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医馆内,苏焕正打算要再不见方祁回来,自己就出去寻他。好在不过片刻,她一抬头,就看见了浑身湿透、快步走进屋的方祁。
“祈儿,怎么现在才回?可是路上遇到了麻烦?”苏焕说着,立马从架子上取下一方手帕,递与方祁。
听得苏焕话中的担忧,方祁心中一暖:即使都这样了,苏大夫还是在关心他……连忙接过手帕,方祁温声应道:“苏大夫别担心,我无事,只是在外避雨等久了些。”
这样说着,方祁只草草用帕子在头上擦了一把,转而飞快卸下背上竹篓,开始分拣蜈蚣。
“你这孩子,急什么,先把头发擦干了,这样湿着病了又该如何?”苏焕皱眉。
却见方祁手上动作不停,有些急躁道:“我……她还在外面等我。”
“她”是谁,虽未指名道姓,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下马车之前,由于害怕苏焕说漏嘴,而让裴乐之知道自己并未成功下药一事,方祁特意叮嘱裴乐之在外面等他。给的理由是外面雨水泥泞不必多一个人进出,再者他有些累了,想快点交完药材赶紧回去休息。
什么蹩脚理由,裴乐之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不,意思意思地等了一分钟,她就悠哉悠哉地,一个人进了苏氏医馆。
“祈哥哥,我进来啦~”
听得裴乐之的声音,方祁心头猛地一震,回身的那刻,他有些惊讶,紧接着便是忐忑。
慌中出乱,方祁实在是想岔了。
苏焕再怎么正直良善,对他这个故友之子,也是颇有私心。首先,苏焕并不知道他在裴府因下药被抓,还挨了鞭子一事。其次,苏焕一开始就不打算多言语,相反,她还怕自己误说了些什么,不好替方祁遮掩。
反而是裴乐之,从今日在医馆出现起,就是嬉笑坦然的模样,此刻她甜腻腻的一声称呼……让苏焕忍不住向她多看了两眼。
想来这裴小姐可能不知道药的事,苏焕心想,她和祈儿似是两心相悦,可祈儿又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荒唐行径。
苏焕如此一想,就又暼了面前两个孩子一眼,这一看便生出许多怀疑——他二人,分明一个浑身湿透,而另一个却还衣裳干爽。苏焕不禁摇头,孩子大了,心事都藏起来了,祈儿不是出去采药,怎的又和裴府小姐搅和在一起?
而此时,裴乐之也在思考。
看这架势,苏大夫并没有责难方祁。随意瞟到方祁手边的帕子,裴乐之心道:嚯,还能给他帕子用,看来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了。那那什么有苦难言的说辞,当真只是茶摊大娘一片胡说?可这么费劲诓我出来……就为了亭中的一出捉奸?
裴乐之撇撇嘴,有些不耐,也似乎忘了,自己当初又是如何向丹枞极力证明,顾榴石并非良人的。
“裴小姐缘何在此呢?”苏焕问道。
“苏大夫好。”裴乐之说着报以羞赧一笑,“我……我见外面下雨,就想来接祁哥哥回府。”裴乐之说着,顺势上前挽住了方祁的胳膊以示亲昵,然而下一刻,她又突然尖叫起来:“啊,蜈蚣!!!”
方祁低头一看,心道怪他。方才只是把蜈蚣捉进竹篓中她都尚且怕成那样,现在这些东西被自己一条条摆在了桌案上,还在鲜活地七扭八扭,怪不得裴乐之会被吓着。
不禁发出一声嗤笑,方祁只当她还是从前那个有些迷糊还很傻的小丫头。不知不觉间,他竟是自然地走了过去,将裴乐之环住,哄小孩儿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连唤三声“别怕”。
“咳,趁着雨小,你俩快先回去吧,这儿我一个人就行。”还是苏焕开口,拯救了此时回过神后,很有些尴尬的方祁。
人总是执着于失去,珍视于不可得。
方祁轻吁一声,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
目送裴乐之和方祁手挽手“亲密”地离开医馆,苏焕不禁舒展了眉眼。她虽是听不明白这两个小辈间互相维护而又漏洞百出的话,却是很有些欣慰,她的祈儿似乎得遇良人,虽然这个裴小姐有些……古灵精怪?
不过若祈儿当真喜欢,那她苏焕必定为他撑腰。李平川不在,苏焕早已把自己当做了方祁最得力的夫家人。
马车内,几经颠簸,方祁知道自己怕是着了凉,他的头颇有些晕。
方才不过是怕苏大夫担心,强撑罢了,也是靠着裴乐之前来搅局,不然慧眼如炬的苏大夫,怕是能一眼看出他的不正常,又要徒增担心。想到这儿,方祁偏头,眼神因头晕而有些溃散,却仍努力地望向了裴乐之。
“刚才,谢了。”
“没什么。”
方祁目之所及,对面女子如姑射仙人,神色淡然。却是连多余的眼神也没给自己,和方才……真是,判若两人。
逗弄猫狗般,只是戏弄么?
方祁阖眸,因着头晕而不由靠在窗边,也就错过了裴乐之暼过来的探究眼神。
戏弄就戏弄吧。
都是戏中人,何必相互指摘。
可为什么她能如此,收放自如?
方祁不甘心地猛然睁眼,妄想再在女子脸上找出一些其他表情。
没有。
“嗤……”是他自作多情,方祁心想。
然而,裴乐之只是在思考,自己今日,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顾罗私会虽然让她大开眼界,但也不至于特别意外。只是这顾榴石,当真蠢到没边儿。
至于方祁和义诊的事?看来,那个“苏大夫”既有仁心又颇有财力,不过方祁又是怎么认识了这样的人物?还有他今天,一会儿演得深情如许,一会儿又安守本分,唱的是哪一出?
也罢,裴乐之想了想,她自己不也是一时兴起陪他演了段吗。于是她最终压下了问出口的冲动,何必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他又不是丹枞,是故她对他的秘密,当真有兴趣,但不多。
所以当裴乐之从马车上探头下来,却意外地看见丹枞竟立于庭院中央时,她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立马回到了丹枞的身上。
“好美。”
院中人本是侧身在同一旁的仆从讲些什么,月光斜斜地洒落下来,无意灵动了他满袖的翠竹。
似是身披月华如洗,君子端方。
闻声,丹枞堪堪转身回眸,在看到裴乐之的那刻,眼底眉梢都起了笑意。
裴乐之笑着埋头拥住丹枞的时候,有人相视一笑,满心欢喜。有人嫉妒发狂,极力掩盖自己不虞的面色。
显然,方祁会是后者。
他的脚底像是踩了棉花,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头晕,现在已然是头重脚轻了。再一看到面前二人你侬我侬,一种极大的讽刺感涌上心头。
凭什么,丹枞站在那儿,什么也不用做不用说,就能得到她的满心欢喜?
凭什么他能像当初的自己一样,毫不费力?
是了,当初的他……方祁在心里安慰自己,裴乐之只是一时情动。他长舒一口气,心道:她既能如此淡忘了我,也能像今日一样忘了你丹枞……
方祁本想赶紧走回栖逢楼,把剩下的药服了睡上一觉,却没想到,今日身心俱疲,又被眼前的场景刺激一瞬,还没走几步,他整个人就轰然倒地。
还是看戏的陆绮早望见方祁脚步虚浮,在他晕倒之际飞身捞了他一把,这才免去了方祁倒地破相,或还需多躺几日的命运。
裴乐之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但转念想到,多半是方祁今日淋雨着凉了的缘故。
“走吧,先送他回去。”叹了口气,裴乐之让春颂去叫大夫,自己则拉住丹枞的手,跟着陆绮往栖逢楼的方向迈去。
许是见裴乐之眉头轻拧,丹枞回握住裴乐之的手,轻声道:“别担心,大夫还未休息,想必很快就能过来。”
如此折腾一番,裴乐之回到自己院中,已是三更天。更夫“咣咣”的梆子声从外面阵阵传来的时候,裴乐之正“咔嚓”一声咬下一颗脆山楂。
本来丹枞是叮嘱她明日再吃,因他下午赶回府中时不见她人,才送了几串冰糖葫芦到她屋内。可裴乐之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嘴上“嗯嗯”地应着,该好吃的,一个不落。
今夜的梦都是甜的。
当下又怎知未来酸涩。
然而,此时,几条街外的顾府,确有人心中酸涩。
顾榴石时晕时醒地趴在床上,旁边是鹿鸣时不时的小声抽泣,让人心烦。背上如火烧火燎,偏偏此番阿姐生了好大的气,连大夫也不给他叫。不过,阿姐没把他关到柴房就算不错了……顾榴石心中自嘲。
他也知道,他背上的金疮药粉,桌上那些瓶瓶罐罐,其实都是阿姐默许崔巍姑姑偷拿过来的。可阿姐,为什么要生这么大气?她不是同意自己和予青在一起吗?为何又要如此动怒。
说到底,阿姐不过是需要个听话的弟弟罢了。
都是这样。
顾榴石一朝想岔,便又回顾起罗予青的温柔以待来。不管何时,她都是支持他的。“鹿鸣,别哭了,我听着心烦。你去把我的信鸽取来。”
而罗予青,是躺在齐檀生怀里,接到顾榴石的飞鸽传书的。
“这么晚了,写得什么?”齐檀生闷闷问到,却也自觉地偏头,不去窥探纸上内容。
他知道来信人是谁,无非是她的新情人,更可能是那个顾榴石。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
罗予青没有理会齐檀生的问话,转手将纸条置于红烛边上。肆虐的火苗“呲”地一声窜上,毫不留情地将苍劲小楷尽数吞没。
床幔摇曳,人影交叠。
恍惚间极尽兴奋地再攀高峰之际,罗予青想到了方才信上的那行字——“予青,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对么。”
“痴人。”
罗予青灵活的舌头探来,齐檀生心中狂压不住惊喜,从他们见面的这几个时辰起,青青……齐檀生贪婪地沉溺于这场追逐,不断回应并加深着这个吻,却又时不时地被罗予青引导着节奏。
他想:终于不只是他在主动了,她心里有他。
至于方才他似乎模糊听见一声“痴人”?
那又如何,他自是痴的。
为他的九天神女痴狂。
也只为她。
缠绵有尽,事毕,齐檀生仍然揽着怀中女子,细细端凝着这张他朝思暮想的脸。而罗予青,抵不住困意来袭,闭眼进入了梦乡。
明日,送道食羹,哄哄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