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显得如此久远温馨,但这其实也只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
方祁喉头一哽,他对裴乐之的感情或许有些复杂。之前的傻子裴乐之对他挺好,每日“祈哥哥”“祈哥哥”地叫着,也是他销罪籍的希望,所以……他其实是有点儿喜欢她的?
方祁为自己脑中蹦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由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可后来裴乐之摔跤,再醒来目光却投向了丹枞……方祁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处处争不过丹枞时,他心里百般嫉妒,却也万分不解,为什么从前还是好好儿的,一下子就全都变了样?那个过去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裴乐之,现在却只看得到丹枞。凭什么?凭什么就他方祁该被所有人唾弃?
是不是自己不该逼她?她还什么都不懂,自己却仗着她的喜欢想利用她,而她一向是依着他的。
那日,如果不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那般强迫于她,把她吓着了……方祁苦笑,或许再也回不去了吧。如果舅舅还在,他也可以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祈哥哥”啊……
还好,还为时不晚,一滴清泪从方祁的眼角滑落,他不知,这是不是在哭自己。
曾几何时,他也是众星捧月的太尉府长孙,即使后来家中巨变,来到裴府舅舅也对他悉心教导,君子端方、行止有度的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后来,一切都发展得这么让人猝不及防,舅母舅舅生了嫌隙,两厢别居,在外却仍假作妻夫和睦的典范。
然当时年少,感触不深,只是常得见舅母会偷偷来看舅舅,却也不进院中,只远远观望。
见了他,舅母还会让旁边的姜姑姑给自己一包方糖。那时候,他总是隔三差五偷偷去看舅母有没有来,为的就是那一包方糖。长大懂事后,他也时时后悔,如果当时的自己伶俐点儿,转头告诉舅舅,舅母其实一直挂碍着他,她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呢?
再后来,舅舅突然撒手人寰,昔日同为玩伴的裴乐之也被送去了庄子,府中人皆言是小姐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是方祁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语,裴乐之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她只是,只是想去折一枝并蒂莲哄舅舅开心……
虽然裴乐之当年只五六岁,但那等心思玲珑的人儿,又怎会不期望他人口中的母亲,和父亲一同言笑晏晏,能多陪伴自己左右呢?
有时方祁被舅母的无端责难气得委屈直哭,而这府中已经无人护他时,他也会怪到裴乐之的头上。当年她要是不去折那并蒂莲,会不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连方祁都明白,这些意外的事故如何能怪到六岁稚儿的身上,舅母她只是在逃避。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别经年,再见故人,裴乐之还是那般天真烂漫的模样,虽然是因着痴傻的缘故。
而他自己,则早已在舅母时不时的发难中麻木,所以再次被罚禁闭关到柴房时,他只是习以为常。
可裴乐之这个傻子,还认得他是“祈哥哥”,居然还想偷偷给他带绿豆糕。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被舅舅象征性地在房中罚跪,裴乐之也就不再能稚子无知地搂着他,央他道“绿豆糕,祈哥哥吃块绿豆糕……”
裴乐之带着绿豆糕意图托守门人送进来的那日,毫不意外的,方祁的禁闭又延长了。
也是为着这一场突然的感动,再加上被关禁闭时无意听到的污言秽语和马二姐的下三滥手段,方祁走上了下药的不归路。
他不该,他不该一时行差踏错,怎么能对她使这样的手段?想到这里,方祁万般懊悔,用力攥紧了衣袖,指节泛白,胸中一阵发闷。
无人教养。
他又想起府中人的闲言碎语,说他是丧家之犬,在裴府反而恩将仇报,意图下药引诱小姐。
丧家之犬?
是,他是丧家之犬,从那个惊变的夏天起,他就真的没有家了,舅舅带给他的第二个温暖的家……
一朝美梦碎,已是孑立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不该抛下许多年前舅舅教给他的那些做人道理……自甘堕落向着歹人学事的他,一定让舅舅失望了吧。
事发后,他也惶恐,每每梦醒,脑子里都是裴乐之抗拒的神情和哭闹,所以他没有管自己背上挨打的伤有没有好,又偷偷溜去想见她,想看看她还好不好。
虽然他深知自己的行为卑鄙,本没有脸见她。
一步错步步错,裴乐之再次见到他,对他很是抗拒。二人争吵一番,他发现,自己没有勇气面对一个痴儿,所以只能一味地提高音量,骗她哄她诱她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知,这话真假几分,他那时脑子混沌不已,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祈求原谅,还是在说服自己事已至此。
却不想,他被丹枞撞见,以为又是来强迫裴乐之行不轨之事。丹枞直接动了怒,抬腿使了十成的力就往他要紧的方向踢,还好他也会武,才得以堪堪闪避过去。
那是他和丹枞认识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对方生那么大的气,“你再敢心怀不轨,我必让你断子绝孙。”
被丹枞的话唬到,他也知自己再没有留下的缘由,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非晚斋。再过几日,他听到的就是裴乐之摔跤的消息。再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叫过自己“祈哥哥”了,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丹枞。
是报应呢,方祁阖眼,右手覆上额头,心中苦闷彷徨,都是报应呢。
不然,她怎么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旭日初升,明晃晃的亮光从窗户纸上透过来,方祁睁开有些刺痛的双眼,这次,或许是真的,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