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晚上十一点,自傍晚飘起的鹅毛大雪,已把吴港市所有的光鲜和肮脏,都掩在了下面。对于这座南方城市而言,这样的降雪已超出了罕见的范畴,今年一整年异常的气候,对大部分人来说,更像温水中的青蛙,抱怨一两句,仍旧把精力和思考拉回到琐碎的现实中。
异常的寒冷气候,让大部分人收获了多于往年的温暖。气候的话题在街头巷尾、饭局会谈中,多少起到了一点催化剂的作用,这很奇妙,虽然大家依然在为人情、利益盘算着,但每个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不为己知的担忧,好像如临大敌前,每个人的个人世界被解冻,融入了一个坚实的集体。
真诚的问候和关心,不带彰显目的的自嘲,懒得精心设计的话术,使绝大多数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平日里有形无形的“装备”,统统瓦解在一杯茶、一盅酒、一次拍肩和不带色|情意味的轻抚中。
也许大家都知道,等异常的气候结束,这种在成功、意义、价值面前显得有点偷懒的轻松心态也会随之而去,所以,即使是最擅长社交的人,也在今年年底“温暖又古怪”的降雪中微笑着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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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隐空间,泰侣星球,神纪9986年2月6日。
南北两极巨型浮冰形成的冰岛,是泰侣星球上两位古神——荒侣藤和巴斯泰托留下神迹、先后寂灭的地方。此刻北极冰岛处于极夜,古神荒侣藤魁梧的背影,以五色光的形式投射在天空中,像在呼吸般熠熠生辉;南极冰岛虽然处于极昼,但夺目的光芒依然能勾勒出巴斯泰托女神曼妙的背影。
这种带有暗示、预言的神迹现象,在泰侣大陆的各族文化中称为:神辉。
【注】泰侣星球古神纪元法,即从古神诞生日为“神纪元年1月1日”,即神纪0001年1月1日;神纪前:古神诞生前的纪元,“神纪前0001年”为古神诞生前的第一年;神纪后:古神诞生后的纪元,“神纪0001年”为古神诞生后的第一年,“后”字一般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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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杉窝在书房的沙发里喝酒,像个削瘦苍白的假人。有时候男人的鼻子会成为整个人的缩影,有的人扁塌油腻,其人看上去也显得窝囊;有些人的鼻梁像山脊,不论在面相中代表什么,至少令人觉得安稳、坚毅。
小时候陈杉为自己秀挺的鼻子感到懊恼,即便过去如何叛逆,后来又戴着冷漠的面具,也都会因为这张脸中心这个鼻子而露馅,它无一例外地给别人某种柔和感。这也令他自己觉得这张脸常年带着阴沉的病态,而在背地里,别人说起他的样子,会在病态后面加一个“美”字。
他对里里外外的圣诞氛围毫无感觉,四五杯酒下肚,脑子却越来越清醒。对面的墙上是某个社交圈的长辈送的一幅字,上书“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后两句他一直都想翻翻资料,琢磨一下其深意,但每次都忘了。这时盯着“三十年”那三个字出神,圣诞之后就是元旦,元旦之后他就三十一岁了。
整整十年,那个人……杳无音信。
思绪回到现实中,原本是两个节日夹着新婚大喜,又是元旦和生日相重,本来极令人高兴忙碌的一连串事,却在他冰窖似的心里降温、沉重,外面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什么的美姨,让他的心情更加烦乱。
美姨是住在这里的,是陈杉未婚妻父亲那边的远房亲戚,也是未婚妻小时候的乳母,但她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一年前那位珠宝大亨也就是陈杉未来的岳父,为女儿买了这套湖边的宅子后,美姨就常住在这里照顾他们了。
在这即将成为“新家”“婚房”的建筑内,所有东西都是全新的,即使已经入住一年,此时也新得让人感觉陌生,甚至害怕——没有人气和人味的恐惧感。陈杉不记得这一年在这套宅子里住过几晚,总之是数得过来的,想必同样繁忙的未婚妻也不记得。
美姨倒是很清楚,“新郎”单独回来过12天,其中3天带着男人;“新娘”单独回来过21天,其中11天带着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很俊俏的年轻人;两个人共同回来过6次,其中1次只有他们俩,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新娘哭得很厉害,但也没听见争执对骂;剩下的5次都是很多人一起来的,分别是一次化妆舞会、两次宴宾并通宵牌局、一次中秋家宴和一次新娘的生日派对。
结婚这件事上,陈杉一直处于非常被动的状态。这次若不是在未婚妻和未来岳父的联合催促下,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要知道,在过去“恋爱”同居的几年里,他和她对结婚这件事,都不着急。
他和未婚妻是五年前在一次答谢晚宴上认识的,因为化妆的话题而成为朋友,之后两个人出双入对,成为大多数人眼中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对儿。但外人并不知道,他们在形婚的约定下,都过着各自的生活,平时不论私下还是对外,倒也真的相敬如宾、“恩爱”美满。
可人的感情很奇怪,也许是五年来的相处催化了未婚妻心中的某些情愫,她在美姨的“回家档案”档案中,第11次送走来过夜的帅气姑娘之后,就断绝了和圈内人的来往。竟然主动和父亲密谋,让他去当陈杉的说客,以求早日举行婚礼。
这是一个转折点,陈杉也从霸王似的岳父,初次动容泛泪的“施压”之后,觉察到了她的变化。那些变化很细微,从身体的碰触,到生活细节的关心;从她对他朋友圈的打探干涉,到她对婚后协议的绝口不提……陈杉意识到,当初两个人和平友好地达成的婚后“铁律”,正在慢慢开始融化——但他知道,即使这样,也绝不可能。
然而自我抗拒在复杂沉重的现实面前,就像一只还没睁开眼的乳鸽。
他突然站起身,在书房里焦虑地徘徊起来,这二十多天来考虑的问题又开始在心里纠结,很多过去的事也从眼前闪过。可能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突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如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心脏。被五十年难遇的大雪淹没的这个夜晚,无论如何是不能在这个“家”里度过了——他想出去走走。
陈杉只带了钱包,来到浴室门外,几次犹豫要推开门,但最终没那么做。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未婚妻甜蜜的歌声,他对着里面大声说:“我出去喝一杯……现在就已经开始紧张了呢。”他的态度是告之,而非征求意见。
“你别说这样的话,害得我也开始紧张……这种事情大家都是第一次啊。”里面的水声停了。陈杉怕她出来,表情从刚才的犹豫不决换成坚定,又说:“那我走了。”他尽量让自己狂跳的心平静,快步往外走——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想干什么。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听到里面浴室的门好像开了。
即将在明天成为新娘的她,刚打开浴室门,听到陈杉离开的脚步声,就没再走出来,再次关了门,继续唱刚才被打断的歌,以此缓解婚礼前夜的紧张。她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纵容他出去喝酒,以后可是要用为人妻的姿态,略加管束了。毕竟,真正意义上的婚姻生活要拉开帷幕,曾经以为今生不可能的遥远画面,以及对陈杉“重新认识”的新奇刺激感,都要在圣诞节变为真实、全新的日子了。
陈杉放轻脚步快速穿过二楼——那边的几间客房里,是今晚临时住过来的几个人:有未婚妻的父亲和继母、未婚妻的亲生母亲、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关系不明的“亲戚式”长辈。陈杉庆幸他们没在外面转悠,遇见其中任何一位而发生的对话,对他来说也是种负担。美姨正在一楼,给平时不住在家里的张阿姨准备完铺盖,两个人在衣帽间隔壁的那个房间里,清点一大堆乱糟糟的贺礼。
张阿姨平时都是看美姨的脸色行事,原本想额外叮嘱一句外面冷得牙疼之类的话,见美姨只是对楼上下来的陈杉很有礼貌地笑着点点头,也就像平时那样很客气地叫了声“陈老师”,没敢说多余的话。陈杉也对他们勉强笑笑,随便穿了件大衣就出门了。
也许是因为他们回家的时间太少,美姨才算是这座空宅真正意义上的主人,不清楚状况的外人还会以为美姨是住在这里的单身贵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往管陈杉叫“陈先生”的美姨,现在管他叫“陈老师”,连同张阿姨也跟着她叫了起来。这让他回家后更不自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氛围,随着日子和相处,倒越来越客气了。
像这天气一样的客气。
他没打算开车,所以连车钥匙也没带。原本只是想出去走一走,但似乎不受控制的脚步从疾行变成奔跑,寒风扑面大雪迷眼,却让他有了一种很久都没有过的自由感。直到气喘吁吁,再看身后的那片别墅区——是这个珠光宝气的城市里,多少人富贵繁华的美梦,又是多少人“伟大理想”“人生价值”背后真正的翅膀。
可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的陈杉,看着那片建筑,却觉得它们像是一座座祭在湖边的灵骨塔。这场大雪,或许是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带着怜悯的目光,为这个世界的活人焚化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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