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达看着褚亮,眼中惊讶。
说实话...
年少时他还尚且轻狂,做出过与天下大儒辩经的事,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越发觉得压在他身上的这个“姓”越发的沉重。
万世师表、至圣先师。
这两个所有读书人都认可的名号,扣在孔子身上,压得他们这些圣人世家的徒子徒孙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自打明白了这个姓的重要性之后,孔颖达就开始同自己的过去割裂,曾经与他曲酒流觞的好友,渐渐分道扬镳。
只剩下那些品性、才学、家世都极为出众的友人,就如褚亮这般。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孔颖达沉默了一会,而后开口问道,他有些不明白其中缘由。
要说才学、品性,那位店家或许是合格了的。
但家世...是一个跨不过去的门槛。
再怎么说,那位店家出身贫寒,而且在他看来“自甘堕落”做了一名厨子,好好的读书人不当,偏偏要当一名厨子?
这种人是不值得交往的。
按照族内的说法,那就是...败坏门风。
褚亮是和自己交往多年的好友,当年他被诬陷为杨玄感同伙,还是自己出面开口救了他,不会轻易、至少不会这么蠢笨地给自己下套。
“我听说...那位店家有不少学说。”褚亮在孔颖达对面坐下,笑了笑,轻声说道,“现在已经研究出焰火、如何用廉价成本烧制琉璃这两种成果。”
孔颖达有些诧异。
焰火、琉璃,他当然清楚。
甚至...他还起过买几件琉璃当做传家宝的心思,却被褚亮拦了下来,说是琉璃现在已经不值钱,琳琅阁找到了廉价烧制的法子。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个法子,竟是那位店家拿出来的。
他竟是有这种手段?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惊讶:“不过是一些匠人的微末本事罢了,有些出众,但也仅此而已。”
褚亮摇了摇头:“可是...我倒是听说,那位店家虽没明确说过,但也表露出他之学说,亦能够改变社稷的意思。”
能够改变社稷?
孔颖达猛地站了起来,瞪圆了眼,看着褚亮,神色间甚至有些狰狞。
一门...新的学说?
“他究竟是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还是说只是有一些小聪明,研究出一些商贾赚钱的门道.....”
“冲远兄,你与他见一面不就好了?”
褚亮没有被孔颖达这狰狞的神色吓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若真是什么新学说...”
后面的话褚亮没有再说,只是又拍了拍孔颖达的肩膀,这次加重了一些力道。
孔颖达沉吟下去,抿了抿嘴。
一门学说的诞生,无论它是好是坏、是有用无用,但它诞生出来的那一刹那,的确会给这个古老的社稷带来一丝新的活力。
也许...会同样给他们这个古老的世家,带来一些新的活力。
但风险就是,谁也不知道这门学说,它究竟会吞噬掉什么东西。
孔颖达纠结了好几天。
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闷了好几天,有人上门想要拜访孔颖达,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
旁人不知道他心里的纠结,只知道是那对子送到孔家,而后孔颖达就闭门不再接客,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位孔家的先生,是被这个对子难住了,这才因此不再见人。
绝对常有。
但这无疑又给这个对子多添了一些奇幻色彩。
连孔家子弟都被难住了!
原本对这个对子没什么兴趣的人,也都被渐渐勾了过来,对对子如何,他们没兴趣,他们有兴趣的是...能否借着这个机会,踩着孔家人扬名。
这已经不是单纯一个对子的事了。
同福食肆最近陌生的脸又多了起来,很少是过来吃饭的,一张张都是年轻人志得意满的面孔。
过来之后,便嚷嚷着自己对出来了那个绝对,开口一报,尹煊觉得对的挺好、挺工整的。
但...
食肆里的读书人就吆五喝六地开始挑起了毛病,平仄不行、音韵不成、字形不工整......
这就让尹煊很舒服起来。
要是别人怂恿自己作诗的时候,也能有这么一批人替自己开脱,那就好了。然而现实是...自己得找出像这样的法子,才能够婉拒他们。
当然,最让尹煊满意的绝不只是这一点。
那些后生仔、一腔孤勇的股哟来,被食肆里的老油条们打击到,拉着坐下来,又被忽悠点了几个菜。
而后就沦陷在同福食肆的酒菜之中。
食肆又多了许多客人。
中午排的队伍又长了几分,二楼的扩建已经成为了一件很关键的事——只是工期还是有些慢,木匠们才只是刚撑起几根顶梁柱。
孔颖达在家纠结了好几天。
焖到肤色都白了几分,这才从家里出来,寻摸了一个没什么人的下午,迈着略有些沉重地步子,走到了同福食肆。
刚送走中午最后一拨客人。
看到孔颖达过来,姬温脚步有些迟疑,倒不是不确定孔颖达是来做什么——这位中年男人的脚步很明确,就是向着食肆来的。
他只是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好像是曾见过的。
记忆还没来得及完全检索。
孔颖达就走了过来,端着架子、却不显得倨傲,礼数刚刚尽好,朝着姬温作揖开口问道:“敢问这位伙计,食肆店家在何处?”
“您是孔家,孔县男?”姬温听着他的声音,脑子一转,蹦出来一个人物,这让他心里咯噔一下,恭恭敬敬地反问了一声。
孔颖达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正是。”
姬温深吸了一口气,朝里面一指:“我家掌柜正在屋里,最貌美的那位便是。”
最貌美?
孔颖达挑了挑眉,抬脚走了进去,这形容...还真是让人有些诧异。
姬温又深吸了一口气。
在大唐,孔子的地位虽还远没后世那般崇高,但...作为一个读书人,很难不对孔子产生崇敬,爱屋及乌,也很难不对“孔家”这个名号,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情感。
只是......孔家人向来爱惜自己的羽毛。
怎么会来掌柜的食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