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戛然而止,黑衣老者神色庄重,眼瞳仿佛深渊般深邃漆黑,藏着诸多可怖未知。
“这些只是传说而已,师兄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大川杰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尽管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虚空之上,还瞧见了一只云鹿……
是云鹿吧?为什么我会想到云鹿呢?
虚幻的漂浮感让他毫不怀疑这就是一场梦,而所有人都知道梦是假的。
“唉。”黑衣老者幽幽地叹息一声,“穆索,你能够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吗?”
大川杰愣了一下,摇摇头,“判断凶吉算不算?”
“自然不算。”黑衣老者摇头,“所谓观星,穷尽算力不过知生死之时,知凶吉之向;饶有算力稍弱者,亦可知天云变化,知地脉涌动,再次之,则可知一方山水。而至于如何生,如何死,凶为何物,吉为何物等等,世间诸多玄奥又怎么是能够算得出来的呢?”
大川杰沉默不语。
黑衣老者停顿了一下,沉声说道:“我们无法预测到遥远的未来,是因为天地铺开的云雾遮蔽了我们的双眼。而对于过去的事情,哪怕只是昨天发生的,也会轻易被人心扭曲真相。无论是未来,还是过去,我们都无法窥见本源,又如何能够通晓千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呢?我们凭什么能为千百年前的事情盖棺定论?今人之愚昧,是对未来的迷惘,亦是被欺瞒的过去。”
“防风氏并非神话,而是真正存在的……人,东野山脉的山魁和巨人亦不会是虚幻的古老传说,而是真正存在过的……生灵。”
“这不可能!”大川杰激动地喊了一声,苍老的面颊涨得通红,“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巨人和山魁,若是有,他们现在何处?那些都是妄言,根本就没有人见过巨人!”
“若是活着的巨人,自然无人能见到。”黑衣老者微笑着摊开双臂,“穆索,我们找到了他们的尸骸!远古神族的尸骸,他们真的存在过!”
找到了?
大川杰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多想说的话都被堵死在喉间。星光和风同时扫过他的身躯,冰冷的感觉自手脚蔓延,可头顶的星光却仿佛烈焰从头顶灼烧下来,酥麻的感觉不断从身躯流过。
他甚至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巨人的尸骸……这不可能!
大川杰缰缰地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老者,眼神里透着惊愕、怀疑。他在内心里纠结着,是现实世界的固有思维与数十年的情谊的冲突。
什么防风氏?什么山魁山灵?这真的是无疯之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大川杰想要质疑面前这位于他而言亦兄亦父的老人。
但这很难,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兄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送进了白庙,师兄年纪比他大,早他一年入院。两人的童年都是在白庙的星相院度过的,虽然只是几顶堆扎在一起的帐篷,但那却是他们的家。
师兄从不会说谎,做事认真严苛,这一点哪怕是现在,也依然是大川杰非常怀念和尊重。
可师兄的话和自己穷尽一生心力所积累出来的世界发生了……冲突,如果真的有防风氏的存在,那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未知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而他已经老了,就连接受一件普普通通的新事物都很困难,又如何能够去改变旧世界呢?
“这……不可能吧?”他最终还是犹豫不决,有对自己师兄的信任,也有对生活了半百年的世界的尊重。
“穆索,我们真的找到了。我们翻过了东野山脉,找到了那座数千米高的大山背面的秘密!不止如此,那里……那里还有蛮族人留下的痕迹,我们的先祖曾经征服了他们!”
黑衣老者情绪出现波动,突然抬手指向天空。
“看啊,诸星正在颤抖。”
大川杰抬头看向星空,几乎是一闪而过,他的瞳孔倒映着模糊的光,一阵极其强烈的眩晕感瞬间从瞳孔蔓延至脑海。天旋地转!他就要站不住了。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是黑衣老者。
“你没有在晕,是星天!是星天在转动!”黑衣老者低喝一声。
大川杰震惊地紧盯着一颗模糊的星辰,试图将目光定格在星空的某一处,终于避免了再次出现眩晕的感觉。
浩瀚星海中,繁星开始闪烁,原本向西而去的诸星仿佛被一张大网扯住,试图拉扯着群星向东逆行,而星辰则不住地颤抖想要挣脱。
突然,大川杰的目光被吸引,有一颗星辰格外的明亮。
那是?
大川杰一下子呆住了,看着那颗亮眼的星辰,他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
“悖星!”黑衣老者突然一声大喝,就连高坡下的武士随从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川杰木讷地偏头,被震撼的说不出话,他的胸口很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来。头痛欲裂,满脑子都回响起一句话:一切都错了,一切都错了……
一切都错了!
他猛地低头,垂眼惊视。
双手的十指不住地颤抖起来。
曾经西陆的星相大家亚眠在没有算筹的情况下,仅凭几根手指就能推演出二十七颗星辰运行的轨迹,而此刻,这位草原星相的正统传承者似乎想要复刻星相史上的奇迹。
“算不出来的。”黑衣老者目光深沉。
“怎么会这样!”大川杰大喊起来,激动之状前所未有,“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一颗星辰的轨迹,就算是有其他星辰的干扰,他的大方向是不会发生改变的!虽然我算不出它会如何运行,但也能知道……它不可能朝什么方向移动,这是星相院里的学徒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它不可能出现这种轨迹!绝对不可能!”
“这些本该向西的星辰,都在逆行!”
“幻术!是幻术!”
“穆索!”黑衣老者暴喝一声。
大川杰瘫坐在地,黑衣老者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将他摁了下来,锋利的草根将他的手掌割出了血,他却浑然不觉。此刻,他的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东西,只有漫天星辰,连明月都无法与繁星争辉!
“穆索!”黑衣老者摇晃着他的肩膀,试图将他唤醒。
“师兄……”大川杰弱弱地偏头看去,满脸憔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没有看错,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星天!”黑衣老者凝视着他的眼睛,“悖星乱世,诸星逆行,这是一千四百七一年前就发生过的事情。”
“其实悖星早已出现,从命运降生的那一天起,它就隐藏在了诸星之中。它在躲避,在暗处积蓄着足以拉动天空的力量。”
“上穷碧落,下临黄泉,悖星为世间带来灾祸,却也是我们迎接新生的大门,就好像是草原,在大雪化去的时候,万物都将迎来新生!”
黑衣老者目光如炬,振臂在空中虚挥。
“星历100年,挛?氏在北陆的山野里诞生,是为草原上的第一个霸主,宣告着北陆正式进入霸主时期。”
“星历100年,在中洲大地上,有悖星乱世,穆家的孩子诞生,后世的中洲史官将那一天定为旒王朝的开端,那是中洲人的第一个王朝。”
“星历100年,统一西陆九省的艾弗瑞尔王诞生在秋叶省,这是西路人以书面形式记录下来的第一个历史事件,标志着西陆第一纪元的开端和先祖信仰的建立。”
大川杰对上黑衣老者的眼睛,在那双瞳子里看到了他自己和背后的星天,仿佛是沉重的命运被赋予到他的身上,那是黑衣老者心里的世界,此刻竟在眼瞳中毫无保留。
“穆索,我需要你的帮助。”黑衣老者的声音宛若山川河流,似委婉,又大浪翻天般轰鸣!
“师兄,你……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真正的悖星!”黑衣老者露出敬畏的神色,似虔诚的信徒仰望夜空,“星天之下,我们找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挛?氏。”
“我们的挛?氏?”大川杰瞪大双眼。
“对,但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确定他是谁……”黑衣老者慢悠悠地说,语气里满是遗憾,“十六年前,北陆的悖星第一次出现,那时我们并没有注意到它,它藏匿在云波相之中,这是星相学里最混乱的星相,几乎不可能有人能从这种乱象中找到它。”
“当我们想要以星轨的方式测算悖星降临北陆的具体时间时,已经太晚了。我们只算出了它降临的年份,却无法再精确下去。以如今的时间来算,那个时期降生的孩子,现在应该是十六岁,这是一个蛮族的孩童如金子般闪耀的年纪。”
“但在今夜,悖星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力量,诸星的乱象是从中心引起,那里也是北陆的中心,伊姆鄂草原!”
“那个孩子就在这里,我们十六岁的挛?氏就在这里!”
“穆索,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帮助我们找到他!无论如何,乱象已现,蛮族的天空已经开始震荡,大地将会被莫名的力量割裂,只有他才能带领蛮族迎接新生!”
黑衣老者的声音如雷贯耳,可高坡下的武士随从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们抬头望天,如同一尊尊石像被定格在原地。
大川杰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沉默了一阵,伸手摸向腕上的珠串,一百零八颗小珠子在手腕上绕了四圈,指尖上的冰洁仿佛能直接触摸到依马北草原上莫尔湖的湖水,它们是湖底的明珠,是白庙星相院的院首代代相传的“湖星珠”。
相传,在北陆铁旗时代早期,中洲祁王朝已历百年,西陆也已经进入第二纪元。虽然此时祁王朝出使草原的使者宫粱还未出生,但中洲的旅人早已将草原视为是天外之地,有不少旅人越过幽北州的崇山峻岭来到北方草原,只为一睹北陆的雄伟。
那个时期是北陆星相学的启蒙年代。
千百年来,占星在蛮族人心中地位愈发崇高,很多人都将星相师视作上苍的使者,他们通过拨转星群来与大地上的使者沟通,白庙的传承者们一直都在高超地扮演着蛮族守护者的至高身份。
如今,昔日的传说似乎已成现实,那么上苍的使者呢?
“好,师兄想要我做什么?我……尽力。”没有太多的犹豫,大川杰用力捏紧一枚“湖星珠”,仿佛在这一刻,命运被他揉在了这一枚玉珠里。
黑衣老者怔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
他挥手拍袖,手掌轻摁在胸前,单膝跪在大川杰身前,行了蛮族最古老的礼节,这是从前的巫师,如今白庙弟子们在祭祀时对上苍行的礼。
“我们会一直在您的左右!”
大川杰沉默地看着黑衣老者,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为什么当初老师只收了两个徒弟啊,要是多收几个弟子,师兄应该就不会来麻烦我了吧……
……
曾经顽劣的孩童直到暮年也不曾改变自己的天性,惰怠却乐观。
但当蛮族虚无缥缈的命运与自身世界观发生剧烈冲突时,北陆的老者几乎毫不迟疑地抛弃了几十年积累起来的世界,将世界废墟上的残木碎石堆积在一起,为蛮族新的挛?氏铸造起一个钢铁般的摇篮。
正如牧民们所一直认为的那样,白庙将永远是守护蛮族的圣地,即使曾经顽劣的少年,亦有铸起高墙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