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万松回来汇报城里今日已经开始广泛讨论牛富户为子叫屈一事,甚至乞丐之中还新编了套顺口溜,沿街传唱。有道是——“三司青天真开眼,爱子冤屈有处诉。西赛贵胄又如何,圣上明辨敢不臣?”
裴乐之听了心情大好,不由感叹姜言不愧是善后老手,一切都办得又快又妥当。再想到白日里姜言的描述,裴乐之心中不禁又对裴擒刮目相看三分,暗自发誓以后要宣扬母威,也做个“连京小霸王”。当然,她咸鱼如斯,多半会选择做隐人身后的那个“暗霸王”。
深夜入梦之时,裴乐之意外地于虚幻梦境中,见到了年轻时候的裴擒。
一身甲胄,威风凛凛,年轻的面庞仿佛充满了无穷的活力,剑眉只轻轻一挑,下一刻似乎就要立马冲出去,当街为人打抱不平。
“小子!叫你呢!鬼鬼祟祟,跑什么跑!”裴擒说着,银尖枪往前一挑,直戳起偷儿的后衣领,轻松将人挂了起来。哪知这偷儿冬衣单薄,双脚离地只悬了片刻,衣裳便“呲啦”一声裂开,整个人从半米高的地方狠狠摔落,狼狈动弹不得。
寒风裹挟,芦花夹杂着碎稻草,纷纷扬扬飘落。
裴擒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到方冠华的。
“公子,偷儿抓到了!”林致兴奋地小跑上前,片刻后却又皱了皱眉,“可她额上有血,似乎是晕过去了。”
或许是今日风太大吧,不然为何自己会觉着有些冷,莫不是那美人的眼神太过凌厉,柔中带刀?裴擒不自觉摸了摸鼻子,而后又揉揉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对面来人。只见方冠华在林致之后,迤逦而来,一身狐白裘罩在立领丁香紫长袄外面,手一抬,便露出双面的夹金绣云纹滚边。
方冠华开口,泠泠如泉上音:“林致,先送她去济世堂看看吧。”
裴擒身后,姜言习以为常地摇了摇头,上前对裴擒道:“小姐,您可以送这偷儿一程,而后再将其扭送官府。”
“不去。”裴擒大喇喇摇了摇头,“今日且算了,看她可怜,等会儿你给她两吊钱,算作……挑破她衣裳的补偿。”裴擒说着又将手中银尖枪往地上一杵,道:“不过你要记得跟她讲,下回再偷,就不只是摔摔这么简单了。”
这时在一旁站了有一会儿的方冠华突然哂笑一声:“原来小霸王是这么个‘霸’法。”
“你认识我?”裴擒头一甩,洋洋得意,“怎么着,欺女霸男就是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连京小霸王裴擒是也。不过,你又是谁?”裴擒说完回头,却见一向博闻强识的姜言也摇了摇脑袋,心中不免对面前男子生了些许好奇。
“如何,美人姓甚名谁?下回出来逛街可记得让你家仆从把钱袋子看紧咯,虽然你家大业大缺个把银子不算什么,但在京城里惯着偷盗成风,总是不好的。”裴擒说完这许多话,她背后的姜言也愣了一愣,心道小姐今日怎么还管起善后来了。
“倒是第一次知道,小霸王还会引人向道,只不过听着像是歪理。”方冠华紧了紧身上狐裘,再不看裴擒,只对林致吩咐道,“走吧,林致,快将人送去济世堂。”
“等等,你说谁是歪理?”裴擒这下不干了,她今日是看在这陌生美人的面上,才好心饶了那偷儿,没将人直接扔到官府,如何却落得个尽是歪理的评价?裴擒盯着方冠华姣好的芙蓉美人面,心中却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裴擒说完,就将银尖枪随手扔给了姜言,自己则从林致手中一把夺过昏迷的偷儿,而后将人胳膊一搭放在自己肩上,拖着就走。
“那便多谢小霸王相助了。林致,你去前面带路。”
“是,公子。”
〈〉
画面一转,是裴擒在自己的院子里舞枪。
一套完整枪法使下来,本该神志清爽的裴擒,脑中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白日那个袅娜身影。
竟然是方太尉的男儿,那个传说中三岁开蒙,六岁殿前对答的方冠华?
不怪裴擒和姜言主仆二人齐齐不认得方冠华,只因这方冠华虽是出自将门,但却早慧过人,犹喜诗书。据传其三岁便开蒙受教,五岁能出口成章,六岁那年于殿前即兴对答,当场得了女帝一句“奇男子”的称赞。九岁以前,方冠华常常随父出入宫闱禁中,深得毕太后赏识,然而不知为何,十二岁后他便突然销声匿迹,方府对外也只称男儿大了,合该养于深闺,不宜抛头露面。
正因此,饶是作为裴擒智囊心腹的姜言,也并不能一眼识出方冠华的真容。
至于裴擒,她是一向只爱舞枪弄棒,从来不肯多读书的,更遑论去关心一个文绉绉的公子。彼时的她,没有擤鼻子嗤笑一句“卖弄”就算好的了。当然,方太尉却又是裴擒一向暗自崇拜的人,能于战场上大杀四方,立下赫赫威名,在裴擒看来,远比吟诗作对更有意义。
也是如此,裴擒对身在将门却不承母志的方冠华,没有什么好印象。
方家无女,作为男儿的方冠华,难道不更应该担起将门的责任吗?
姜言早听了自家小姐今夜两句话不离方公子,心下觉得好笑,不禁摇头道:“小姐,万一这方公子,也觉着您文墨不通,辜负主母期望呢?”
裴擒“啧”了一声,忍不住弹了姜言一个脑瓜蹦儿:“姜言!你怎么倒还拆起我的台来了!”片刻后裴擒又兀自感慨,“不过他今日所言,倒有一些道理。‘仓禀实而知礼节’,若是常平仓不止在大灾荒时才开,穷人或许也不会轻易偷鸡摸狗。”
后面几日,裴擒真是觉得邪乎了。
怎么每次她一做好人好事,这方冠华就会出现在百米开外旁观全程?最后当她意气风发地甩头摆好姿势,让姜言速写几笔,回去好画出她的“丰功伟绩”,挂在墙上之后,这方冠华就无声走近了,并且还总是不冷不热地嘲讽她几句。
实在可恶。
年轻人的心,相反相成,越是背离越是吸引。
起先像是不对付,然而渐渐的,裴擒的心就被这刁美人给占据住了。
再后来,就成了裴擒每日让姜言盯梢,看方冠华何时出府,去哪儿游玩,她好出门制造偶遇。
每一次,裴擒都能恰到好处地见到方冠华。
同样奇怪的是,自从遇见方冠华后,这“连京小霸王”五个字似乎还逆风翻转,成了裴擒的美名。
只因以往她常常一身武将打扮,提着杆银尖枪,成日里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劲儿。见着个壮士,就要同人切磋,也不管别人是不是赶着门禁要出城;看着个贼眉鼠眼的跟在男子身后,她就先发制人,给对方好一顿削……
如此“义行”,不胜枚举。
虽然实际上每次裴擒耽搁了别人行程,都会爽快地请人到客栈,为其开间最好的天字一号房留宿;至于打色狼什么的,她也只有两次因为对方眼睛太小抓错了人,事后也由姜言好生安抚,还赔了人不少银两。然而,“连京小霸王”的诨名却依旧因着裴擒的大大咧咧而越传越响,太平年间,竟还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神恶煞代称。
无事,裴擒自己并不在意。
甚至让姜言也别去干涉。
管它好坏,闯出来名声,今后她再要投笔从戎,母亲便拦不得了。到时候英明一世的定国公只能仰天长啸,捶胸顿足,最终痛哭流涕,万般懊悔自己没能早日慧眼识珠,放女儿去马背上建功立业,好将东朝的疆域再拓宽个三千里。
想想就爽!
然而,自从遇见方冠华后,这一切又变了。从一开始不服于对方时不时的出言捣乱,到后来某日突然认识到自己的心意,而后更是急于在心上人面前洗脱污名,裴擒做事便越发的有规矩了。这之后,配上姜言的妥当善后和持久不懈的正面宣传,人们终于知道,原来“连京小霸王”是惩恶扬善的啊!
好好好,就说定国公虎母无犬子!
小霸王真是好样的!
画面突然停在了这里,裴乐之倏忽睁眼,而后偏头出神地望向窗外。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心里有些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