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莲宴一事后,裴乐之完全没了招惹世家子的兴趣,只一门心思扑在丹枞的私塾办学上。
顾府那边,裴乐之既然没提新立侍君,顾漆连自然更愿意将此事揭过,只心道这裴乐之多有分寸,如若往后能好好待自家阿弟,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选。后来顾漆连再一留心打听,还知道了裴乐之近来主要奔波于设立私学一事,心中对这个准弟妹满意更甚。
至于这私塾,便是自那日七夕乞巧被裴乐之催促进度后,丹枞立马着手筹备开办的。依照此前计划,这间私塾主要面向七八岁开蒙的幼童,实际上最后招收的,也主要是先前因灾流离的农户之子。
只因私塾开设之时,恰逢灾后重建修整。农户家中大都百废待兴,不仅青壮年的劳力要下田整地,就连家中的老人也都揣着把老骨头一起帮忙,对年龄较小的幼童便无力看顾。
忽有一日,一人发现乡中某处大宅挂了个“丹心学堂”的牌子,说是招收学生,第一月的束修全免,其便半信半疑地进去观望。哪知试探性地将幼儿送去一日后,傍晚那人忙活回来,发现平日里只爱在田间捉蚱蜢的小儿,居然出口成章,虽然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她儿突然开窍,只是刚好背了两首夫子新教的诗。
但这些都是后话,因着这家人的宣传,乡间拖家带口的农户自然欢喜能有个地方寄托小孩儿,由此便能放心奔忙田间正事。一时间,新私塾竟然人满为患,俨然一个十里八乡的临时托儿所。后来遇上一些流离失所暂未安置的农民,还会为她们提供后厨帮工的工作,让其得以暂时维持生计。
如此系列举措,让丹心学堂一时名声大噪。况且那夫子虽是个男子,但却很有些本事,孩子们都喜欢听他讲授,甚至还爱上了读书,这让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如何不感到欣喜稀奇。后来便有人惊觉,这丹夫子可不就是前阵子裴府主事施粥的大善人吗,枉此前还有杂碎胡乱质疑其教学能力,让大家好一阵犹豫。这下,丹夫子和丹心学堂便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成了京郊几县的热门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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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当事人丹枞正手执一卷书,将将结束一堂课。“好了,乖乖们,今日先学到此处,大家回去路上慢点儿,仔细别跑摔着了。”
“谢夫子教诲,夫子再见!”学生们齐声答道,而后如欢快的鸟雀般四散回家。
等小孩儿们都跑完了以后,裴乐之这才从门后露出个头,笑眯眯道:“夫子当真是好温柔啊~”
丹枞摇头失笑:“小姐又来了。”
裴乐之噘嘴:“都说了不准叫我小姐,臭丹枞,有了你的‘乖乖们’,都不叫我‘娇娇’了!”裴乐之一脸不忿,又开始控诉起来。
然而丹枞还是那番说辞:“上回是小姐闹着,说我不该将你一直视作小孩儿的。”
裴乐之无语,想起那背时的一日。
那日放学时分,她如往常一样来私塾查看生源情况,却突然听到一男子唤自家孩子“娇娇”,偏偏被喊的那个还是个黑瘦干小的男儿,裴乐之一瞬间如遭雷劈。然而过会儿,她又听到了什么“巧巧”、“三娇”、“真真”、“妙妙”等一系列昵称,裴乐之忍不住了,立马跑去问丹枞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是这时,裴乐之才知道因着文化程度有限,此间并非所有人都能有大名,多数东朝的农民一辈子只得一个姓氏带上排行,从生到死,芸芸众生。而京郊几县由于毗邻京城,比别的地方略有不同,随了城里的雅致风气,兴用叠词称呼幼童,尤其“娇娇”一称,女男皆宜,十个小孩儿能有一半都是母父的“娇娇”。
当夜,裴乐之大闹一场,但说是闹,她也只是借着这个由头,逼问丹枞为何最近像是故意在躲她。可不知最后怎么搞得,就成了裴乐之暴怒,怪丹枞不该一直把她当小孩儿看,她分明是个二十一岁的成人,不是那个傻子裴乐之。
这么说着说着,两人居然又争吵起来,丹枞一气之下说了重话,道以后再不叫“娇娇”便是。虽说一周之后,二人的关系有所缓和,裴乐之也有意要给丹枞台阶下,但丹枞自始至终再没喊她过“娇娇”。每次见面,或许是碍于学生众多,丹枞也只客气称呼她为“小姐”。
裴乐之叹气:“哎,臭丹枞,怎么越来越像个老夫子了。行吧,‘小姐’就‘小姐’,这也是你我之间的情趣。”裴乐之自说自话,内容不着边际,她那“咯咯”的笑声听起来更是不算正经,惹得丹枞也不由叹了口气。
这时,林致从厨房走了出来,对二人道:“小姐今日可是要留宿学堂?等会儿用膳,小姐要留下吗?”
说来这林致,自从私塾开张,他便又随丹枞来此帮忙张罗。这么算下来,林致回裴府不过几日,便又搬到了乡间的私塾。起先裴乐之还暗自高兴,丹枞去办私塾,林致留在裴府,如此她便能跟丹枞多亲近些,却不曾想,林致直接跟来了私塾,几乎是形影不离地陪着丹枞。
裴乐之又想起上次在庄子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便讪笑着摆手:“不了不了,谢林叔好意。我等会儿回去陪母亲用膳,再跟丹枞说几句话便走。”
“那老身先去厨房忙了,小姐注意时间,免得回去路上天黑了,不好走。”
“明白的,林叔您忙您的吧。”
林致走后,裴乐之这才大胆起来,她一把搂住丹枞的腰,察觉到对方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裴乐之叹气:“怎么感觉丹枞近来离我越发远了。”
丹枞叹气,终是揉了揉裴乐之发顶:“这儿离府上是有段距离。别多想,夜间寒凉,快回府去吧。”
裴乐之这才笑嘻嘻地仰头,问道:“上次说的改名一事,你当真不考虑吗?”
丹枞摇头:“我自进府起便被赐名‘丹枞’,不必改名。至于你想将万松改为‘影秋’,我想他是不会有异议的。”
“可你怎么就有异议呢!”裴乐之还是对丹枞不肯改名一事耿耿于怀,本来她心中的打算是让丹枞重新换个名字,这样方便慢慢淡化掉他的仆从身份。哪知丹枞态度坚决,直接拒了裴乐之改名的提议,裴乐之万分不解,却也怕二人再起争吵,便没再深究。
只是裴乐之仍不死心,便打算转换办法,将丹枞那一批其他仆从的名字改了,比如什么“青榕”、“万松”。“万松”好说,毕竟在她手下,裴乐之已经拟好了“影秋”一名,和“春颂”的名字配合,也不突兀,只是青榕毕竟是服侍裴擒的人,裴乐之还在想该如何撺掇裴擒,给青榕另外赐名。
“枞儿,这火怎么半天生不起来,你过来看看?”林致在厨房里喊道。
“诶来了,林叔。”丹枞挣脱了裴乐之的怀抱,意欲离开。
裴乐之皱眉,她一把拽住丹枞的袖子:“再等等,丹枞,还有这私塾,便就叫‘丹心学堂’了吗?我的原意是你改名后,它可以叫‘姜氏私塾’什么的,你便是这儿教书的姜夫子……”
裴乐之还要再说,却被丹枞轻轻捂嘴打断,“小姐别想那些了,‘丹心学堂’就很好,再者众人已经叫惯了我‘丹夫子’。”
“好吧。”裴乐之觉得今日的沟通又以失败告终,她忽然有些丧气,牵强笑了笑,转身打算离开。
“小姐等等。”
“嗯?”裴乐之心头一喜,连忙转身,“丹枞你想通了?”
丹枞摇头,目光灼灼:“‘丹心’意为‘丹枞之心’,我心昭昭……不辨日月。”
裴乐之笑了,笑得很是开心:“好,丹枞的心意,我知道了!”
裴乐之离开的步伐轻快,并不知身后人的神情落寞。
不辨日月,日月无照。
他的心,只该永沉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