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军登岸,于栗磾很快接到侦骑禀报,下令整队准备出击。
紧接着,侦骑报称冀州刺史阿薄干尽起营中兵马赶赴战场迎敌,于栗磾迟疑了一下,前些日他与阿薄干会面,明显感觉到阿薄干对自己的提防之意,自己若是领军前去,恐怕阿薄干会以为自己想与他争功。
阿薄干麾下有两万轻骑,侦骑禀报登岸的雍军不过三千余人和一些战车,阿薄干虽然傲气,但也是统军多年的老将,行军打仗自有章法,以多敌少胜算很大,自己不宜前往。
派出侦骑前往战场探听消息,于栗磾下令将士做好准备,随时应变。
哪料两刻钟不到,侦骑惊惶来报,阿薄干兵败,伤亡将士数千人。于栗磾惊起,雍军以少胜多,这点时间还能斩杀数千骑吗?
待问清雍军借助车阵固守,阿薄干率军全面出击,在阵前挤成一堆,结果被雍军用床弩发射铁矛,一根铁矛便能伤到三四儿郎时,于栗磾愤然道:“阿薄干该死。”
于栗磾当即率领一万轻骑出营奔赴战场,行至半途,侦骑来报,阿薄干身死,雍骑正在烧营。
此刻前往阿薄干营寨已是于事无补,反正雍骑要乘船退走,于栗磾索性带了兵马前往雍军车阵看个究竟。
隔着半里多远便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血水汇聚在一处朝低洼处流动,真正是血流成河,死尸堆累。
雍军的车阵依旧严密,于栗磾催马在百步外绕着弧阵转了一圈,战场上重重叠叠堆积在一起的尸体,还有些未死的儿郎挣扎着往外爬,在身后拉出长长的血迹,惨不忍睹。
于栗磾满腔悲愤,此刻不是救人之机,扬起手中黑矟(1),催马朝阿薄干营寨方向驰去,他要用雍骑的血来祭奠这些伤亡的将士。
矟长丈八,精铁所铸,重达四十八斤。矟体黑沉,横在马上,鲜艳的矟毦(羽毛所做的缨)在风中飘舞、跳跃,风从矟尖划过,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渴望饮血。
看着魏军营寨火势联成一片,鲁轨笑着扬起手中铁戟,道:“大胜。”
雍军儿郎纷纷举起手中刀枪,欢呼“大胜”。
东南方向尘土飞扬,马蹄声隐约可闻,有如闷雷。鲁轨扬眉高声道:“魏人不甘失败,又来送死,兄弟们随愚前去杀敌。”
一夹战马,白马扬蹄嘶立向前踏出,有如疾风般驰出。雍军将士士气正旺,纷纷策马前驱,洪流般向前奔涌。
急促的马蹄声有如战鼓,鼓声越来密集,及至双方能看清彼此的面目,大地也在马蹄的奔踏下颤栗起来。
用手中黑矟拨打掉射来的羽箭,于栗磾的心中一片宁静,从最初上战场的热血沸腾到现在的波澜不惊,他已记不清自己多少次持矟冲锋,斩将杀敌。
自幼学习武艺,气力过人,能左右开弓,有万夫不当之勇,还是代国时自己就被道武帝看重,征战四方,平灭赵、燕,被天子拓跋珪誉为英布、彭越之流;道武帝逝后,关东各地盗贼蜂起,西河反叛,他奉当今天子拓跋嗣之命平叛,所到之处迅速平定,授官镇远将军、河内镇将,赐爵新城县男。
天子有意南下侵夺晋人疆土,知己之勇,倚为先锋,期以攻坚克难,哪料出师不利,先遇伏于委栗津,今日又折了阿薄干,若不能扳回一阵,怕是天子怪责。
雍骑近在眼前,于栗磾的目光变得冰冷,手中黑矟稍稍上扬。马疾如风,长矟轻轻一拨,将劈来的刀挑开,然后借势一送,轻巧地穿透雍骑的身体,矟尖往下一压,尸体从矟尖掉落。
一杆长杆扎来,于栗磾伸出左手攥住枪杆,用力往怀中一夺,那名雍军被他从马上拉落,随手将枪身朝一名雍军掷去,右手长矟带着尖啸扬向另一名雍骑。
鲁轨的用戟将一名魏骑砸落,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于栗磾身上,这名鲜卑将领胡须花白,出手犀利,与之对敌的雍军纷纷被他挑落马下。
策马朝于栗磾杀去,铁戟斜挑而上,划向于栗磾的马腹。于栗磾见鲁轨急冲而来,递矟别住戟尖,用力往下一压。
铁戟纹丝不动,于粟磾目光一凝,难得找到一个能与自己气力相当的对手。
将铁戟拨开,于栗磾抽矟横扫,鲁轨竖戟相摚,矟杆和戟身碰在一处,发出震响,两人的座骑都发出一声嘶鸣,被反震之力压得一沉。
鲁轨高喝一声,用戟尖扎向于栗磾的脖项,于栗磾矟尖划出一道亮弧,搭在戟身之上,用力往外推的同时矟锋顺着戟身割向鲁轨执戟之手,逼得鲁轨不得不用力将矟尖荡开。
两人交手快逾闪电,双马交错而过,鲁轨用戟纂朝后刺向于栗磾的后背,于栗磾斜矟一拨,将戟尾挑开。
将矟挂好,于栗磾取弓在手,返身朝鲁轨的后脑射去,鲁轨听身后尖啸,忙伏低躲过,紧接着两人身后的空间被随之而来的将士填满。
双方轻骑扬舞着兵刃,高喊着刺砍对手,不断有人从马背上摔落,飞溅的鲜血再次洒落大地。
魏军人数是雍骑的两倍,但是雍军手中刀枪更为锋利,对冲之下双方都付出数百人伤亡代价,等各自再整队,鲁轨没有恋战,带着雍骑驰向岸边,与车阵汇合。
于栗磾不紧不慢地跟在雍骑身后,在车阵两百步左右停下,陈渔在斗舰之上下令,万钧神弩朝魏军射出弩箭,一面命艨冲舰靠岸,接应将士离开。
密密麻麻的雍舰开始横摆在岸边,雍军开始解开铁索,将战车撤往船上。鲁轨将轻骑列于战车两侧,防备魏军冲击。
于栗磾没有理会雍军撤走,他冷着脸听阿薄干麾下讲述败逃的经过,心中怒火中烧,阿薄干这个蠢货,害死了这么多儿郎。
这样的车阵有如龟壳竖满尖刺,硬冲伤亡自然很大,但车阵根本无法移动,稍加留意便能找到破解之法,用投石车和强弩破开防御,车阵内的雍军不过是被宰的猪羊。
看着雍军车阵逐渐解开,于栗磾没有下令冲锋,方才与雍骑交战,他发现雍骑并不像众人所说的那样软弱可欺。
两军对凿,雍军人数虽少气势不弱,面对倍于己的魏骑丝毫不怯,战力让于栗磾刮目相看,谁要是再说晋人不善战自己非劈他一耳朵不可。
见雍骑登船撤走,于栗磾下令打扫战场,有人将带血的铁矛呈到他面前。于栗磾拿着铁矛在手中舞动了一下,又拔出腰刀朝铁矛上砍了一刀。
“当”的一声脆响,铁矛仅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于栗磾心中暗惊,雍军的兵器锋利他早有所知,但没想到用来充作弩箭的铁矛居然也如此坚硬,足见雍军精铁充足。
将铁矛递给身旁亲卫,于栗磾吩咐道:“将雍军的器械收集好,不要遗漏。”
一天后,阿薄干败亡、损折将士四千三百余人的战报送到了汲县寿光侯叔孙建的手中。
叔孙建心中巨震,他同样没想到雍军的战力如此强大,于栗磾在战报中称雍骑的骑射不弱于己军,而且持有坚兵利器,还有各种犀利的军械,两军争雄恐怕己军要处于下风。
看过随信送来的铁矛和兵器,叔孙建沉吟良久,下令在北岸修筑堡垒防止雍军渡河偷袭,然后将于栗磾的战报以及得到的雍军兵器转奏给天子拓跋嗣,郑重地提出不可轻敌。
拓跋嗣接到战报后大为震动,急召文武商议对雍之策。待看过叔孙建送来的战报,众人面面相覤,原以为此次出动雄师十数万,又趁晋国雍宋相争之机,能够一举夺取河淮之地。
然而,黎阳津一战犹如冷水浇头,让魏国君臣的雄心化成冰冷,若按叔孙建所说,别说想渡河侵占晋人土地,反而要担心雍军渡河攻打自家城池。
任城公嵇拔曾出使建康,曾特意到洛阳、颍川、汝南、弋阳、浔阳等地游玩,同时观看当地风土人情,在他眼中晋人酣于游乐、不思进取,但也知晋国雍、宋二公是英雄人物。嵇拔沉声道:“晋人虽然孱弱,但底蕴尚存,三十年前曾在淝水战败苻天王八十万大军,万岁不可等闲视之。”
白马侯崔宏叹道:“既然雍军出忽意料地强悍,我军发动攻击怕一时难以取胜,陛下不妨下令让南平公、寿光侯暂缓攻雍,等探听虚实再做打算不迟。”
武元侯王建道:“陛下应鼓励农耕、多积粮草、操练兵马,派人前往南方招募能工巧匠,铸造良兵再与雍军开战不迟。”
拓跋嗣道:“此战暴露出我军不少缺陷,确实不宜仓促攻雍。叔孙建称于栗磾在北岸多筑堡垒设防,命叔孙建照此行事。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军兵威较晋人更为强盛,不用因一时输赢失了心气。传旨,命长孙嵩、叔孙建找准时机再与雍军一战。”
散朝后,拓跋嗣回到太华殿,感觉心神不宁,命人召来博士祭酒崔浩,让他占卜吉凶。
拓跋嗣好阴阳术数,博士祭酒崔浩时常与他讲《易经》、《洪范·五行传》等书,宫中有灵异事拓跋嗣都命崔浩推测征兆,崔浩所言多得验证,深得拓跋嗣信任,凡军国密谋皆暗中与之商议。
得知天子忧虑后,崔浩道:“杨安玄本是雄才,倚仗家族之名,洛阳退秦兵、趁虚入主雍秦司等地,东战慕容超得北青之地,西取谯蜀占据北益州,势大后灭姚秦逐赫连夏,力压乞伏秦,南拒刘怀慎,诚勇武、才识过人,不可轻视。”
拓跋嗣慨然道:“朕有意御驾亲征,出动精锐与之决战。”
崔浩摇头道:“陛下,我国北部尚未安定,若是陛下南下亲征,恐蠕蠕(柔然)趁机来攻,而且渡过黄河远征粮草接济困难,臣以为不如固守北岸,休养生息、壮大自身,此时正宜隔岸观火,坐看杨安玄与刘裕相争。以臣看来两人相争胜者必然回建康篡夺帝位,届时再以大义伐晋,当可事半功倍。”
拓跋嗣沉吟不语,崔浩又道:“臣闻寇仙师与杨安玄是旧识,陛下何不派人相询一二?”
“甚好,崔卿替朕去见寇仙师,顺道将仙师炼制的金丹替朕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