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诗怡把身上的围裙脱了下来,伸手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今天她特地准备了一整桌的饭菜,因为许哲在养光救的那些人当中,又有两个人没撑过去走了。
他们说,有人离开了,这是件好事,表示走的人不用再在这个世间受苦了。
这些人活到后面,身上几乎都插满了各种管子,有些人没办法自己呼吸,有些人只能靠流质食物维持生命,有些人身上不挂着尿袋,就没办法喝水,那些滴滴作响的机器跟点滴架,似乎就长在了他们的身上,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生命到了他们这个样子,实际上只是努力的在维持最后仅存的尊严而已。
昨天走的其中一个,是自己把管子拔掉的,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管子从他切开的喉咙拿出来的时候,医生护士都在旁看着,神情哀戚,却没有人阻止他。
他已经…很勇敢了。
他想维持自己生命最后的尊严,没有人有资格阻止他。
那个失去眼角膜的女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兰淇,疗养院里的人都习惯喊她淇淇。
乖巧懂事又让人心疼的她,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成了院里所有人的心肝宝贝,她也在大家的宠溺之下,逐渐恢复了自己的语言能力,而且特别喜欢依赖着韩诗怡这个超级漂亮又温柔的大姊姊。
“来来来,大家吃饭吧。”
赵婶招呼着大家。
其实这些人绝大部分都不能进食,韩诗怡其实已经尽量把菜做得清淡、稀碎,让他们方便进食了,但他们许多人还是一口都吃不了,只能看着。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聚餐”的快乐。
饭桌上的气氛很热烈,大伙聊着天,看着新闻跟体育频道,韩爷爷跟奶奶笑着看着大家,神情愉悦。
这时,门突然”咚咚咚”的响起,一名护士站在门口把头探了进来:”院长说,等等有电视台会来采访,希望大家能准备一下。”
“又有记者来了?”
“那我得回去补个眉毛。”
一个女孩笑着,但她的头发眉毛早已经全掉光了,她戴着帽子,露出自嘲的笑意。
“如果不想接受采访的,我跟院长说一声就好,不用勉强的。”
心地善良的护士有些不忍的说道。
“没事的。”
在这些病人住在疗养院的这段时间,受到了医疗团队很细致的照顾,接受电视台采访可以增加疗养院的知名度,对医院很有好处,这点大家都知道,也愿意配合。
至少在死之前,还是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当成对这些善意的回报。
一台黑色的采访车开了进来,这时韩诗怡刚好推着兰淇回病房,没有看到车上走下来的谢倾裴。
“阿姐,你先不要走好不好,我想跟你说说话。”
“好啊。”
兰淇笑嘻嘻地伸出手,韩诗怡把她抱上床,拿出一把梳子,解开兰淇的小辫子,重新帮她梳头。
“阿姐。”
“嗯?”
“我想哲哥了,哲哥什么时候会过来啊?”
“哲哥这几天忙,忙完了就会过来啊。”
韩诗怡话很少,但是声音温柔而平和,一点都不因为兰淇是个小孩子就失去耐心。
“阿姐。”
“嗯?”
“哲哥对你好吗?”
“很好啊,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嘻嘻,那阿姐你以后会跟哲哥结婚吗?”
韩诗怡的手停滞了一下,过了一会,才听到她轻轻地回答。
“阿姐想啊。”
“真的啊?”
兰淇先是开心的笑着,然后又失落的说:”好想看到阿姐跟哲哥结婚的样子啊,阿姐一定是最美的新娘子。”
韩诗怡轻轻地摸着兰淇的头:”没事的,等到院长叔叔找到合适的眼角膜,淇淇就可以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了。”
“嗯。”
小女孩想了想,又道:”那阿姐你们不要太快结婚啊,要等我眼睛好了才结。”
“知道了。”
韩诗怡帮兰淇把头发梳拢,绑了两个可爱的辫子,微笑道:“好了。”
兰淇伸手摸了摸头发:”阿姐我这样好看吗?”
“好看啊。”
“跟阿姐一样好看吗?”
“比阿姐好看。”
“怎么可能,赵奶奶她们都说,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孩子,比女明星还漂亮!”
这时,一个护士敲门走了进来:“诗怡,刚刚你有快递送过来,我帮你拿了。”
说着,护士将手中一个信封递给她。
“快递?”
韩诗怡虽然有些疑惑,依然很有礼貌的接过信封,并道了声谢。
“淇淇,今天来采访的记者是两个好漂亮的姐姐哟,其中有一个姐姐不输诗怡姐姐呢。”
“怎么可能!哪有女生能比我阿姐好看!”
兰淇大声道。
“咯咯,好,你诗怡姐姐天下第一好看。”
说着,护士走过来,把兰淇抱上轮椅:“走吧,我带你去找漂亮姐姐玩,要拍漂亮的照片唷。”
等护士小姐姐推着兰淇出去后,韩诗怡略带好奇的打开了那个信封。
信封里头只有两张照片。
韩诗怡低头看到那两张照片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自己不能呼吸了。
自己的耳边似乎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天地间,彷佛只剩下她自己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怦怦…怦怦…怦怦……”
两张照片都是在她熟悉的地方拍摄的,那是一个地下停车场,是在江滩旁的某个高档小区,车子是熟悉的黑色SUV,照片里那个看起来洒脱不羁的男人,即使是她立刻死去,那熟悉的眉眼她也永远不会忘却。
那是她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身影。
而两张照片中的女主角,一张是她,另一张照片,则是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童话公主。
一瞬间,就连呼吸都开始伴随着排山倒海的疼痛,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病床上洁白的床单,泛着青的手腕颤抖着,照片从她的指间滑落下来……
……
……
“裴裴,我们分成两组,你随机采访,我对那几个病人专访,拿到的素材我们回去再一起整理。”
“好啊。”
谢倾裴的情绪很振奋,一直以来她扮演的都是实习助理的角色,简单来说就是打杂,不要说出镜,就连独立采访的机会都没有,今天难得有机会,她想自己一定得好好把握。
她跟米雪又商议了一阵,两人定好采访内容大纲,她拿着录音器材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个男生的声音传来。
“谢倾裴,谢倾裴?有谢倾裴这个人吗?”
“我就是。”
一个穿着黑灰红相间快递服的男生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信封:”你的快递。”
“我的…快递?”
谢倾裴跟米雪诧异的对望了一眼,她们今天早上才临时接到通知要来半山疗养院采访的,怎么会有快递寄到这?
但信封上的名字和电话又的确是她。
“不然拆开看看是什么吧。”
米雪好奇的道。
谢倾裴点了点头,一边拆一边笑道:”不会是什么旷课通知书吧,我最近好像逃学是有点多,主任可能追杀我到这来了……”
话还没说完,她就愣住了。
拆开的信封里头装着两张照片,而那两张照片里的影象映入她眼帘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晕过去了。
明明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她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如坠冰窖,从头到脚都泛着凉意。
米雪看她的脸色有些不对,试探性地叫了下她:”裴裴?......怎么了?”
“啊……?”
失神了好一会,她才茫然的转过头:”我,我没事……”
米雪丢下手中的稿件,紧张的问道:”你…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哭了?”
谢倾裴愣愣的伸手,用指尖触碰着自己早已湿漉漉的脸颊。
“裴裴,你别吓我。”
米雪抓住谢倾裴冰凉的手指:”要不要去看一下医生?”
谢倾裴摇了摇头,然后,在模糊不清的泪眼中,她看到了二楼一扇病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明明身旁有着很多很多人,但她就是一眼看到了她。
她的手上也拿着一个跟她手上一样的信封……
那个纤细的身影也在看着她,眼神破碎而哀伤,像是骤然出现了裂痕的陶瓷娃娃。
明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旁观的人们却都忍不住呼吸一滞。
隔着一道栏杆和一层楼,两个美丽至极却又让人感觉她们正在一点一点支离破碎的女孩就这样痴痴的对望着。
“砰”
细细的,就如同瓷器内部的裂缝终于破碎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那是心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