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到新年,严格说来,这是改年号后的第一个年。
临恒许民同乐,烟花爆竹声声闹不停,花灯若星辰飞漫天,长街上的红灯笼一个接一个,数得孩童掰完了手指也算不清有多少个。
这是大临最热闹的一个年,热闹到启神殿众人也难得卸了一天的职去皇城过节。
那年答应临恒后,明渊很少再下山,这次同样不打算跟众人下山过节。
他披着厚厚的大氅,站在中殿入口处,朝众人摆摆手,“诸位,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些。”
允棠是所有人里唯一知道国师和神使真正关系的人,连比她更早入山的允棠都不知道。
国师要留下来陪神使,国师对所有人都好,对神使却是独一无二的好。
有个神宣想试着再劝劝,被许璃拦下来,她回道:“我们先走了啊,国师,外面风大,你快些回去吧。”
许璃都这么说了,辈分摆在这里,其他人也不好再劝,纷纷告别国师,吵吵闹闹地下山去。
启神殿里冬暖夏凉,可外面的风很大,明渊站在外面笑着目送众人远去。
待风声盖过那些人的嬉闹声,他转身进入中殿,穿过长廊,迎着越发冷冽的风走到山顶。
龙诀依旧站在山顶,不过不再是最高点,那地方低了些,正好能看到百里外灯火通明的盛元。
明渊不知道山上有这等好地方,若非龙诀一身白衣在漆黑的夜里如明灯般晃眼,他还真找不到这人了。
他走到龙诀身边,鼻尖被冻得通红,冷得连手都不想伸出来,“怎么今日站在这里?”
龙诀眸中闪着金光,迎面吹来的寒风从两人身边绕行,又将明渊往怀里揽,然后朝他伸出手,“主人,把手给我。”
明渊伸出手,藏在大氅里的双手冻得发白,被握住后暖意一点点顺着指尖流遍全身,了无血色的指尖得以重新红润起来。
他主动朝龙诀怀里靠去,整个人都躺了进去,“问你话呢,怎么今日站在这里?”
“我觉得你会下山过年。”龙诀抬眼望着远方的盛元,“这里能看到你。”
“你既不去我去作甚。”明渊抽出一只手,捏着龙诀的下巴让他低头看自己,“远远望着哪比这样看的清啊。”
“对我来说都一样。”龙诀见明渊脸上的笑容少了几分,补充道:“可这样能眼里只有你,还能听到你的心跳声,比城里的烟花爆竹声大。”
龙诀的耳目本就极好,现今成了新祂,若是想听还真能听到盛城里烟花在天上炸开的声音。
明渊在脑中想了下那声音,想得出声音,却想不出是怎样的热闹,龙诀附在他耳边,道:“主人,想去的话说出来,我带你过去。”
“不去。”明渊望向远方的盛元,看不清城内的模样,只有一大个模糊的光团,有些遗憾地垂了垂眼帘,“龙诀,我站的好累,你抱着我坐会儿。”
“好。”龙诀抱着他坐下,将人整个藏在自己的臂弯里,“主人,我想听你唤我另一个名字。”
明渊抬眼看着他,玩笑道:“旁人都唤你侯涅生,你为何老执着于我?”
“不一样。”龙诀道,“这是你给我起的名,你认了,唤了,我才真正属于你。”
“你啊。”明渊伸手抚摸他的下巴,“若是千年前你对我说这话,我怕是要吓的剖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是哪里问题?”
“那现在呢。”龙诀微微眯起眼,“主人,千年后,你当如何?”
明渊反问:“我唤了,你会乖乖听话吗?”
“听话的。”龙诀牵过明渊的手吻着,从指尖吻到指端,“我现今哪里还不听你的话?”
明渊没回答这个问题,抬头望着龙诀,唤道:“侯涅生。”
龙诀睁开眼,垂眸同明渊对视,眼底的情愫比当年没记忆的侯涅生更甚。
这双本该含情的桃花眼历经千年,终究是含了情,情多到要溢出来。
只对视两秒,明渊经不住蛊惑吻上去,他五指插在龙诀的发丝间紧紧并着、缓缓松开、再到滑落,又贪恋似的在指缝间勾了缕发丝缠着。
“侯涅生.....”他蜷在龙诀的怀里,指缝间勾着那缕发,然后缓缓闭上眼,梦呓似地喃喃道:“侯涅生,听话,乖一些,照我说的做。”
“嗯。”龙诀吻了吻他的额头,用很低的声音问:“主人,冷吗?”
盛元皇都内的鞭炮声和烟花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那声音太响,响的炸开夜晚的寂静,冲破天际蔓延百余里,盖过了龙诀怀中人的回答声、呼吸声、心跳声.....
龙诀等不到回答了,因为他的主人已在他的怀中睡去,永远地睡去。
他坐了好一阵,抱着明渊起身走向山顶的墓塔,自问自答道:“是冷的,暖不热了。”
就算轮回成凡人之躯,祂依旧是祂,死去的肉身里留有祂的力量。
待祂死后,将祂的躯体放入山顶的木塔里,再以此为媒介使用神祈,众生绵绵不断的善意便会被储存在山间。
龙诀无需担心日后太平不复,战乱再起,只要他能守住这座山就永远不会被恶意侵染,更不会被逼得走上祂的老路。
这是他们说好的,也是明渊生前要龙诀做的事。
龙诀走到塔前,垂眼看着怀中人,“主人,你骗我那么多次,我骗你一次是应该的。”
木塔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龙诀身后隆冬的寒风在呼啸,打在身上刺骨,冷得他纯白的衣摆都结了层冰。
他抱着明渊走进去,大门又缓缓关上,彻底合起来的那刻,塔内传来一道比寒风更冷的声音。
“没关系,暖不热我陪你一起变冷。”
话落,木塔大门合起,厚重的寒冰从塔底往上凝结,不稍片刻,塔尖也被冻上。
这似乎还不够冷,塔外的寒风裹挟着暴雪袭来,晶莹的寒冰塔上逐渐盖上苍白的霜雪。
神许人间众生自由,亦将神运遍洒人间。
这是人间自由的第一年,世间不再需要神明,是善、是恶都不要。
于是,爆竹声闹,红灯笼起,欢声笑语的新年夜,走了国师,也殉了神使。
太平已至的人间少了两位神明,启神殿的山顶却多了一座冰封之塔。
几个嗅觉极好的动物型异能者肯定国师和神使就在塔里面。
这座塔外的冰使力撞不开,用火化不开,神司、神宣们用尽了法子连个角都没破开。
许璃站在厚厚的积雪前,攥着国师为她抹泪的帕子,伤心到极致连泪都流不出来。
有一神司是个脾气暴,气到深夜闯皇宫找临恒,求他找法子破了那塔外的冰,期间还骂了几句神使有病。
临恒平静地听完,没怪罪这神司夜闯皇宫,略带哀伤地附和道:“神使确实有病,国师走了,他也就跟着殉了。”
走了,殉了。
简单的四个字,有两字还是重复的。
可那神司怎么都听不懂,呆呆地跪在殿前,跪到天明都没听懂。
最后,来上朝的许璃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该醒了,他们已经不在了。”
昨夜走了国师,殉了神使,跟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属于临璃的活泼。
至此,启神殿里再没有能替许璃遮风挡雨的兄长,也无人再知晓这人曾是大临的公主、郡主。
轮回会让人反复从婴孩长大,许是因为这点,允棠的心智依旧像个孩子,临恒也清楚这点,将本属于国师的担子交到了许璃身上。
而没了神明的虚名,启神殿彻底成为一个效忠大临帝王的组织。
许璃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只能守着这座山,守着这座启神殿。
闲暇时,她会坐在曾经众人常聚的茶亭里,同荀烟闲谈、喝茶,时不时望向山顶。
那里有座墓园,里面有她的同僚兼兄长,还有一座冰封的塔,里面是她最喜欢的国师与神使。
初春的暖意化开了山间雪,却化不开冰封塔,纵使是盛夏到来,山顶依旧覆着寒霜,是从塔边蔓延出来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间雪化了又堆积,积了再融化......如此循环往复,只有山巅的冰封塔永远不化。
异能者的衰老速度极慢,可许璃终是不复少女的青葱,眼尾多了几道不算明显的细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透着掌权者的沉稳和威严。
她即使笑起来也寻不见俏皮,反是有种长辈看晚辈的慈爱和温和。
有一神宣感概说她在琉璃大人身上看到几分国师的影子。
这话被许璃听了过去,她抬起袖子,看着腕上的手链,心道何止是国师啊,只是你们不曾见这山间旧人的风采。
她心生感伤,要荀烟陪她去了趟山顶墓园。
墓园里,拓跋宇的魂碑上血蝴蝶扇动着翅膀,闪烁的金光似在言说欢迎。
许璃望着血蝴蝶发了会呆,再一瞥眼,见树下属于颜溯的魂碑在一闪一闪地亮着。
不多时,那光淡了,许璃沉思片刻,摘下两片树叶放在颜溯的魂碑前,“凤歌,你总喜睡树上,我以叶代花,你不要挑剔,不过真挑剔了我也听不见。”
下山路上,她生了寻故人的心思,命一神司去东山的山中寨找容憬和厉琛。
那神司去了半月才回,没找到什么山中寨,反是从山中村落的孩童口中得到一个故事。
故事说,那东山里有一公子,白衣胜雪,温润如玉,雪蓝色眸子里的涟漪动人心弦,只是腿脚不太好,要坐在轮椅上。
公子身旁还有一黑衣男子,吊儿郎当,谁都不屑,只对公子百依百顺,顺到公子扬起一巴掌打左脸还要给右脸,不过公子自是舍不得打。
公子曾言说他们是来山中养老的,可皆是青年之姿说什么养老。
故事还说,后来,一村民不信这故事去山中找白衣公子和黑衣男子,没找到人却找到只黑豹。
黑豹栖在树下的阴凉里酣睡,树上还有只白鹰守着,白鹰见村民要上前翅膀一扇,风起将人吹走好几米。
村民回来说起这事,惹得村里人心生好奇,纷纷上山去找那两兽。
他们没找到黑豹,白鹰却主动寻来,通了人性似的,只赶人,不伤人。
故事再说,又后来,孩童好奇故事真假,跑到山上等白鹰主动寻来。
谁料孩童不小心脚滑从山坡上滚下来,坡不高,孩童没伤着,爬起来后竟见到一块墓碑。
孩童识字不多,不长的碑文上只认出三个字
——公子,心。
同神司讲故事的就是这孩童,只是孩童忘了是从哪个山坡滚下去的,那块公子墓碑也因此再也找不着了。
神司见许璃不语,问:“琉璃大人,需要我再去找找吗?”
他是这两年才入启神殿的,连国师和神使都没见过,何谈再往前的容憬和厉琛。
“不必。”许璃摇头,“舟车劳顿,快去休息吧,我已经寻到故人了。”
旧人不复,新人再添。
许璃对时间的概念逐渐变淡,唯一的计时方式是离开又回来的允棠。
不知不觉间,临恒老了,新的太子临安再登基。
这临恒聪明到让人要骂他狡猾二字,许璃曾为他选三师,他倒好,直接把临安丢给许璃教。
于是,临安登基为帝,许璃不只是启神殿的掌权者,还多了个帝师的身份。
国师,帝师.....都带了个师字,似乎是一种别样的传承。
临安登基前已是太平盛世,盛元皇都也成了中原的安乐之都。
曾经的安乐郡主见了真正的安乐,总觉得是了却桩心愿,也当对得起这山间旧人。
有日,许璃同荀烟开玩笑:“烟儿啊,待我死后将我葬在冰封塔旁吧,国师疼我,神使迁就他,也定是舍不得我的尸骨受冻。”
“大人。”荀烟红了眼,“大人,莫要乱说,大人还年轻着呢。”
应是从容憬那学来的习惯,每每和许璃说事,荀烟若是不愿就会生分地叫”大人”。
这连叫三声,定是万般不愿意。
许璃哪里还年轻,早已是个百岁老人。
这殿中称得上年轻的旧人只剩荀烟,可她来得太迟,只算半个。
许璃知自己这话说得太过,轻轻抚着荀烟的脸颊,“好啦,是我言重了,烟儿莫不是落泪了?”
荀烟顶着微湿的眼眶,语气倔强,“没有,是你看错了。”
“好,没哭。”许璃抽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泪,“烟儿眼睛进沙子了,我帮烟儿擦擦。”
这帕子是曾经国师为许璃擦泪的那条,这些年来许璃一直随身携带,小心翼翼地舍不得用。
荀烟认得这帕子,眸色开始变浅,想读读许璃在想什么,却被许璃止住,“烟儿,不准读,不然我要生气的。”
“没读。”荀烟的眼睛颜色变回来,“许璃,你别生气。”
许璃心说跟个小孩似的,我才不跟小孩子生气。
若是想活,许璃大抵还能再撑上很久。
然天不遂人愿,临安怕许璃功高盖主,要削她的职。
理由是冠冕堂皇,可荀烟读心得知,这临安分明是不想再被许璃管束。
许璃拦下荀烟,也没同临安争辩,如那年的国师一般,不再入朝堂,在山间安心养老。
这位帝师哪哪儿都走上了国师的老路,偏偏没走上国师在山中寿终正寝的最后一步。
临安比不得临恒,被盛世的辉煌迷了眼,逐渐醉心美色,荒废朝政,更是不知从哪儿染了花柳病,死法比那临承更加荒诞。
比死法更荒诞的是他的遗诏,立的新帝是他最受宠的小儿子,还是被宠坏的那种。
小儿子叫临泉,见了临安得花柳惨死的模样,怕得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寻长生不老之法。
百年前,临烨命国师找寻长生之法;如今,临泉命帝师找寻长生之法。
兜兜转转,到头来,一切竟是回到原点,可临泉身边出不了第二个东适汝。
被剥了权的许璃抵不过皇命,本想找法子敷衍过去,不料临泉比她想得要疯狂百倍。
他得知许璃的异能叫剥离,大肆抓捕异能者,只要和长生有关一个都不放过。
他要许璃剥离这些人的异能做长生不老药,许璃若敢不从,或是自杀,他就命人掘了山上的墓园。
被逼到走投无路的许璃选择了一条极端的活路,既然不能死,那就忘记吧。
许璃的异能连灵魂都能剥离,何况记忆。
一夜间,她剥去盛元城里所有人关于自己的记忆,一同剥去的临泉长生梦的荒诞想法。
拓跋宇生前留下一盒多到溢出来的缓痛手链,言说足够许璃用到寿终正寝。
可许璃没用到,那一夜便用尽了,甚至青丝变白发,眼角更是添了几道明显细纹。
许璃无法再留在启神殿,为了不露出端倪,除了允棠,其余神司,神宣关于她的记忆也被尽数剥离。
荀烟的没剥,因为她说要么死,要么带她一起走。
走的那天,许璃先去了墓园,又去了冰封塔,站在塔前,喃喃道:“神使,我要走了,不然守不住我们的家。”
最后,她拉过不得已成为启神殿掌权者的允棠的手,“允棠,大事面前不拘小节,有些事情你该放下了,也是时候该真正长大了。”
允棠没答应许璃,只道:“一路走好,我会守住这里的。”
许璃没再多言,用鹅绒扫过般的力道拍了下她的手,仰头最后看了眼冰封塔。
神使啊,倘若你真是神的使者,还请破冰走出那座塔吧,国师的启神殿现在需要你。
许璃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离开,除了允棠,无人来送她和荀烟,因为山间再无人记得她。
“咔嚓”一声,山顶那座尘封已久的冰封塔,裂开一道很细的痕,细到肉眼完全无法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