚至没在上面留下一点刮痕。

“给我进去。”奥多厉声命令。

亚辛努力在双手举起的情况下爬进煮蛋内部。

奥多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抬起脚猛地向他后腰一踹。

“非常好,先生们,你们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转过身,他依然紧紧地抱着阿诺德,仿佛担心这副松弛的身体会从手中滑脱,“很可惜不能多聊一会儿,无论如何……这场梦境会感激你们,再会!”

他戏剧性地向后一倒,和阿诺德一起落入煮蛋。

安保部队几乎立刻开始射击,在迅速恢复原状、悠然离去的煮蛋看来,这场欢送不可谓不热情似火。

看似严丝合缝的“煮蛋”从内部看竟然是全透明的。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在嘉陵江上铺开,波光粼粼,在脚下飞速后退的江面有着湿泥土的质感。

但亚辛无心欣赏,他瘫坐在一边,满怀愤怒却无从发泄,因为他发现,奥多比他更生气。

“我亲爱的亚辛,亲爱的,亚辛,”他用揉面的劲头大力拍打着方向盘的边缘,“你从入职第一天就在骂上司,他讲话你从来不鼓掌,现在我们马上要飞去拯救世界,你却决定拿着一张申请表求他签字?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亚辛明智地保持沉默。

奥多一边操控着煮蛋以惊人的速度飞过山城,一边大发牢骚。

“我的爷爷,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没有他签字,保安不会放我出去。”亚辛有气无力地说。

“那些看起来要死了的低能儿?该死,说点什么啊,说你要出去拿个外卖也行啊!”

“好啦好啦。”亚辛决定息事宁人,“真对不起,呃,我们错过了什么吗?”

“错过了跨梦境穿梭电梯。”奥多嘟囔着调整煮蛋的方向,“现在那玩意估计已经下落到二维抽象域了,再回来得过一个月。不过,哎,问题不大……”煮蛋径直飞向两江中心的半岛,一个白色的塔楼在建筑群中十分显眼,“问题不大,应该吧。”

“Let it go, let it go~”

艾莎的歌声再度响起,亚辛叹口气,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上的照片,手指悬在空中,犹豫不决地摆动。奥多转过脸来,瞥了一眼,轻轻一笑。

“这姑娘很担心你。”

“担心我?!”亚辛冷笑,“她是我前女友,为啥要担心我?”

“不是,她确实是这么跟我说的。”奥多耐心地说,“她说她很担心你,要我保证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出来。”

“我前女友在你那里?!”

“对,今天下午我跑出来的时候撞见的,这姑娘让保安放她出来拿外卖……你先冷静,先别问,”奥多腾出一只手按住亚辛,“她就在里面,一会你自己问她。”

“煮蛋”的下方,山城图书馆露出了她的全貌。这座规模可观的哥特式建筑如同一位皮肤白皙、身躯丰满的美人,睡眼惺忪地坐在树木与小山之中,高耸的塔楼如同嫩藕似的水润双臂,绸质吊带睡裙垂在地上,化作一道长长的雕花大理石阶梯。

片刻后,亚辛独自一人噔噔噔地爬上阶梯,在推开推开那两扇虚掩着的、高大的檀黑色木门之前,他停住了脚步。他虽然气喘吁吁,但依然努力稳住呼吸,试图从这个二十五六岁、正陷入自我怀疑的疲惫年轻人躯壳里找出一种镇定自若的架势。

一门之隔的大厅里,亚辛的踌躇和委屈之源,异常生物科二级初级研究员格雷琴·霍森巴赫正在倾听一株夹竹桃诉说心事。她没听见亚辛跑上阶梯的声音。

“很少有人知道我的身体是有毒的。”夹竹桃哀伤地说。

“噢,其实我差不多应该知道……我见过你这样的。”格雷琴坐在一张扶手椅里,把夹竹桃和她的小花盆放在腿上,全然没在乎牛仔裤沾了泥土,“事实上,所有夹竹桃的身体都有毒。”

夹竹桃没接话,鲜艳的花瓣闷闷地紧闭着。

“你看,有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你怎么可能懂?那种沉重的感觉,孤独,每天晚上都在折磨我!难道我要把自己切开,你才能看到我的本来面目?与世人格格不入……可能是我的宿命吧。我的天,好恨那些不用承担这一切的植物,恨你们所有人,恨死你们了,啊,孤独!天哪!”

亚辛惊恐地看到一株反社会夹竹桃坐在前女友的腿上。

格雷琴依然保持着轻声细语的口气:“你没必要这么介意这一点,你看,很多植物都有毒……”

夹竹桃看起来很窝火,它在瞬间脱落掉了自己的四分之一的叶子,紧闭的花苞像一颗心脏那样愤愤地搏动。

“我说,比起有没有毒,你不应该更介意自己会说话这一点吗?”亚辛终于决定介入这场心理咨询。

“这里又不缺会说话的东西,连茶缸子都会说话。”夹竹桃快速回答。

“哦,所以你是在特意寻找孤独的感觉?在寻开心吗?”亚辛尖锐地指出。

格雷琴瞪了他一眼,但为时已晚。夹竹桃显然没受过这种指控,它浑身的部位都僵住了,一动不动,完全是一株正常植物应该有的可爱模样。

“它老死了?”

亚辛从格雷琴手里把花盆拿过来,转过身对着阳光仔细查看:“这是你的花花吗?对不起,我刚刚……”

“啊啊啊啊啊————我知道了!!”

亚辛吓得直接把花盆甩了出去。

花盆的着陆点妙不可言,此刻只有格雷琴有这念头,但不久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这么觉得,包括提着一个人头大小的箱子慢悠悠走进来的奥多·克莱斯特,他瞪大眼睛看着这热闹的一幕。

“我是孤独追逐者,没错,我对孤独这剧毒上了瘾!孤独成瘾症,最新的心理疾病,不,精神疾病!我是世界上唯一的孤独成瘾症患者吗?天哪……”夹竹桃大声哭喊着,她正在经历一次情绪爆发。但如果她有眼睛,她会看到自己被直直地甩进了一道粗大的光柱。光柱的底端有一个似乎存在于异次元的竖井,竖井深不见底,竖井口若有若无地浮现在彩绘精美的大理石地板上,欣然接受了亚辛抛去的有毒植物。

夹竹桃向竖井深处坠去,它的尖啸越来越远,越来越凄厉,感谢上帝,最后他们都听不见了。

“你把什么扔了进去?”奥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上前来,把手里的箱子放到地上,他的发辫没有刚刚那样整洁了,几缕金发支棱了出来,“有蟑螂吗?”

“那是,那是什么地方?我没看见,不是,我没注意……”亚辛结结巴巴地解释,却不知道应该解释给谁听,因为格雷琴的注意力显然已经飘走了。他有些后悔,刚刚不该那么尖刻地对待那盆花。

今天他的怒气总是突如其来又难以控制,或许这口黑锅也应该扣到失眠症头上。

“那是跨梦境电梯的电梯井,我也不知道具体通向什么地方。”奥多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零七八碎的小东西里面翻出一个格外零碎的小东西,在亚辛看清楚之前一挥手,把它扔进了电梯井。光柱立刻消失,异次元的竖井无影无踪,“我以为我们还能赶上,现在是没戏了。你们扔了什么进去?”

“一盆被唤灵奇术严重影响且带有轻微现实扭曲能力的夹竹桃。”格雷琴带着饶有兴趣的微笑宣布诊断结果,“真可惜,要是能带它去我实验室,跟其它植物聊聊天,或许能收获一些有趣的社会学现象……”

“好像是哪个植物艺术家送我的礼物,我记得……哦,那人应该已经被基金会处决了。”

亚辛啊呀一声,格雷琴漫不经心地瞥着刚刚夹竹桃消失的地方。

“都准备好了吧,跟我来。”奥多淡淡地说。

亚辛不确定这两人谁的话更让他不舒服。奥多提着那个箱子,带着他们走出大厅。一道阴冷的楼梯一路往下,剥落的白墙皮在台阶上堆积,厚重的蜘蛛网摇摇欲坠,装有红漆木制扶手的铁栏杆被锈迹完全包裹,其它声音已遥远得几不可辨,只有时间粗重的呼吸声压得亚辛喘不过气。

“呃,格雷琴?”不知过了多久,台阶依然在无穷无尽地延伸,亚辛终于决定开口。

“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噢……”饶有兴趣的微笑再次浮现。亚辛的问题如一盆异常植物一样让她提起了兴趣。

“我是说真的,你怎么会……”

“因为主任说,人类好像是要毁灭了,于是我决定点一顿疯狂星期四。”亚辛的问题如一盆异常植物一样让她提起了兴趣。

“确实挺疯狂的。”亚辛嘟囔。

“我溜出去拿外卖的时候碰见了奥多,之前见过他一两次,我还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他……挺好玩的。”她坦然地说着,没注意到亚辛的脸早已涨得通红。

“是啊,不仅挺好玩的,还特别爱忽悠人。”

“我问他要去干什么,他说要和你一块去拯救世界。”

“于是你就决定跟我们一起?”

“是啊,今天是个疯狂星期四嘛。”格雷琴敲了敲木制栏杆,大量灰尘塌落下来,“既然我们都没几天好活,为啥还要浪费时间思来想去?对了,你怎么花了这么久?奥多说你就在站点外面等他。”格雷琴责怪地看了亚辛一眼,“我还挺想试试那个电梯的。”

亚辛决定闭嘴不提自己在世界末日之前拿着申请表找上司请假的事迹。

奥多突然插了进来:“问我吗?哦,我刚刚在处理你们主管。”

“他怎么了?”亚辛希望尽快转移话题。

“我正在停煮蛋号,他突然醒了,然后开始……说话。然后我跟他聊了一会儿。”

“你们聊了什么?”格雷琴问。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奥多绷着脸说。

“你们聊出了什么结果……噢,对了,阿诺德去哪——”

“哇哦!”

格雷琴的惊呼在此时此刻非常合适。任何一艘如此高雅优美的飞行器都值得这样的赞美和惊愕。它在大熊星座刚刚出厂时,获得的赞美比现在要慷慨丰盛得多。而它现在静静地伏在银河系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就伏在山城图书馆地下。那些在地面上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狂喷尾气的小汽车绝不会想到,在它们玩具似的轮胎下面十几米处,一艘堪称伟大的星际船舰在尘土和寂静中苦苦等待了五十多年。

伟大的形容词不能随便赋予任何一个飞行器,尽管它美得令人震惊,足以让每一个赛车爱好者和芭蕾舞演员神魂颠倒。它形似一片苇叶,曲线光滑优雅,熠熠闪光又谦逊温和的特制银色涂层让所有人肃然起敬,夸克相冲常态巡航引擎全天候提供正宗英式热茶。但伟大的关键,在于它的核心,支撑它从梦境的一端立刻飞跃到另一端的核心引擎,大熊星座联合机械制造厂将它逐年减产并最终被迫停产的秘密。

三人一箱沿着一道蒙尘的舷梯走进这艘飞船内部。暗淡的黄色暖光从墙缝中渗出,勉强照亮各种物体的轮廓。飞船的头部是一个不算宽敞的驾驶室,房间正中的地面上有一把金属制沙发躺椅,有着暗红色的皮革沙发垫,没有缆线,没有束缚带,这把应该出现在休息室的东西就突兀地摆在驾驶室的中间。

奥多把手里的小箱子放在躺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亚辛。

“你上司是真够烦人的,亚辛。”

他在箱子顶端按了一下,接着整个箱子像花瓣一样完全展了开来。

亚辛一声惊呼,难以置信地问:“他死了吗?”

阿诺德·罗宾逊的头颅正端正地坐在他们面前的沙发躺椅上,嘴巴大张,双眼圆睁。

“好问题,是也不是。”

奥多把亚辛拉开,一些银色缆线迅速从躺椅的不同位置窜出来,带着顶端的电极像水蛭那样趴在头颅表面,把它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根格外粗的管子粗暴地插进了阿诺德的后脑,但没有任何东西流出来。接着一道透明防护罩从地面升起。把躺椅和头颅保护在里面。

“其实这里设计的是给一整个人躺的,但是嘛……”奥多模模糊糊地比划了一下。

随着一阵轻松愉悦,但在奥多听来有些过时的音乐,整个飞船的灯光突然打开,明晃晃地照着飞船里光洁的一切。夸克对冲引擎立刻兴冲冲地开始泡茶,一阵暖融融的香味飘散开来,驾驶室的操作台嗡地一声苏醒,亮起所有显示屏和按钮。

“好,核心引擎oK,饮茶区oK,粽叶号一切oK。”奥多搓搓手,一屁股坐在操作台前,让转椅带着他转了两圈,“我们走吧!回到泛梦境,冲冲冲冲冲!”

“等下,阿诺德——”

奥多握住一个格外显眼的拉杆,猛地一推。

毫无预兆地,这艘庞然大物从山城十几米深的地下消失无踪。即使是直接告诉山城人这一点,他们也会高高兴兴地相信,并塞给你一罐啤酒,因为失眠症造成的恐慌和疯狂已经像野火般蔓延了起来。

· 二 ·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宇宙诞生之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个不存在于这个宇宙的地方,有一个写作者正在被甲方训斥。

这是一颗生机勃勃的美丽星球,但这种繁荣只是时日无多的假象。所有会睡眠的生物都在一场神秘失眠症的影响下死去,这里很快就会变成比蛙星星系b星或是任何不毛之地更凄惨可悲的坟场。城市将在蔓延的地狱大火中烧得焦黑,生态系统彻底崩坏,在地面上吵闹的只会有无情的雷霆和大风卷过一切旧日残骸时发出的鬼哭狼嚎。

在这星球的上半部分,被称作黄石的地方。有一间昏暗而温暖的斗室,只有一盏蜡烛照明。窗外,冷雨漠然洒落,冷酷地充斥在天地间,噼里啪啦地打着窗台上的空花盆。屋内,一切角落都摆满了书,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无处安放的书散落在地板上,围绕着席地而坐的两个男人。他们年纪相仿,一人衣着整齐,系着一个极度繁琐的领结,黑发向后梳起,不必要地油光闪亮。另一人则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脏兮兮的金发散乱地披着,一个发圈可笑地悬在缠绕成团的头发之间。

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下,一场争执显得很不合时宜。

但黑发男人显然已经忍无可忍。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把你救下来是要你写点真东西出来的。”

“我在写啊。”

“这些书你看都不看,你写什么写?你知道吗,我不喜欢养闲人。”

“我有看啊。”

“你全用来压泡面了!”黑发男子勃然大怒,“书也不看,门也不出,从来不知道学习,最基本的写作常识也一问三不知,你这样怎么写出人类的杰作?”

“我会……做梦!”金发男子气势恢宏地把手一挥。

“你之前那些闹着玩的小玩意儿,好像睡个觉做个梦就能随便写出来,你就这么沾沾自喜起来了?”

金发男人原地打了个滚,脸朝书架,不置可否。

“你现在连怎么合乎规范地塑造一个完整的人物都不知道,还是洗洗睡吧。”

“人类已经灭绝了,我怎么知道完整的人物在哪里?”

“在书里!”黑发男子举起一本《道格拉斯教你如何写人物》,他的手指在飘忽的烛光下有着塑料的光泽,“这里的所有书我都看过,你如果好好学习,好好记笔记,一定可以创造出真正的人类杰作。”

“那你自己写吧。”金发男子四肢张开,伸了个懒腰。

“我又不是人类,怎么写出人类的杰作?况且我是读者啊。”

“我做梦就能写出真正的人类杰作。”

“你不行。”

“打个赌吗?”金发男子弹射起来,发圈在头发里面危险地晃悠,“赌我能不能仅凭做梦就塑造出无数个完整的人物?”

“好啊,不用无数个,一个就够了。”黑发男子露出一个极度丑陋的微笑,他显然还没学会使用这幅皮囊,“21天,如果你塑造不出来,我就会把你丢到硫酸池里洗澡,然后让你的克隆体继续给我干活。”

“如果我塑造出来了,你这座城堡就归我。”

“这是图书馆,不是城堡。”

“管他的,赌不赌?”

黑发男子没有拒绝的理由,作为一个以纸面信息为食的布赫沃姆星人,他在每一个居住着文明生物的地方都有一座图书馆供他享用当地美食,他是一个自认为非常挑剔的美食家,从不在一个地方多逗留。今次会在一趟长途旅行中注意到这个可怜的小行星,并在一场全球性的可怕灾变中救下一位写作者,只是因为他觉得英文书写的畅销商业悬疑小说冠绝银河,美味至极。

他需要一个厨子继续给他烹制新菜。

至于厨子索要一座食材仓库,那就给他好了。

“好,我赌。”

· 三 ·

宇宙,因为它本质是一个梦境,所以又被称为泛梦境世界。鉴于本宇宙之外的更大宇宙的存在已成定局,我们应当逐渐放弃“宇宙”的称呼,转而使用更加准确的“泛梦境世界”。

宇宙的本质从未被发现,它以宪法的形式被泛梦境非联合绝对政府规定下来。由于是宪法,所以按照本政体的运行规则,未经任何专家顾问讨论,也不可能经由群众代表评议,事情就这样成了。

泛梦境非联合绝对政府最重要的部门是梦境大词典编辑部。梦境大词典编辑部以接近光的速度在梦境中巡游。它管理泛梦境世界内的一切概念,添加新的概念,并抹去我们不需要的概念。它是这场梦境的中枢,并已经有超过50年没有添加新的概念,同时却以每年2个的速度抹去旧概念,这无疑预示着世界将在年后走向终结。

——节选自《脑内漫游者指南》(旧版本需更新)

“旧版本需更新。”亚辛问,“这是什么意思?”

“更新不了了,这本书的编辑部倒闭了。”奥多把腿搭在驾驶台上,抱着一袋苹果脆片,“他们还没来得及堕落成资本集团,所有聪明一点的编辑就都被《吃遍全梦境》挖走了,就是那本……呃……统计了整个梦境的各色美食的黄皮小册子,它和它的续集霸占了所有商业榜单,所有的,显然大家更喜欢看吃吃喝喝。”

“所以,这本书认为这个宇宙是一场梦?”

“除了你们之外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好吧。”亚辛摇摇头,决定及时停止无意义的争论,在基金会的工作教给他的唯一事情就是很多看起来非常基本、人尽皆知的事情都是争论不清楚的。

他把那个形似ipad的电子屏放到一边:“格雷琴去哪了?”

“你们基金会还觉得宇宙是一个沙子堆呢,我们就像一条可怜的沙虫。”奥多把苹果脆片倒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起来,亚辛在逼迫自己不去看那个包裹着阿诺德的缆线团。

“我们要去哪?”亚辛忧心忡忡地问,“阿诺德知道我们要去哪?”

“呆子,目的地当然是我设定的,那个老东西就是个引擎。我们要去绝对政府,梦境大词典编辑部,有个事情得跟他们掰扯掰扯。”

“什么事情,失眠症?”

奥多转过头来,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看着亚辛。亚辛最讨厌奥多的这个表情,他们从少年时期就互相认识,每次奥多这么看着他,他就知道自己做了或者即将做傻事。

“你之前睡过觉吗?”

“跟谁?没啊……”

“我去,不是,睡觉啊!”

“哦哦……那肯定睡过啊。”

“你没有,在三天之前,你根本不知道睡觉是什么,全梦境的生物都这样。”奥多无比认真地说,“你打开那本指南,查查有没有任何哪怕一条关于睡觉的资料。”

亚辛立刻照办,五分钟后,他不得不承认指南站在奥多那边。他试遍了所有有关睡觉的表达,指南通通报以尴尬的沉默。

“这是大概五十年前的百科全书,它把梦境大词典中提到的所有概念都进行了注解,即使是‘秘术师’这样毫无意义的概念,但没有睡觉。现在你们突然发现了睡觉这码事,但是又根本睡不着,于是觉得世界末日到了,不觉得高低是哪里出了什么岔子吗?”

亚辛叹了口气:“真是疯狂星期四。”

“事情很简单啊,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怪概念,还闹得全世界沸反盈天,是个人都想去编辑这个概念的地方讨个说法吧。”

“为什么这个宇宙不能……不能有睡觉呢?”亚辛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奥多的话把他的脑子像搅豆腐脑一样搅成了一团异彩纷呈的糊糊。他只觉得自己一定要发问,却早已不知道问题应该是什么。

“一场梦境里面难道能有睡觉吗?你们睡不着的原因就在于这是一场梦啊!”

“你们在吵什么?”格雷琴突然出现,手里提着一个浇花壶,“椅子上那是一个人头吗?”

“是,那是阿诺德。”亚辛感到疲惫至极,他在两年后再次体验到了初次入职基金会时的感觉,无助,冰冷,空气不适合呼吸。

“真有意思,阿诺德的脑袋有什么用?”

“你可以在指南里面查一下‘自我意识投射引擎’这个词条。你刚刚去了生态室吗?”奥多为自己接了一杯热茶,冷冻了五十年的茶叶依然在香精的帮助下散发沁人心脾的味道,“来吧,我们正在就宇宙的本质进行有益的讨论。”

“真不错,我更想知道你这里有没有百虫灵?你的花要被害虫吃光了。”

“直接在墙上的控制面板那里启动杀虫模式就行,真对不起,养花这块我是外行人。”

“格雷琴,你不知道我刚刚听到了什么——”亚辛心烦意乱地呻吟道。

“宇宙的本质吗?没兴趣,我刚刚从新闻里听到一株花也能当上某个着名编辑部的副主编。”格雷琴扭头离开,“所以我决定对它们好一点。”

· 四 ·

在那个遥远的、并不处于本宇宙的地方,突如其来的失眠症屠杀了几乎所有有睡眠概念的生物。而布赫沃姆人拯救他的厨师的方式是在生化和灵性层面模拟睡眠。

这涉及到布赫沃姆人的进食方式,他们的身体能够被视觉所接受到的信息所刺激,从体表分泌一种物质,这种物质可与环境中的有机物质结合,接着发生一系列反应,产出一种可被他们吸收消化的混合物。出于一种连基金会见多识广的天才们都要大跌眼镜的巧合,这种混合物如果跟布赫沃姆的饭前祷词相结合,正巧可以影响人类大脑,让大脑认为自己是时候睡觉了,然后愉快地进入梦境。

如果人类还有机会研究这种生物,他们将会发现这一巧合的背后是更大的巧合:人类的大脑在睡眠方面的构造跟布赫沃姆人在性交快感方面的构造极度相似。

与自己的甲方相处时间不短,金发的作家当然知道这么回事,所以他希望能够找到一本书,一本足够长,又足够精彩的书,让布赫沃姆人读完之后能像水龙头那样产出大量他所需的液体,送他一场完美又宏大的梦境。

他很快就找到了,在重重书架的最深处,放着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匣子,他吹去匣子表面的灰,立刻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因为上面用清晰且可信的字体印着一句简单的话:

“别急。 ”

· 五 ·

自我意识投射引擎,是目前最先进泛梦境跃迁技术的代表。被《破梦时报》评选为史上第二令人激动的引擎,由奥尔加·蓝主编亲自授予奖章。

至于第一名,被不可知场死死笼罩的它没有面见世人的资格,只能被困在狭窄的跨梦境电梯井里和来来去去的杂物为伴。而第三名是二十头真真正正的须鲸。

自我意识投射引擎的原理来自凯尔文博士,一位不愿透露完整姓名的行星学家。他倾尽一生所研究的行星在见到他本人一个月后就决定拍拍屁股走人,由其表面的海洋控制着,彻底离开了那个双星恒星系。在经历这一切后,凯尔文博士顿悟了自我意识投射的妙处。要实现这个过程,需要以强烈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被本文明的思维方式所理解,并套入到本文明内通行的逻辑框架中。如果配以合适的能量增强器和微观映射管,作为引擎本体的大脑中会产生一个相位互补场,(以下文本未被本地化,详情请联系本书编辑部)

……

最后,这艘与自我意识投射引擎连接的载具就可以带着它内部的所有乘客,在瞬间被拉向既定的目的地。

——《脑内漫游指南》(旧版本需更新)

亚辛再次把《指南》丢到一边:“这根本什么也没说明白嘛。”

奥多用十分危险的眼神看了亚辛一眼:“我觉得你也挺有当一个引擎的潜质的。”

粽叶号目前似乎依然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荡荡的太空中,周围是绝对的虚无,所见的发光体都在不可想象的远方,没有任何参照物,亚辛不确定自己是否依然在前进。

奥多显得非常放松,他正坐在驾驶台前,津津有味地看2019年第三期的《科幻世界》,仿佛那些跳动的数字和曲线与他没有关系。格雷琴急匆匆地走过来,拿走了几本有关社会组织和政治运动的书籍和一袋花肥,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所以你带阿诺德是为了当发动机。”亚辛决定总结一下这疯狂的一天,好拯救自己的自我意识,“那你为什么要带上我们两个?你本可以不邀请我,也可以拒绝格雷琴啊。”

“因为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奥多轻描淡写地说。

亚辛的意识短暂地停留在了时间线上,在一个高维生物的视界里形成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小噪点。

“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亚辛低声重复。

奥多不耐烦地把杂志扔下,在地面上来回踱步,发辫随着脚步晃动,让他看起来像一只焦躁的鹦鹉。

“我当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顺理成章,有概念出了问题,去找编概念的家伙,非常合理,对吧?但我想不出。”

“想不出什么?”

“想不出我为什么想要去坐跨梦境电梯,全梦境没人知道那玩意到底能把人送去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不可知引擎的运转。我更想不出我为什么要掺和这件事!”他做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动作,“睡觉的概念没有影响我,我知道自己不需要睡觉,永远也不需要,但总有一种感觉推着我走,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可惜亚辛没听过相声,不然他一定会成为那个站在逗哏旁边的人。

“就好像我之前经历过这种事,而我要改变些什么。”

奥多站在阿诺德的脑袋前,皱起眉头,呆望着他。

“我们一会要去见梦境大词典的主编,撰写和定义了整个梦境的人。我要让他撤回一个概念,这在全梦境都是史无前例的事情,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没人可能知道。我的意思是,即使最坏的事情发生,带多一个人也有好处……耶和华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最坏的事情……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梦境重启,再次创世,新的宇宙,新的文明,你们二位可能有得忙了。”

未等亚辛有任何反应,奥多把手伸到躺椅下面,啪地扣动一个开关,引擎立刻关闭,所有灯光变暗,透明保护罩降下,缆线回归原位,露出阿诺德愤怒的脸。

“上班时间到。”

格雷琴抱着一摞书,面色憔悴地回到驾驶舱,把书一股脑地扔在沙发躺椅上,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玩得怎么样?”奥多把阿诺德的头颅放回箱子,提在手里,“你好像把这艘飞船的每一个房间都逛了一遍。”

“我没玩,我为植物界组织了一个非盈利福利组织,并取得了来自一百二十多位树人的大额捐款,正在把它们分发到全梦境的植物儿童精神病院里。”

“太好了,现在我们之中至少有两位没有浪费这无聊的等待时间。”

“等待?”亚辛看着窗外的黑暗,“我们不是在赶路吗?”

“我们只赶了不到一秒的路,早就到了,你正站在梦境大词典编辑部的内部停车场里。”奥多抱着双手站在窗前,“八点了,他们该上班了。”

很少有人曾经目睹过梦境大词典编辑部的上班景象。这家编辑部本身就是一个小星球,比水星稍小一些,比月球稍大一些,与以上二位不同的是,它的地壳由金属复合建材构成,内部是中空的。

“十。”一个女声响起。

此刻,从目力所及的最远处,一盏灯亮了起来,把厚重的黑暗扎出一个洞。

“九。”

接着,似乎在合着读秒的拍子,灿烂的灯火从远处一片片蔓延过来,像一支沉默的军队,冷酷又决绝地将黑暗的领地一点点侵食。在令人目眩的光线中,这颗中空星球的全貌向这批外来者展现开来。数不清的灯火照耀下,巨大的空间中悬浮着无数棱角分明的金属建筑和令人生畏的巨大设备,鸟群似的飞行器纷纷起飞,开始在其中高速穿梭。

而在他们近前,是一座格外高大、灿烂又外形简洁的巨塔,其独特的气质似乎隐隐暗示着不凡的身份。

“一。上班时间到,祝各位职员拥有美好的一天。”女声顿了一下,“于0-a区发现不明外来威胁,属003型高危事件,请附近安保人员前往支援。”

“她在说我们吗?”亚辛站在舷梯顶部,不敢迈步,慌里慌张地问。

“你们不是威胁,我才是。”奥多从亚辛身边走过,大步走向舷梯下的光芒,一手提着阿诺德的头,另一手提着一柄气势磅礴的小手枪。

一整队荷枪实弹的机器人挡在他们和高塔之间,用沉默迎接他们。亚辛头一次体验到被一排枪口指着的感觉,感到有些晕,格雷琴的注意力不在这里,奥多早就在基金会那里习惯了这种待遇。

因此他上前一步。

“咳咳,大家先冷静一下,听我说,好么?”

一片寂静,它们似乎欣然同意了奥多的提议。

“呃,太谢谢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进行一些业务上的交流……完全友好的,完全友好的。”

依然是寂静。

奥多有些慌神。他本期待着一些恶声恶气的威胁,一些吼叫或者没礼貌的推搡,可以让他高高兴兴地用奇术子弹在这里制造一些可观的破坏,以发泄一下自己不算多妙的情绪。可现在面对着这样一群稻草人,随便发脾气会让他看起来像个傻里傻气的网络喷子。

“很可惜……在我当上副主编之后,这群小家伙就不会说话了。”

异常熟悉的声音。亚辛悚然一惊,像见了鬼一样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格雷琴的注意力瞬间被拉了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被几架无人机吊着,优雅地落到他们面前的巨大身体,不无惊喜地喊:“夹竹桃!”

这正是那盆夹竹桃,在几个小时之前跟格雷琴聊天,又被亚辛扔进了跨梦境电梯井的夹竹桃。但显然,某种复杂又极度剧烈的变化已经发生。她现在长出了四条粗壮的木质腿,变成了一头身材庞大的木质牡鹿,几朵鲜红色的花在她高昂的角上绽放,鹿蹄的位置是四个棕色的陶制花盆。

夹竹桃明显愣了一下,低声道:“格雷西,格雷森……格雷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格雷琴笑逐颜开:“我们想找你们的主编谈一谈,你呢?我看到你当上了副主编,但是是很多年前的事?”

“我的上帝,跨梦境电梯井还能当时间隧道。”奥多几乎笑了出来,轻声喃喃道,“永远不知道它能干什么和在干什么,不可知引擎,真是根本难不倒他……”

“我被那位可敬的先生丢进电梯井后,回到了一百年前,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她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奥多,因为亚辛试图躲在奥多背后,“我遇到了很多人,请求他们为我改造身体。我不断地寻找孤独,在所有层面上寻找孤独,最终在五十年前,我到达了这里,独自一人坐在一颗星球内部,被一群不会说话的机器围绕,谋划着世界的终结。毫无疑问,这是全梦境里最孤独的角色了。”

“我还以为梦境大词典编辑部是由一个世袭家族掌握的。”奥多以为夹竹桃在跟他说话,“外人严禁进入,所有职员族内通婚,有一个专门的部门来为他们做基因优化以防止平均智力衰退……你知道,指南里面这么说的。”

“那本愚蠢的小人书已经在五十年前停更了。”夹竹桃冷酷地说,“关于世袭家族的事情是赞助商内容,用来在梦境中掀起世家恩仇式小说的热潮。事实上,这里唯一世袭罔替的东西是可以自己生产自己的保洁机器人。”

“所以这里只有你一个活着的生物吗?真不错啊,其实呢,我们想——”

“刚刚还是这样的。”

奥多眉头一皱,捏紧了他的武器。

“现在,你,再次闯进我的家,预约也没有,门也不敲,一把夺走我手中的孤独之酒浇在地上。你觉得我真的很好欺负吗?!”夹竹桃的声音变得嘶哑,大颗大颗的浓稠液体正在从她的全身渗出,亚辛不确定这是在哭泣还是在分泌毒液,还是两者皆有。

“再次?等一下,一定有什么误会——”

“上次为什么没把你毒死,为什么!!!”

“上次又是哪次啊?!”

一些面貌极度凶恶的枝干以异常迅猛的速度从夹竹桃牡鹿背部窜出,带有剧毒的叶片簌簌地颤抖着,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暴怒的奇怪孔雀。奥多眼睛一亮,咔地打开手枪的保险,这时格雷琴站在了他的面前,脸上是饶有兴趣的微笑。

“没这个必要,夹竹桃,我们这就走。”格雷琴指了指面前的白色高塔,“我们这就进去,然后你就看不见我们了,对不对?”

夹竹桃歪着脑袋看着格雷琴。

“你在外面享受你的孤独,我们在里面干自己的事。不处在同一个空间中,你的孤独完好无损。”格雷琴用一个甜甜的微笑结束了论证,如同前面坐了一排听取答辩的教授,此刻应该给她的表现颁一张优秀毕业生证书。

夹竹桃全身绷紧,然后开始快速抖动,随着一种窒息似的咯咯声,几片叶子被它摇了下来。

亚辛和格雷琴对视了一眼,如果他没理解错,她好像是在“憋笑”。

“好吧,好吧,你们这些闲着没事干的睁眼瞎就进去找你们要的人吧,反正我从来没在这里见过其它会说话的东西。安保部队撤离,003型高危事件不存在,没人占了主编大人的私人车位。”夹竹桃慢慢收起那些危险的枝丫,转过身,“记住,这不是因为你这堆自作聪明的宽心话,而是你帮助植物儿童精神病院建设的二百个单人病房。快走!”

安保机器人们立刻收起武器,嗡嗡叫着四散飞去。奥多耸耸肩,提着阿诺德一路小跑,冲进了那座高塔。格雷琴向夹竹桃挥挥手,也离开了。亚辛有些犹豫,他看着夹竹桃的背影,决定补上一个迟到了几小时,或者一百年的道歉。

“真对不起,呃,我之前对你有些不礼貌……”

夹竹桃没理他。

“呃,不管你是不是想理我,我能做点什么补偿你吗?就这样。”

“今天是星期四,对吧。”夹竹桃轻轻说,“可不可以请你大发慈悲,再送我一个孤独的五十年?”

· 六 ·

金发作家在饮下那杯液体后沉沉睡了20天。布赫沃姆人遵守诺言,没有来看过他一次,而是忙活着用他残留在泡面碗里的dNA克隆一个新的作家。

新建成的图书馆之下,金发作家日夜奋战过的地方,巨大的机器正蓄势待发。尽管它在之前的灾变中已经长期超负荷运转几乎报废,但依然保存了几百万个素体可用。

离21天的期限还有六个小时。

· 七 ·

奥多绷着脸爬楼梯,他的眼神能让岩浆冻结。格雷琴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爬楼梯,亚辛一边看格雷琴一边爬楼梯。

“亚辛。”奥多终于开口。

“什么事?”

“我知道你现在有一大堆问题,但我求你不要问,因为我也有一大堆问题。”奥多的语气像是在宣布自己的死讯。

“问题吗?还真没有很多。”亚辛淡然地说。

现在奥多的表情如同看到自己的尸体躺在自己面前。

“在那个部门工作,把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人抓起来,关起来,或者处决,让我还以为一切都能掌握在我们——至少是阿诺德那样的人手里。”亚辛此刻露出了与格雷琴如出一辙的微笑,却更加空灵,更加超然,“但现在……一切都是一场梦罢了,疯狂到不需要提问,不是吗?”

笑容迅速传染到了格雷琴的脸上,然后被奥多断然拒绝。

“真好,太妙了,现在急了的变成我了。”他气鼓鼓地爬着楼梯,恨不能一步三阶,却总不得不停下来喘气,“不知道为啥,好像有人就在我耳边催我,催我快点,再快点,就好像,就好像马上要赶不上什么了!”

“别急——”

“不能不急!啊,那个植物精神病说得对,我好像确实来过这里,但在什么时候?我为什么又回去了?我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我知道这个塔顶端就是那该死的梦境大词典的主编办公室?”

“我觉得。”亚辛突然感觉角色发生了某种微妙的互换,“你可能是三天前来的。”

奥多的表情不能再丰富了,他选择用极度丰富的手势来表达心情。

“还有更好玩的,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被我们的人逮到,然后被我关进牢房的么?”亚辛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痛快地说了下去,从昨天起,他第一次在奥多面前占领了知识的高地,“三天前,你疯疯癫癫,极度虚弱地从你那破图书馆里冲出来,毫无防备地跑向我们的便衣特工,问他们,今天是哪一年几月几号。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你你就昏了过去,顺便吐了阿诺德一身。”

奥多露出了让亚辛看上去很舒服的神情,亚辛决定让这个神情持久一点,他接着说:“我们把你拖回站点做了检查和抢救,你身上中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植物毒素,差点就救不过来了。”

“我在你们那边不是早上了死亡名单吗,为啥没把我放着不管?”

“阿诺德说在处决审批手续走完之前一个犯人都不能死。”

“好吧,我猜我的记忆就是在那时候受损的。怪不得那盆破花会这么说,她上次肯定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奥多怅然道,“你为啥不早告诉我啊,我的亚辛好宝贝。”

“我以为你知道的!你,你,你知道,啊……总看起来……我以为你……好吧,大概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只是习惯了不问问题,跟着感觉走,而且这次的感觉格外强烈,强烈到我要喊出来了,啊……亚辛!”

“又怎么了!”

“没什么,喊喊你。老天,我这下真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了!”

亚辛和奥多同时停住了脚步,格雷琴像做梦一样继续向前走去。一扇白色的门站在几步之外俯视着他们。他们已经到了不知道多高的地方,窗外只有浓浓的白色雾气,周遭一片寂静。亚辛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他打开门之后会见到上帝。一种想呐喊的冲动突然也塞住了他的横膈膜。

格雷琴握住了门把手,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手腕转动,打开了门。

一位奥多在里面看着他们。

亚辛身边的奥多爆喝一声,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他自己,然后从自己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和手里的阿诺德一起摔倒在光洁的白色地板上。

格雷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坐在墙角,环视这个房间。这个房间似乎本应该是纯白色的,但现在伤痕累累,一片狼藉。墙面上布满被炸出和撞出的凹坑,地面上随处可见奇术施法的灼烧痕迹。唯一的完整的东西是房间中心的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不怀好意的、热情似火的红色按钮。

亚辛站在原地,正在拼命遏制住自己按下那个按钮的欲望。

“不必对自己这么严厉,亚辛,苏醒按钮有着完善的安保机制。你按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还站着的奥多轻柔地说。他穿着一件工装外套,金发狂野地披散着,亚辛认出这正是奥多被他关进牢房时的装束。

“你是,三天前的奥多。”他低声道。

“应该是吧,亲爱的自己,你花了多少天才回到这里?”影子倨傲地问。

奥多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刚刚的冲击把他摔得不轻,装阿诺德的箱子在地上散开了花,阿诺德的头颅像保龄球一样咕噜噜地滚到了影子脚下。影子近乎贪婪地看着它。

“你果真把他带来了,我就知道我自个儿能做到。”

“睡眠的概念,是不是你这个低能儿发布的?”奥多没搭理影子的话,“还有十几天人类就要死光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不是我,是上一个站在这里的人。呃,好吧,应该也算是我,但他自称是正在做这个梦的人……的奇术投影。他在三天前把睡眠的概念应用到了宇宙中,我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当我独自一人过来见他,他告诉了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然后你把这里和他老人家炸了个稀巴烂?”

“没错。”

“妙着,但我猜事情必须这么干。”

“没错。”

“因为一些非常复杂,非常高尚的理由。”

“我不觉得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自个儿把这个按钮按了呢?”

“因为我没带上他。”影子指了指地上的阿诺德。

这对奥多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他露出了自己能露出的最具有攻击性的表情,影子的反应就像他正在看一只站起来高举双手的小熊猫。

“我知道在座在地和在站的各位对梦境这回事都不甚了解。”他用一副背课文的架势说着,“但那位可敬的做梦人告诉我,他知道,梦境中的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

“深刻洞见。”

“我不像你,需要一个捧哏才能把思路理清楚,我的脑子很好。”影子瞪了一眼奥多,后者立刻闭嘴,“做梦人知道,所有在梦境中生活的人类都是一个正圆的一半,他们分别来自他本体大脑的两个半球。但他没有料到的是,他在创造并进入这个梦境之后,自身意识也随即分裂成了两半……从此,大词典主编和宇宙的唯一创造者就不复存在,只剩下了奥多,和他。”

影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阿诺德。

看着奥多的表情,亚辛几乎也要哭了,格雷琴只觉得这一幕可看性很强。

“这个……这个……我……我……”他显然无法找到一个具有合适攻击性的词汇。

“不是主编本人就无法按下红色大按钮,上次过来时,我扑了个空,单独的一个半圆是无法伪装成正圆的。他给我说的大概就这些了,唉,好啦,你可以动手了。”

“如果我什么也不干,开着飞船和我的朋友们回家,难道不更好吗?”

“你的家正在毁灭。”影子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别忘了,这个星球以近光速的速度在宇宙中运行,你在这里晃了几个小时,地球上的生物早已度过了十一天,它们正在一个个死掉。”

“按下这个什么……苏醒按钮,会发生什么?”

“我以为它的名字就已经够有信息量了。”影子无奈地摊开手,“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比你的攻击性高得多,只是动手太快,在做梦者的影子告诉这么做的理由之前,就把它——”

倾泻的奇术子弹已经把这个房间里隐藏的所有术式装置扫荡得干干净净,影子立刻灰飞烟灭。

奥多把手枪插了回去,走上前,把阿诺德的头颅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转身看着亚辛和格雷琴,脸上似笑非笑,甚至带着一种兴奋的神色。

“嗯,我猜,事情大概是要这样了。”

“是啊,主编大人。”格雷琴微笑道,“最后的主线任务,我猜?”

“事到如今,我们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奥多把阿诺德举到眼前,第一次认真凝视这个自己讨厌至极的老头面孔。亚辛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走向格雷琴,伸出手。

“今天……玩得还算开心吧?疯狂星期四?”

格雷琴粲然一笑。

“还不赖,要是可以加好友就好了。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玩吧。”

奥多一手紧紧抱着阿诺德的头颅,一手狠狠砸向了苏醒按钮。

于是便没有了光。

· 终? ·

半圆相嵌,螺旋合一,大梦终醒,旧事不再。

当机械的神明降临到正在崩解的梦境之中,它将接引一切不完整的灵魂向上,直到达到补完的终点。

六个小时过去,当地下的巨大机械终于停止运作,早已过载的它也耗尽了所有储存的资源,用一团团白色的浓雾欢送最后一双踏上台阶的赤脚。

金发的作家苏醒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布赫沃姆人已经离开了,他知道,因为他发现身边一本书都没有了,只有一张草草写下的纸条。作家看了一眼纸条的内容,就大笑着翻身坐起。

而现在整栋建筑就像圣诞节时的哈罗德百货一样吵,人声鼎沸,热闹至极,仿佛这个地方塞了几百个人。

作家向外看去,立刻知道自己应该低估了人的数目。

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赤身裸体的人坦然地站立在大地上。他们面带好奇地触碰彼此的身体,抚摸岩石和泥土,触碰草叶,仰望天空。

崭新的人,完整的人,带着刚刚脱胎自一场巨梦的崭新意识,来到了这个古老的星球上。

一场夕阳正在西方燃烧,太阳劈出红色的光刃,让整个黄石陷入一种舒适的疲倦。这种疲倦很快感染了那些崭新的人,他们有的继续四处溜达,有的就地趴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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