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这才哪跟哪呢,就在这里大谈生死?”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黎羊猛地回头,瞪大了双眼看着缓缓而来的骑兵。
骑兵摘下面甲,沧桑的面颊勾勒着一条条深浅的长纹,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犹如鬼魅。周围的近侍顿时大惊,他们从未在拱卫此处的骑兵里见过这位老人。有近侍就要猛扑上前,却被汗王抬手拦下。
“首领?”黎羊呆呆地看着来人。
“你想在临死之前做什么?”老人戏谑地道。
“我……”黎羊面色涨红,幸亏有面甲遮掩,他才没有把头低下。
“这里是伊姆鄂草原,阿勒斯兰的地界,就算有危险,你觉得能威胁到……这里?”汗王轻笑着,目光跃过黎羊,与汗青宝马上的武士对视,“汗王,您老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没有跟我们说明白?”
黎羊目光一滞,再次愣在原地。
“颜萨姆,你不是跟我说要回家了吗?”汗王也笑着,目光罕见地柔和起来,露出一副与多年的挚友相见时才会有的神情。
“回了啊。”颜萨姆策马到黎羊身侧,而后奇怪地看了汗王一眼,“瞧你这话说的,回家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吗?”
汗王一时语塞,最后无奈地笑出声。
“首领,你怎么在这里?”黎羊上下打量身着黑甲的老人,疑惑道:“而且,你怎么弄的一套铁游骑的正军皮甲?你夜鸦的轻甲呢?”
颜萨姆愣了一瞬,面前青年的语气像是一种责问,他顿时没好气地道:“关你什么事?在汗王身边待了几天长势了不成?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首领?”
“黎羊不敢。”黎羊连忙颔首,神色略显慌乱。
“算你小子聪明。”颜萨姆得意地笑,神态丝毫没有半分本属于老人般的沉稳。
汗王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这边咯。”颜萨姆漫不经心地答,逐渐朝中心的大车靠去,“还有这里面的小家伙。”
“颜萨姆叔叔?”稚嫩的声音从厢窗传出,窗帘被撩起,一张青涩带笑的小脸探了出来。
“阿木尔!哈哈,这几天有没有长个子啊?”颜萨姆捏着孩子的脸蛋,笑声遏不住地向四面晕开。
阿勒斯兰的五王子并没有不悦,而是满眼好奇地看着老人的着装,“您怎么穿着铁游骑的军甲啊?”
“这……”颜萨姆笑容一僵,捏着脸蛋的手指微微发力,惹得孩子一阵吃疼,“阿木尔,你可别学黎羊说话,那小子你别看他对老头子恭恭敬敬的,都是表面功夫,背地里一肚子坏水!”
“知……知道了。”阿木尔不匀地吐音。
汗王沉默片刻,对颜萨姆说道:“那这里便交给你了。”
“父亲?”
“汗王?”
阿木尔和黎羊同时看向他,眼神里透着一丝疑惑和担忧。阿木尔抿抿嘴,刚想要开口询问,却被窗边老人的声音打断。
“索尔根,这一次你能赢吗?”颜萨姆脸上笑容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黎羊敏锐地觉察到了老人面容的变化,那抹罕见的凝重让他心头的不安更甚了几分,他有些不记得上次见到首领严肃的神情是什么时候了,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
这句话是那么的突兀,以致于阿木尔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能赢吗?
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六千铁游骑的守护也无法保证绝对的安全吗?恍惚中,阿木尔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他猛地抬眼,正好对上父亲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神里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流渊般深郁的肃穆。
“阿木尔。”汗王没有回复颜萨姆的问题,而是贴近大车对儿子轻声道:“阿爸有必须要去的地方,这是我应尽的责任,阿勒斯兰的铁游骑列阵于前,身为主君,我绝不能苟命于军阵之中。”
“可是……”
“草原的男人生于马腹死于马背。”汗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打断了他的话音,“这句话并不是要你成为一个能纵马恒驰的武士,而是要你拥有征服草原的信念。这不是所有能骑上马背的武士都会具有的信念,也不是终其一生只能停留在马背下的男人所无法拥有的信念,征服草原的雄心属于每一个人,我的儿子也不例外。”
阿木尔静静地地聆听着,两位夜鸦武士默默地退向后面。
“但是,草原是如此辽阔,仅仅只靠一个人是永远也无法征服这片土地的。”汗王目光如炬,声如铁石般坚硬,“所以啊,在你征服草原之前,还需要征服一群牧人、一支骑军、一个部落,从几个人的拥护,到几十人、上百人、上千人,直到数以万计的拥趸拱卫左右,他们足迹所到之处,皆是我们的领土,直到整片草原都留下你的痕迹,那时的你才算得上是征服了这片草原。”
“没有人能永远待在马背上,我们每个人都会逐渐老去,直到连佩戴了半辈子的刀都拿不起来……那也就到了可以魂归草原的时候。但,武士的信念是永远雕刻在骨肉中的,草原的蛮人多如牛毛,可真正能让我们记住的英雄又有几个?”
“阿木尔,真正的英雄并不都是在马背上的,但他们都拥有一颗如铁石般坚硬的心。”
“是。”阿木尔低低地应道。
言至此处,狮子般的老人深深地长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了出来。周围忽然如长夜般寂静,孩子退了下去,犹豫一阵,见父亲回首才默默合上帐帘,只留下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
“你都知道了?”颜萨姆贴近汗王,耳语问。
“知道什么?”汗王摇头。
“那你……”颜萨姆瞪大双眼,“怎么把话说出了赴死的感觉?”
汗王沉默片刻,苦笑道:“如今,站在我对面的人,是科隆真啊。那些小辈们不了解他,你也是吗?”
听到这个名字,颜萨姆脸色一沉,转眼又惊讶地发现汗王眼中藏不住的疲倦。
“科隆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不会的……”汗王再次摇头,“这些年风原铁骑和北甲骑虽然逐渐壮大,但还不足以能与整片草原为敌,铁游骑和牧马军骑任何一支在明面上都要胜于他们。”
“那你还把松北原和莫尔湖划给蒙尼尔?”颜萨姆急声打断。
“我们需要北原的牧人啊。”汗王深深看了颜萨姆一眼。
颜萨姆顿时一愣,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汗王没有与他解释,而是加快语速继续道:“无论出于哪方面的算计,科隆真都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反叛草原大会,除非……”
颜萨姆对上了汗王的眼睛,思绪顿时被打断,心中的不安仿佛是一片幽暗的山林,栖息着看不见的怪物。
汗王没有多言,转身便策马离去,甚至不愿迎上帘隙下儿子浓烈的目光。漆甲与火焰拥了上来,黑色的大氅随风轻鼓,马侧刀袋的扣子被解开,蛮族传说的厚铁大刀露出了一角的锋芒。
“阿爸!”阿木尔大喊,可马背上的老人却只是身躯一颤,他恍惚间感觉父亲的背影更直了,像是撑开了天空和草原。
颜萨姆深吸一口气,脸色阴沉得可怕。除非……汗王死,这才是索尔根想要说的。
厄鲁塔亚的雄鹰敏锐地觉察到了北陆王庭真正的枢纽,与以往的草原大会不同,如今的阿勒斯兰并不是依靠诸多大贵族撑起部落的框架,而是框架下的每一根木梁、铆钉都在掌握了一个人手里。
那个人以贵族为原木,纹络清晰者用,晦暗难辨者弃。
索尔根汗王。
这也是他的身边只有寥寥几人的原因。
他不需要围坐一桌争吵的文士,需要的只是震慑叛逆的刀,而这些刀有的叫作铁游骑,有的叫作牧马军骑,还有的可以称为夜鸦。围转在王身边的人,不会张口闭口言谈对错,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扮演着操刀鬼的角色。
铁游骑的将军可戈如此,夜鸦首领亚萨姆亦是如此。
然而,这种行政运行模式也存在弊端,一旦作为枢纽的汗王死去,贵族们就会像饥肠辘辘的秃鹫不顾一切地扑食整个部落的财富,这是人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