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枞踉跄着步子,往管事院回。
他一路只择小径通行,尽可能地去避开那些和他打招呼的仆从。毕竟此刻的他,脸上连挂一丝强笑也为难。忽而他便来到了小径的岔口,丹枞凝神,向左是前院,而向右,是……非晚斋的方向。
丹枞抬脚,毅然向右。
他现在,真的好想见到她。
丹枞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裴乐之的非晚斋。他急急迈过门槛,却又在下一刻,转身抬头,愣愣地直直望向牌匾后面,自己当初亲手刻上去的那三个字。丹枞想起了那日裴乐之欢快的模样,他的嘴角不由牵起,却又很快向下。
丹枞摸了摸怀中的账本,黯然摇头。
他的天都要塌了,这账本……今日索性先搁一搁吧。
丹枞就这么潦倒地蹲了下来,而后静静靠坐在门边。
他想见她,他又害怕见她。
丹枞闭眼,索性等裴乐之自己发现他。
恰巧院内洒扫的仆从走过,知道丹枞怕是来寻小姐的,便告诉他小姐不久前带着春颂出了门,还请丹总管于屋内相候。
丹枞摆手,轻轻拒绝了仆从的好意。他心想,也好,也好,不然此刻见了她,怕是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应该趁着她不在,赶快离开。
可情感又拉扯着他破碎的心,叫嚣着让他留下,留下等她。
片刻后。
“枞,你怎么在这儿?!”陆绮听院子里仆从说丹总管来了,却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来法。陆绮走近,看清了丹枞的模样,他皱眉:“你怎么有点蔫?像霜打了的茄子。”陆绮蹲下身来,语气也认真几分:“枞,你怎么了?”
丹枞抬眸,看了自己的好友一眼,没有开口。
这样的事,能怎么说呢。
丹枞摇头,示意陆绮扶他起来一下。他借力起身,却是很有些摇摇晃晃。陆绮便又使力,搀了丹枞一把,对他说道:“小姐带着春颂姑娘去市集了,想来一会儿便回。你先跟我去屋里坐坐,在这儿待着算怎么回事。”
“好,有劳。”
——
而此刻,市集上。
裴乐之在一处茶楼停下,转身上了二楼。此处茶楼前一百步左右,便是胡云儿的书摊。因着上次是同陆绮回城,作男仆打扮,这次裴乐之一身女装,便只将要做的事,全部吩咐了春颂去办。
春颂是这书摊的生客,胡云儿见来了人,便放下手中活计,忙招呼客人道:“小姐想要些什么书,小的为您找找。”
“老板,你这儿除了卖话本,可还接写话本的生意?”
闻言胡云儿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围裳,慢条斯理答道:“小姐是想?”
“上次是不是有个哥儿在你这儿买了本《东朝美男轶闻》?”
胡云儿抓着围裳的手一紧:“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那便好,我们原是一起在人府上帮工的杂役,平日里都见面的。上次他出门,带回来这本书。看得大家伙是津津有味,可你那书太薄了,像是只写了一半,简直吊足人胃口。不知,老板可有法子联系上那书的作者,替我们催她一催?”
春颂笑眼看向摊主:“我日前便想着做些小本生意,如今愿先出三两银子作纸笔费,若是那美男册写得好,我后面还会追加。如果这书能够付梓出版,便又再好不过了,不知老板现在,可缺个投资人?”
“哟喂!”胡云儿一个高兴,向前一拜,慌忙间差点绊着自己。一番整理后,胡云儿兴高采烈道:“多谢这位姐儿,恰巧这作者是我一同乡好友,幸得您赏识,小的定将您的意思好生转达。”
“还有一事,不知你那朋友可接新活儿?”
“姐儿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便是!”
其实,这才是裴乐之让春颂过来的真正目的。裴乐之自己平日里爱看话本,也爱让丹枞给她讲话本。于是她突发奇想,要搞一个话本子,故事里讲一位年轻有才的夫子开了间私塾,治学有方,而后某日得遇一高门贵女,并与其相知相识,最后又因自身名望有佳,得以以正君之尊与贵女喜结良缘。
说白了,写的就是她自己的计划。
裴乐之想的是,要把这样的话本拿回去,让丹枞一字一句讲给她听。因为丹枞这个人适合软攻不适合硬来,是以裴乐之打算用讲故事的形式,让丹枞慢慢接受她的安排。
“姐儿说的故事倒是耳熟,但小的还不曾见过这样的话本。”胡云儿说着,从书摊上找出一本来,封面上赫然写着《羡天缘之刁蛮公子俏书生》,“姐儿不妨看看这本,市面上畅销的话本一般都是讲穷书生长相俊俏,因才因貌,博得知书达理的大家公子青睐,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故事。您说的,出身寒微的男子……”
胡云儿摇头,很是诚恳地答道:“倒是不多见。毕竟,后宅男子一般博宠爱足矣,女子方奔功名,凭着才学,以清贫之身一跃成为正君……”胡云儿又摇了摇头,“这话本的可读性不强啊,姐儿喜欢看这样的吗?”
春颂愣住,方才只觉这摊主说得合情合理,一时忘了该如何回答。然而,小姐非要这样安排故事情节,她能怎么办。“对,反其道而行之,万一大家看腻了才子佳人,想换个口味呢?你先写着吧,我定金先付着。”
胡云儿连忙应下,复纠正道:“好嘞,没问题,我一定嘱托我那老乡快快写姐儿的话本,尽量下月中旬便将初稿给您过目。”
春颂颔首一二,想起小姐让办的最后一件事,她清了清嗓子,悄声道:“老板,你这儿……可有春宫图?”
春颂走后,胡云儿整理了书摊一二,便拿了银钱转身往书摊后边走。
胡云儿这书摊正后面,其实还有一间正儿八经的书铺“藏文阁”,不知就里的人大抵会以为这两处都是胡云儿的,不然谁家店主会愿意,让同行的穷酸人挡在自家店门口抢生意。
然这藏文阁的老板的确另有其人。
不过,两处也确实快并在一起了。
胡云儿将方才卖书所得拿在手上掂了掂,美滋滋地走进藏文阁。
藏文阁里空间不大不小,一排排书架布置紧凑,而此刻结账的柜台后面,是一个柳眉薄唇、身形清瘦的男子,只是细看,便能发觉他的腹部有些略微隆起。胡云儿进来的时候,男子正躺在藤条椅上,目不转睛地看书。
胡云儿三下五除二脱去鞋袜,躬身缩到了男子躺着的藤条椅上,她二人皆体型较小,是以这藤条椅,竟能轻易容纳下两人。
“云娘,别闹,会伤着孩子。”
“子鹭想什么呢,你身子重,我怎会不顾你的安危,只图自己快活?”胡云儿说着,轻柔搂住翟子鹭的腹部,傻笑起来。
翟子鹭一默,攥紧的掌心又慢慢张开,他在心中提醒自己,这是云娘,是云娘。
胡云儿不觉异常,和翟子鹭聊天道:“子鹭可知,我今日运气颇好,卖出去了好些本子,今夜我们便大吃一顿庆祝庆祝。”说着,胡云儿将手上银钱,稳稳放到翟子鹭手中。
“云娘有才,终有一日能显露人前。”翟子鹭接过银钱,将其置于柜台上,而后又伸手带着胡云儿摸上自己的肚子,“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也无惧那些风言风语了。”
胡云儿低头,吻了吻翟子鹭的唇:“年底我们便成亲吧,子鹭。”
“嗯。”
话说这翟子鹭本是连京平民,幼时不幸接连丧母丧父,由一老仆抚养长大。因着继承了母亲留下的书铺藏文阁,翟子鹭的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只是他一介漂亮孱弱的单身男子,在民间做生意,不免被有心人觊觎。
在某一次又被上门的客人摸手调戏后,翟子鹭碰到了胡云儿。
胡云儿原是隔壁陇苍县人士,做话本生意,彼时刚搬进连京,想谋个发展。甫一见到这间藏文阁,胡云儿便挡不住心中爱书的瘾,走了进去,谁知却正好撞上翟子鹭被人调戏。
胡云儿人长得虽然秀气,但毕竟生在乡间,力气够大,她见此不平之事,立马狠狠地拧了那浪荡子的胳膊,将人赶跑了去。
是以救美的故事开始,二人便此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