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成和春梅草草吃完午饭便驱车去了老家,今天他必须要见上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谭乡长。
到达老家时还不到中午一点半,舅舅和姨父在饭堂喝茶闲聊等着他。正在做衣的大妈妈看见戴志成来了,丢下手中活跟来左一个大儿子右一个大儿子叫唤。一头黑发的外婆慈爱抱住了戴志成和洪春梅。细看年轻很多的外婆,戴志成不知不觉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真希望外婆能这样走到100岁。
见戴志成有事要谈,大妈妈转身回去做衣,外婆和春梅去了客厅。中午回家吃饭的一帮弟弟妹妹,很快将春梅拉进叽叽喳喳团队。
戴志成才坐下,姨父马上就津津乐道来:“我昨天中午才约到张漆匠和他姐夫一起喝酒,把谭乡长的事情可是打探得清清楚楚。他是去年八月出的狱,目前没有工作。
他的名字叫谭志华,今年四十五岁。唉,真可惜!志成你知道么?他来我们家里视察时,随便提了几点建议,我们照办后,家的鱼塘、猪栏和桔园效益就增加了三成,他可是把整个东山乡搞得红红火火再走的。就是现在提起他,哪个上年纪的人不记得他?
谭志华是下放知青,一九七八年考上省城农学院。读大学前,被父母安排结了婚,老婆是父亲好兄弟的女儿。
他是九一年夏调离东山乡,去了丹洲市乡镇企业局当副局长和局长;九五年冬,又调到农业局当了局长。那时的他事业顺利,儿子读书成绩也好。可谁想得到他老婆就给他挖了个大坑呢?
他本人都不清楚,老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背地里收受贿赂。起先还胆小害怕,可到后来就是明着要了。他虽然无意中听到一些风声,可每当质问老婆,她就是死不认账、胡搅蛮缠。张漆匠他姐夫说,谭志华的老婆以前也还好,只是因他的职位发生了变化,她也跟着变化了。
老婆有了钱之后,不仅衣着讲究、穿金戴银显摆,还经常嘲讽数落他人。这无疑引起了群愤,也让谭志华顺理成章的成了反腐对象。一九九七年六月,谭志华因被人举报,接受纪委传唤审查。
虽然审查结果大多是他老婆所为,可面对几十万的受贿款和价值数万的赃物,他无法解释清楚。老婆是一个劲的把事情往他身上推,清退完赃款脏物便没事了。谭志华因很多问题没有证据说明,面对赃款赃物也解释不清,不仅落了个双开,还被判刑三年。
入狱才一月不到,他老婆就提出离婚,随后和她弟弟一家去了南方。谭志华在服刑前只提了一个要求,想和刚考上省城农业大学的儿子见上一面。
与儿子见面时,他将这些年私存的两万元交给了儿子,叮嘱他以后利用课余时间做点事情。鼓励他努力学习,学会自食其力,一定要完成学业。毕业后自寻出路,忘掉有罪的父母,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
他儿子毕竟还小,很多事情不能明白,一直没去探望过父亲,对父母的恨意太深。谭志华的父母得知儿子被抓,悔得肠子都青了,尤其是他父亲。觉得是他亲手害了儿子,为他找了一个祸害媳妇。两年之间,父母因为悔恨、愧疚、担忧、抑郁加上病情复发,先后去世。
出狱后,一无所有的谭志华大势已去、年事已高,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整天除了喝酒发呆,就是在一家茶馆打牌消磨时光,不和任何亲友交往,饥一餐饱一顿的过得很是灰心邋遢。据说他打牌总是输钱,天天打小牌都欠了茶馆老板四千多,他还想把房子卖掉去租房住,就这样瞎混半辈子算了。唉!真是为他可惜。
志成,我们这就去找他吧,他应该就在那家茶馆里。现在不仅仅是我们需要他,最重要的是能帮他一把。”姨父痛惜道。
戴志成同意,要春梅待会坐圆圆的车去公司,随后三人开车向姨父所指的茶馆驶去。刚在茶馆门前停好车,里面就传出叱责声。“听说你以前还是个挺风光的人,不会因为坐一次牢身上就一个子也没了吧?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都借五千了,我这个下岗后的小本生意也背不起呀?你说这钱能什么时候还?给我一个准信。”
“不就是五千吗?你再借我三百也不算多,有什么不得了的?都知道我正在卖房子,我那房子少说还能值个五万,还能跑了你的五千三?大不了给你利息。”一个不服气的声音出现。
“你这个刁老板也是他妈的爱哔哔,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怎样?快点借他三百,我们还等着呢。”一桌三缺一的人吵骂道。
茶馆老板见顾客反感,急忙问:“你给多少利息?”
“你想要多少利息?”对方反问。
“五百。”老板说。
“可以。”对方答。
“我说不可以。”戴志成昂然走进茶馆大声说。
两桌正在打牌和一桌等待打牌的人闻声看过来,刚才还是一个嘈杂场所,瞬间就鸦雀无声了。
“您就是谭局长?”戴志成微笑问。
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精神颓废,一件烧坏多个烟洞的深蓝色羽绒衣,一条洗得褪色的加厚运动裤,光着脚穿着棉拖鞋的男子。戴志成无法相信,眼前这位就是老家人一直看好的谭乡长。
“这里没有谭局长,只有谭志华。敢问你是谁?”谭乡长泰然自若问。眼神里既有一种自卑,又有一种不甘。
“哈哈哈,好一个这里没有谭局长,还真是没落之时仍含锋。”戴志成爽朗笑道。眨眼间,深感这位落魄男子非常值得去帮助,他也说不清具体原因。
“他欠你多少钱?”戴志成犀利看向茶馆老板。
“五、五千。”茶馆老板有点慌乱,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
戴志成从公文包拿出一整叠百元钞递给谭志华,恭维道:“谭局长,您的社会调查该结束了。麻烦您亲自把钱还给他,接您的专车就停在门口,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您来决定呢。”
戴志成随口一说,只想给谭志华一个尊严。他的话像是按了暂停键,让茶馆里所有人呆若木鸡般傻看向他们。谭志华给完钱,暂时将余下的五千放进口袋。
一行上了车,谭志华将钱甩手还给戴志成,再看向反光镜没落的自己打趣道:“哈!这年头真是他妈的人哄人,鬼哄鬼,人哄鬼,鬼哄人。到最后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人又是鬼,鬼又是人。”
他这话虽然绕人头晕,可戴志成却心生悲悯。先放下他过去的罪过不谈,但他真不希望这位怀才之人继续消沉下去。人生在世,孰能无过?谁又没有几次起起落落?既然有缘,那就能帮则帮吧!
“谭局长,您的悲观与颓废该划上句号了,都过去了。您看到没?前方仍然是一条充满阳光的路。”戴志成开导他一句。
他愈发感觉出,这是一块沾满泥土沉甸甸的黄金。舅舅和姨父惜叹一声,满是同情的看向谭志华,林肯轿车来到了谭志华住所处停下。
“你们是谁?怎么把车正好停在我家楼下?”谭志华毫无警惕好奇问。
“有一个地方需要您看看,请您先回家换一身衣,我们等您。”戴志成淡淡说。
谭志华没接话,下车就上了他居住的二楼。一刻钟后,他梳好了头,剃了胡子,换上一件中长呢大衣,下穿一条藏青色裤子和一双黑色皮鞋,有了一点精神的上了车。
“能先让我喝酒吗?我都断酒三天了,心里熬得慌。”谭志华上车坐好随意提出要求,应该说是征求或是请求。
戴志成忍住酸涩,看时间快到下午三点,歉意说:“对不起!谭局长,时间很紧,现在都快三点了。我保证,等看完那片区域,整个丹洲市森氏餐饮连锁您随便点地方,随便点酒点菜怎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喽!有香烟吗?我抽自卷烟都半年多了。”谭志华无所谓说。
“这个简单,现在就给您办好。”戴志成下车跑向一小卖部,买上一条极品红花王和两个打火机快速返回。
林肯平稳地驶向白鹭乡,谭志华抽着香烟迷茫地看着窗外,吐出的烟雾让他那张沉皱的脸模糊不清,惟只有满满的沧桑清晰可见。
一行人艰难地到达来过的丘陵顶空旷处,戴志成引领谭志华向前望去。“既然是谈农业,那我就叫您谭乡长吧。谭乡长,您觉得把这一大片丘陵、水面、湿地和填埋地建成一个大型农场怎样?”
谭志华听后没有回答,他专业性旋转一周认真看完,又蹲下从近处看向前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戴志成吧!到底是年轻有为,出手就是大手笔。这一大片怎么都有七八千亩,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聚宝盆。”
“哈!姜还是老的辣,想不到谭乡长一眼就认出了我,真是宝刀不老。怎么样?这一片就交给您,您需要多长时间能将它打造成一个花果飘香、蔬菜满园、绿树成荫、鱼肥蛙鸣的桃花源?”戴志成戏问。
“资金充足的话两年定基三年定局。”谭志华自信道。
“资金不是问题,您现在只需给我一个大概的投资额供我参考即可。”戴志成说。
“前期两千万,后续一千万。”谭志华随口一说,简单中透露出专业感。
“非常好!到底是专业人士。谭乡长,如果让您当农场场长,您会觉得屈尊吗?”戴志成诚恳道。
“屈尊?哈哈哈,局长、乡长、场长,对我而言皆为过往云烟。倒是今天感觉自己还算个有用的活物,有了一点生息罢了。”
谭志华临风仰天自嘲完,转身苦笑沿途离开,大踏步独自走了下去。舅舅和姨夫一时有点没弄明白,还以为他不同意。
丘陵的芦苇和杂草很快淹没了他,给戴志成留下一个复苏男人的背影记忆。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涯谁人不识君。”戴志成篡改两字对前方大喊。他要乘势鼓励他、喊醒他,尽早将他内心的自卑、落魄与颓废清除干净。
风一时静止,茫茫的芦苇杂草停止了摇摆起伏。不一会,谭志华奔跑出现在前方石滩地,转身对戴志成他们憨笑挥手,憨笑中有了原本的自信。他转身点燃一支香烟,将打火机使劲扔向远方。他是扔打火机吗?不是!他是向这片荒野播下一颗新的希望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