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凭着一股怒气,满腔质问,真近在咫尺,裴乐之望着丹枞嘴角的浅笑,却忽然松了手。
丹枞没有料到,一下摔在床边。
裴乐之冷眼看着,纹丝不动。
俯视与仰望之间,或有什么悄悄改变。
“我不会认义母的,虽然我曾愚蠢地考虑过还试探过,我以为那样便能兼顾学堂和林叔,如今我想清楚了,我想留下来,留在你身边。”丹枞一口气解释了所有,伸手就去牵裴乐之。然而他明明牵到了那只手,却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抓住。
丹枞慌了神,另一只手也伸上来,紧紧攥住裴乐之的衣袖:“对不起,对不起……说好了再不瞒你什么的,可我不知道该如何说……”
裴乐之仍旧一动不动。她忽然回想起丹枞的故事暗示,可笑的是她根本没有听出来,因为她不曾疑他。
本来打算不再问的,可裴乐之还是张了张口:“这很难吗?”
丹枞沉默。
裴乐之开始转身。
丹枞攥住裴乐之衣袖的手收紧不放:“……不难,这次是我的错。”
裴乐之仍旧转身,回眸扫了丹枞一眼,那意思是叫他放手。
丹枞摇头,下一个“对不起”说出口时,“刺啦”一声裂帛,他望着手上撕成半截的衣袖难以置信。
陆绮端药进屋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裴乐之右手拿着自己给她做的暗器,左手边是捧着半截被割下来的衣袖失魂落魄的丹枞。
“母亲说得对。”裴乐之忽然笑得莞尔,“今夜我宿在栖逢楼,等会儿义兄休息好了你就将他送回去吧,任何事都不必前来禀报。”
“……是,小姐。”
〈〉
与此同时,顾府。
顾漆连阴沉着脸,看向跪在地上的顾榴石。手中的板子已经打断了,对方却依旧倔强不肯弯腰。这一次,就连崔巍也只是垂手立在一旁,不再开口求情。
此间事了,顾漆连做了个重要决定。
她要将顾榴石送出连京,远离这些是非。为此,她不仅提前召开了年底的族长会议,正式提出辞去家主之位,还在殿前失仪的次日就向女帝请罪,自求外放出京。然而,哪知这每一件事的进展都不太称她心意。
先是顾府内部,一向对她家主之位颇有微词的顾大姨母竟然破天荒地公然反对顾漆连卸任,这一态度倒把正要准备主持新家主推选的顾三姨母搞得有些下不了台来。利益当前,众人在祠堂唇枪舌剑争执一番,竟然最终还是决定由顾漆连担任家主,只是这回为“暂代”,如下次还有不利于顾氏一门的事情发生,自当重新推选云云。听得这一结果的顾漆连不禁苦笑,说自己就要外放出京,怕是无法胜任,这当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顾漆连懒得再多解释,从始至终她自请外放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她这唯一一个弟弟。为达成这个目的,她做了这几十年来最出格的一件事——身为臣子,却和圣上谈交易。
顾漆连始终以为顾榴石是不满于被安排的婚事,但她现在也绝不会赞同顾榴石和罗予青混到一起。如今事情闹大,顾漆连做出的最后退步便是将顾榴石带离京城,换个环境,然后允诺他自主择婚。至于如何破解那金葳册,顾漆连想了几日才想出那个办法。
好在女帝没有立刻驳回,顾漆连便有了七分把握。当她退出坤觉殿时,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原来也是有办法的,怪不得阿弟会怨她不够上心。
谁料她还没把这个计划说出,顾榴石就又犯了浑,竟不知何时同罗予青再次搭上了线,口口声声道对方已经做出承诺,其母威远将军听闻此事也已在回京路上。
顾漆连气得头痛:“胡闹!戍边大将岂能无召入京?怎知那罗予青不是在骗你?”
“拿到了的,阿姐!威远将军已经修书向圣上请旨返京,这不是擅离职守。”
“你以为她母亲回来,就能让圣上给你二人赐婚?糊涂!那我之前费力压下的舆论你又当是什么?”
“那是阿姐的一厢情愿!”顾榴石仰起脸大吼。
“……”顾漆连极力压制住心中怒火,继续劝诱,“阿弟……你听我说。你跟我出去,离开连京,我可以不让你跟裴家小姐完婚,金葳册我也想到了办法。”
“阿姐?”顾榴石眼睛亮了一瞬,进而又联想到今日自家阿姐突然让贤的事情,不由皱眉试探,“阿姐说的办法……难道就是外放出京?”
“是,看来你已明白其中利害。”
“不……我不明白!阿姐,我不走!捅了娄子的人是我,凭什么你要离开?”
顾漆连摇头,蹲下身去扶顾榴石:“你还知道你捅了娄子?好了,我们是唯一的姐弟,来,听阿姐的话,起来,和罗予青断了,我们一起出去并州转转,去散散心,到时候……你看上谁,阿姐都不拦你。”
哪知顾榴石一把甩开了顾漆连的手:“要走阿姐走!我偏要留在这儿,证明我没有错!”
“你没有错?阿弟……你到底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顾漆连的眼神失望,还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愕然震惊,然后是平静的淡漠。
顾榴石忽然被顾漆连的眼神吓到,他膝行上前,伸手去拉顾漆连的衣摆:“那为何阿姐就是不能松口,成全我和予青?阿姐,是真的,反正这次也闹成了这样,或许我们只要再等等。威远将军常年戍边,劳苦功高,深得圣上信任,若是她开口求旨,一定行的,阿姐……”
“你别想了,我不会同意。”
“那我就去求父亲。”
“混账!”这次顾漆连没忍住,直接甩手给了顾榴石一巴掌,片刻错愕后,她收回手,偏头冷声吩咐了崔巍几句。后者颔首,很快唤了一个男医者进屋。
顾榴石瞬间明白了什么,一种奇耻大辱的心情涌了上来,他猛地向后退去:“阿姐,你这是要干什么?阿姐,我是你弟弟啊……”
“今日之事,希望医者守口如瓶,顾府不会亏待守诺之人,也不会放过背信之徒。”
医者行礼,双手比划了几下,原来是个哑巴。
“崔巍姑姑……这不是阿姐的意思对不对?我没有把自己交出去,你快帮我跟阿姐说,我没有的,不要这样对我……”
“公子,您听听话吧。”
“崔巍,把公子请进去。”
“不要!我不要!阿姐……我错了……我真的没有……”
“崔巍,带他下去……还有那个鹿鸣呢?拿家法来,我要审他。”
“等等,阿姐!这完全不关鹿鸣的事,不是他联系的予青……他伤还没好阿姐……”
“伤还没好?倒是提醒了我。崔巍,等会一并让医者给那刁仆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带坏了公子。”
“是信鸽!是用的信鸽传书……阿姐……既要作践我就别再作践他了……”
“呵,阿弟,是你在自轻自贱。传我令下去,从今以后,府内飞禽走兽一律扑杀。”
顾榴石放弃了抵抗。
〈〉
是夜,对于裴乐之要宿在栖逢楼的决定,方祁有些喜怒参半。喜的是她来找自己,怒的则是听说此前她刚和丹枞吵了一架。
方祁坐在梳妆台前,并不似以往一般热情急切,卸完几根发簪,他又开始慢悠悠梳起头来。
起先裴乐之还撑着脑袋笑喊他快上榻,见方祁嘀咕几声并不行动,裴乐之便觉察到了他有情绪。但裴乐之懒得理会,干脆自己翻过身去,很快入睡。
“这就睡了?”方祁走近来时只看到个裴乐之的侧身背影,不由撇嘴道,“我不就拿乔一下,你也不知道哄哄我,好过分。”这样说着,他也轻手轻脚剪了蜡烛,而后上榻钻进锦被。
方祁本意是要赌个气的,所以离裴乐之远远的。然而胡思乱想了几瞬,他又不甘心地往里挪了挪,紧接着伸手从后面缓缓环抱住裴乐之,将脸贴到她背上:“之之……既然来找我,为什么不能像对丹枞那样,多在意在意我呢?算了,我知道的,你只是最近太累了。
“嗬……”猛地被抓,方祁出于本能地想往后退,然而他低头,看见了裴乐之反手一握的动作,又羞又气间自己挪了回去,磕磕巴巴道,“之……之之……你什么时候醒的?你都听到哪儿了……”
“原来方内侍在故意拿乔,怎么,还学别人?难不成你也想当个‘定国伯义男’?”
“什么东西?嘶……疼疼疼,别别捏,太重了,疼……”
“疼了才长记性。”裴乐之转过身来,和方祁面对面,黑暗中一切都看不真切,又因知道身边人是谁而依旧安心,裴乐之叹了口气,“算了,明日你便都知道了,现在,我们来办正事。”说着裴乐之翻身一压,兴致勃勃,“你不是说我这阵子冷落了你?今日不劳你受累,只管享受便是。”
裴乐之嬉笑着吻上方祁的颈侧,又挠他痒痒。身下人不甘被动,躲避之余搂抱着吻上唇瓣,嗔怪唤她“之之”,让她轻点儿。
“我讨厌你,之之,你总让我流泪。”
“我喜欢你,方祁。没关系,我会为你拭泪。”裴乐之咂了咂嘴,“这次好像没那么咸。”
“你又舔我!”方祁把脸一偏,有些别扭道。
“那不然怎么办,我惹出来的眼泪当然要擦干净咯。”
“不正经。”
“教训起我来了?看来你还有精神得很。”
夜至三更,方祁睡过去前嘴里还絮叨念着,说什么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又是跟丹枞吵架了才想起他来。这次裴乐之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她只是拍了拍方祁的背,低笑一声,为他掖好被角:“这清理的活着实累人,以后一起去泡温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