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屠留白。
当然,看到这里的人,应该也都知道我的名字。
不过你们肯定不知道,写下前面长达九十几万字日记的时候,我其实已经九十一岁了。
往前的种种,不过是我这个暮暮垂老之人临终前回光返照时,终于记起一些我前半生的东西,写下的胡言乱语。
我与公输忌,当然没有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隐居山林。
甚至,我们都没有去往昆仑,而是半途就下了车。
不远处是绝美的神山。
而在我说出‘试一试’后,便着急把我从列车上带下去的公输忌。
他背靠着分明已经目之所及的巍峨神山,对我说出了我这辈子听过最残忍的话语。
他说:
“小白,对不起.......”
“我们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其实,是我杀了你的二叔。”
听起来很好笑。
对不对?
可公输忌接下来真的对我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他说,纸人替死的纸法,我会,我二叔也会。
当年,公输仇将二叔割喉,将二叔放在了棺材里,连夜运送回望城......
但,二叔却没有死。
二叔在棺材里呼救,而他,害怕父亲因此而受到惩罚,彻底钉死了棺材。
这才是他万般愧疚的由来。
重逢时他手上带着的念珠,以及面对我时滔天的悔意都来源于此。
是我想差了。
公输忌再怎么说,也是公输家的孩子。
名家之后,从小到大不可能没有见过血腥。
我原先以为他愧疚,他确实是愧疚,但愧疚的不是自己为帮凶,而是......自己是真凶。
而他的父亲,公输仇,之所以在我威胁对方要回二叔骸骨时,会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也是如我所想,想要以新的血,覆盖旧的血。
这才更对,也比原先我想的‘杀一个人,来掩盖做另一个人帮凶的愧疚’要更合理。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如果只是帮凶,赎罪则要更加简单一些,而不是想着‘掩盖’还有‘习惯血腥’。
而公输忌在我面前的万般愧疚,则还有一个更加可笑的理由。
那就是,他可能,还真的对我有了几分真心。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光是想想,就要让我呕血三升,失忆许久的程度.......
哦对,失忆。
我现在会失忆。
或者说,我压根就没有停止过失忆。
我并非不想告诉你们那天之后的结局......
只是,我自己也忘了。
我真的不记得我听完公输忌的话后做了什么,我只恍惚记得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大概已经过了几天,几十天,或者几年?
不太确定。
我能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木连理的另一端,吊着一节已经化为白骨的手臂。
公输忌的手臂。
我们还是成功分开了。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将公输忌这个仇人杀掉。
我甚至不记得我又为何能够活这么久。
我躺在摇椅上,一直想,一直想,可一直回想不起我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
一直到有一种顽皮的孩子误闯进了我的院门,那群七八岁大的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围绕着我,叫我‘老奶奶’,并把我从失神的状态吵醒,我才猛然回神,回想起——
好长,距离那个吻,那场对话,居然已经过去了七十年。
整整七十年。
我突然的动作似乎吓到了这群孩子。
胆子小些的哇哇哭着退出院门,只有一个稍稍大一些,十二三岁上下,古灵精怪一些的孩子,大着胆子凑近看我:
“老奶奶,您为什么在这里?”
我对她说:
“我也不知道。”
我以为她会因为我如今衰老而又丑陋的肉体而退却,可是她没有。
她笑嘻嘻的继续问道:
“那您有好多岁啦?”
我说:“九十一。”
九十多岁这个数字,看起来着实让这个小姑娘有些为难,她掰着手指数了半天,又疑惑道:
“九十一岁是多大?”
多大呢?
我也不太知道,但我如今赋闲的时间很多,还是同她耐心解释道:
“可能比你爸爸妈妈加起来都要大。”
小姑娘若有所思,继续笑嘻嘻道:
“可是我没有爸爸妈妈。”
这我就不好回话了。
我闭着眼睛假寐,可小姑娘还不放弃,她问我:
“奶奶,您的手上为什么有一块大木头,还有一块骨头?”
没看错。
这小女孩的胆子,确实是大。
我睁开眼,晃动了几下被我搭在摇椅边缘的木连理,回道:
“木头名为连理,那骨头是我的丈夫。”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回答,但我有直觉——
我一定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这个答案,就等有人问起,但我记忆中,偏偏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小女孩能够这么问,我很开心。
小女孩似乎也很开心,她不太意外这个答案,只是说:
“您愿意同我说说您的丈夫吗?”
我想了想,倒也愿意同她说起:
“他叫公输忌。”
“他是望城人,容貌生的好,脾气也好.......”
只是,做了我永远也宽恕不了的错事。
小女孩耐心的等着,见我不再继续往下说,又问道:
“是哪个忌字呢?”
我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在小女孩的手心写字:
“己心之忌。”
“有多重释义,一为忌妒,二为怕,三为不合时宜而避免,四为戒除.......”
我想继续讲,但是我似乎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来——
公输家这名字取得,还真就是答案就在谜面之上。
公输仇因夺妻之仇,而困顿半生。
而公输忌,既忌妒他人能够作为一个正常人而活,很长一段时间内又惧怕在我面前谎言败露,最后又因无法戒除萌动,最后在雪山下,同我说出了真相。
所有的一切,其实早有预示。
“师父?师父?”
“你今天怎么没有玩完问答游戏就睡觉了?”
小女孩晃着我的手,将我晃醒。
我回神,对她口中称呼感到奇怪,幽幽看向她:
“你在喊谁?”
小女孩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没有听到,不过我如今也不太在意。
我有些累,我想闭上眼睛,可小女孩的话语还是萦绕在耳畔:
“师......奶奶,老样子,不,最后两个问题啦,您回答完我再睡吧。”
“您叫什么名字呀?”
我微微半阖上眼,最后回答了一遍她的问题,顺便说出另一个或许同对方说过无数遍的答案:
“徒留白。”
“我叫,徒留白,七十年风雨凄凄,徒劳无功的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