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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冬月,入夜便寒。热门

晚来的北风呼啸着刮过京师城的上空,扫去旧时明月,迎来新的星光,抹去厚实的黑幕,陡留一抹剑寒光影划过之后淡淡血腥。

历史翻到了永禄朝。皇帝宝座上的人,换成了赵樽。

一子定乾坤,一剑换江山。斗转星移四载,便换了天地寰宇。有恨的,有骂的,有喜的,有叹的……功过是非,且由后人评说。当下只说烽烟过后,寒鸦声里,历经惊涛骇浪的大晏朝,看似大局初定,有运筹帷幄的永禄帝执耳尔,但骨子里并未真正的风平浪静。

隐隐狼烟,并未全灭。

冬月底,赵樽接到了两份奏折。

第一份,与赵绵泽有关。受洪泰帝栽培二十余载的建章帝,并非简单的人物。南北大战时,他暗地里便留了一手。当初兰子友阵投降,耿三友在泉城犯不查之罪,又三连败于赵樽之手,由此被臣工诟病。

赵樽为了平息众怒,不得不撤了他的职,招他回京。可实际上,他私心里还是信任耿三友的。那厮回京后,便交权卸甲,辞官归田,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淡出了众人视线的人,却被赵绵泽秘密派了出去。大晏幅员辽阔,领土极广,赵樽登基,但并未占领大晏全域疆土。除去北边之外,西南边也有数个军事重镇,屯有约摸数十万人马,分散各地。耿三友拿走的,便是赵绵泽的王命旗牌。

那时,晋军逼近京师,赵绵泽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在耿三友身上。而耿三友也不负重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在西南方扯起了大旗,组织起了号称八十万的勤王军队。他曾跟过赵樽南征,对西南边的地势及军队卫所极是熟悉。

只不过,他还是棋差一着。

他还没来得及回援,赵樽便破了京师城,称了帝。

耿三友不信赵绵泽在金川门驾崩,一面占住金沙江一带,往北推进。一面也在私底下寻找赵绵泽。没有皇帝,他手上便是有王命棋牌,也师出无名,做不得体面事。不过,打着寻找建章帝,剿灭逆党,光复京师的旗号,他倒也是得到西南边无数赵绵泽余党响应,搞得风生水起。

此是一份密疏。另一份,是关于北狄的。

时令已至冬月,大抵是天凉难过冬,北狄蠢蠢欲动,在嘉峪关一带,抢劫平民过冬财物,稍遇反抗便杀人放火。北狄几年前曾与南晏订有盟约,平静了四年,如今有了这么大的异动,很大原因与赵樽称帝有关。众所周知,北狄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不是太子哈萨尔,而是六子巴根。当初在通天桥,巴根偷鸡不成蚀把米,被赵樽弄死了,还霸气侧漏的告之众人“要报仇,找赵樽”,这是多大羞辱?之前北狄皇帝暂时隐忍,但余怒也未消,如今赵樽内忧外患,他大抵想乘着赵樽根基未牢,找点事。

两件事,都是令人焦头烂额的大事。皇帝确实不是那么好做的。天下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一步走错,不仅影响自身执政能力,还会影响国力与国运,甚至会遭到后世千千万万代的人指责与谩骂,史书上也永远都是不光彩的一笔。

从华盖殿出来,赵樽并没有去长寿宫。

烦躁之事太多,他不想去见阿七。

他换上便服,领着郑二宝偷偷出了宫。

不过说是“偷偷”,皇城的禁军仍是知晓皇帝出了宫。且不说赵樽挺拔颀长,气宇昂轩,雍容无双,便是二宝公公也有极高的辨识度。这厮长得又白又胖,抖着一身肥肉,跟着赵樽小跑,一路躬着腰,一路腻歪着脸叫“主子爷”,想不被人识破都难。

这皇城里头的主子爷只有一个。

除了皇帝,还能有谁?郑二宝便是典型的猪队友。

不过,赵樽与赵绵泽为人完全不同。赵绵泽永远随和谦逊,看上去仁厚温和好接近,也不会随便处罚宫人,大家都不是很害怕他。赵樽登基后虽然也没有杀过人,但他的名字,他的经历便是一段血淋淋的传奇,若无避免,谁也不愿意面对他,只要看见,就恨不得自动回避三尺开外。所以,禁卫军都低着头,假装看不见。

郑二宝也有许久未出宫,样子也有些欢实。他牵着马走在前面,屁颠屁颠的,一会指着这边的商铺,一会指着那边的茶楼,兴奋得满脸红光。可赵樽骑在马上,半个字都无。他黑眸深深,静静地看着恢复了生机与繁华的京师大街,面无表情,看上去整个人都很正常,其实却没有活气,极不正常。

“爷,咱去哪儿哩?”郑二宝小声问。

“锦绣楼。”赵樽淡淡回答。

“啊”一声,郑二宝惊得忘记了走路,猛地回过头来。

这厮也是倒霉催的,不偏不巧,刚好被耍帅的大鸟撞到脑袋。

“嘶”的呼痛一声,他苦巴巴地摸着额头看赵樽,“爷……您苦了这般久,开窍了是好事儿。可,可,可那锦绣楼的姑娘……怕不干净哩……再说了,若是被人瞧见,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观察着赵樽的面色,他又嘿嘿笑道,“若不然,您老先回去等着,奴才这便去为您安排?您喜欢胖点的?瘦点的?腰细的?胸大的?还是……”

“舌头痒了?!”赵樽拧眉,听不下去了。

“哦!奴才晓得了。奴才晓得爷喜欢什么样的了。”恍然大悟地拍拍脑门儿,郑二宝自以为很懂事的抿嘴笑乐着,又想当然地道:“不过主子,与咱娘娘相似的人儿,怕不好找。”看赵樽脸更黑了,他又一脸贱笑,“不过么,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要奴才有心,这么大的天下,找出十个八个的,想来也不难……”

“郑二宝!”

赵樽斜视着他,声音仍然淡淡的。

“主子,嘿嘿,奴才在。”二宝公公小意的腆着脸,笑着凑近。

“再多说一个字,爷便割了你舌头。”

赵樽威胁人的时候,并不会面露凶光,满是戾气。相反,他很平静,语气也很淡然。但是郑二宝却知道,他不喜欢说假,若是真惹恼了他,说割人的舌头便真的会割舌头。

“主子恕罪,恕罪。”郑二宝轻轻扇了一巴掌自个儿的脸,欲哭无泪地扁着嘴巴,“锦绣楼就锦绣楼吧。只要您喜欢,什么姑娘都成……”

他叽叽咕咕地念叨着,前头牵着马。

赵樽也懒得理会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着前方。

他却锦绣楼自然不是去找青楼的姑娘。

他要找的人,是李邈。

两个月前,京师城破之日,李邈与锦宫都立了大功。但李邈交给他阿七手书的小册子时,曾要求见阿七,赵樽没有应允,她一怒之下,从此便不见了人。后来,赵樽为韩国公府平反昭雪,她也没有过什么动静,更不要说前来谢恩了。不过,尽管她心里有怨气,赵樽却不往心去。他始终记得,阿七曾经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为皇帝,定要成全她的表姐与哈萨尔太子。

可如今契机来了,他却寻不着李邈,只得出此下策了。

这些事,郑二宝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大太监天天跟着赵樽,但生性单蠢,并没有学到他的半点智慧。用元小公爷的话说,全身上下除了一个“忠”字,便没了半分优点。但赵樽却说,这便是他最大的优点。

这不,刚入锦绣楼,二宝公公又犯傻了。从姹紫嫣红的姑娘们中间挤上楼,他乍一看见暖阁里坐着的几位爷,眼珠子掉地上便再也捡不回来了。依他的智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会同时在这里候着他家爷。常混欢场的元小公爷在倒也不奇,可连陈景、陈大牛、甚至东方青玄都在,那便说不过去了。

“嘿嘿,几位爷,都来逛窑子哩。”他笑眯眯打着招呼,那几位原本带笑的爷,却怔住了。当日在重译楼,夏初七便是这般说的。

二宝公公冷了场,不知所措,撇了撇嘴。

“难道奴才又说错了?”

赵樽低头看他一眼,怒其不争,“滚出去!”

“哦哦,奴才这便滚,这便滚。”

郑二宝抖着肥肉圆润地滚出去了,赵樽一声不吭地黑着脸坐在暖阁空着的那张椅子上,看陈景几个人要起身揖礼,抬手微按,沉声道,“在外面不必拘礼。学学三公子,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

东方青玄正优雅地喝茶,闻言斜过妖冶的凤眸,淡淡瞄他,“以前你可常把我当内人的,如今却是生分了?”

赵樽头痛的扫他一眼,似乎没心情与他调侃,揉了揉额头,扫向那几个欲言又止的家伙,“找我何事,说吧?”

他猜得没错,这几个都是知道他“微服出巡”偷偷跟上,且故意提前到达锦绣楼的。眼看被赵樽拆穿了,他们也不觉得别扭,只是笑笑便岔了过去。

寒暄几句,陈大牛与陈景同时起身,朝他揖了一礼,都想要说话。可互相看看,又异口同声,“你先说。”

果然都是姓陈的同家,那样子看得赵樽眉头直蹙。

“坐下吧,可是为了征讨之事?”

没错,这两个人都是为了领兵出战,跑来主动请缨的,当然,追到锦绣楼来了,还有旁的事情。

陈大牛嘿嘿笑道,“陛下就是陛下,就是懂俺。”

陈景婚后性子开朗不少,唇角也是带笑,“果然属牛的,脸皮够厚。”

陈大牛“嗳”一声,双目圆瞪,指着他,“说啥呢?皮子痒了?”

陈景赶紧举手投降,笑道,“不敢不敢,定安侯息怒,且听陛下定夺吧。”

这个时候,杨雪舞刚好领了两个绾着风流髻,身穿半透古香纱裙的小姑娘过来上茶,看了这几位爷们儿,笑吟吟地道,“诸位,我们大当家的说了,她今日事忙,便不来相陪了,大家好吃好喝的玩着,回头账都计她头上。”

词儿听上去客套有礼,其实李邈就是不想见他们。

几个人纳闷一瞬,大抵都知道缘由——赵樽不让她见夏初七。

不仅是她,便是元祐也深有同情。

冷哼一声,他似笑非笑地睨着赵樽道,“看见没有?天禄,你惹众怒了。不瞒你说,我今儿来可不是为了请缨出征的,我是特地跟上来寻你晦气的。宫里不方便,这里我必须得好好问问,你且说吧,要怎样才能让我见见表妹?”

东方青玄斜了斜妖冶的凤眸,显然与元祐意思一样。便是陈大牛与陈景也发散了专注的目光过来。显然,他们对夏初七常居长寿宫,足不出户,都有了疑惑。可赵樽不为所动,只淡淡看向杨雪舞,“杨姑娘,替我多谢大当家的。”

“陛下……”杨雪舞脚软了软,“严重了。应当的,应当的。”

赵樽并不回应她,只慢吞吞地从大袖中掏出一方纸笺来,递给杨雪舞,“麻烦把这个转交给大当家的,便说上头所写,全是阿七的意思。”

杨雪舞狐疑地接过,又笑着与众人客套几句,便退了下去。

暖阁里,又恢复了七嘴八舌的争论。陈景与陈大牛争着要出征打仗,东方青玄与元祐则是想方设法要从赵樽的嘴里撬出夏初七的消息。可赵樽静静坐着,拿着白瓷的茶盏,慢悠悠喝着,一双略带郁意的眸子,不温不火地盯着水面,那淡定的,不容于世的,压迫的气息,终于让他们住了嘴,拿异样的眼光瞅着他,一动不动。

气氛有些诡异。

赵樽视线冷冷一宛,用茶盖掸着茶面的浮查,抬了抬眼。

“你们都说完了?”

陈大牛道,“完了,陛下,你要不要俺去?”

赵樽冷冷道,“不让。”

陈景暗笑不已,陈大牛却苦着脸,一脸询问,“为啥?”

赵樽视线凉凉,落在他身上,“第一,我不准备打北狄,准备与他们和亲。”

和亲?几个人只考虑一瞬,便豁然开朗。陈大牛哈哈大笑,直叹此是高招,元祐也朝他竖了竖指拇,东方青玄则是嘲弄一笑,没有开口。陈景做着布景,没有表情,却问出了关键,“北边不打,那南边儿呢?”

赵樽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南边必须得打,但我不会用大牛。”说到此,他侧过视线,看向陈大牛一脸崩溃的表情,喟叹道,“你在家里好好哄媳妇儿,造儿子吧。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陈大牛挠着脑袋,尴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茬。

这两个月来,他与菁华之间是有些别扭。

京师城破那一日,他强行把赵如娜从密道带走,再回头组织京畿降军,在关键时候打开金川军,迎入晋军,可以说是对赵绵泽极为致命的一击,而且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布置了整整几年,却半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赵如娜。如今,赵绵泽“自尽身亡于金川门”,赵如娜不知原委,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不过,她没有找陈大牛闹过,骂过。甚至,连没有埋怨都无。

但是她除了客套与礼节的相处,也不怎么理会他。

这样的赵如娜,让陈大牛很崩溃。

他宁愿她痛哭一场,再狠狠打他一顿,也比让他每晚去睡偏屋强。

糟心家务事让赵樽和这些兄弟们都晓得了,陈大牛有些别扭,“劳陛下挂心了,俺那破事儿,也没啥。正是因为俺媳妇儿别扭着,俺才在想啊,出去打仗,兴许她在家担心俺,一下就想开了。”顿一下,他搓下眉心,声音软了不少,“说来这件事,俺是有些对不住她,唉!”

看他这般,众人都默默不语。

在这个五彩纷呈的人世间,好与坏、善与恶、对与错,往往并无定义。

有的,只在于看问题的人所处的角度而已。

所以,人便不能忧旁人的忧伤。

眼看气氛尴尬,陈景轻咳一声,朝赵樽揖礼道,“陛下,还是末将去吧?如今,小公爷忙着照顾未来的国公夫人,二鬼家里小儿子刚出生,也走不开。倒是我,不仅有过独自南征的经验,与耿三友也曾有过数次交锋,对他的行事风格极为了解,最是合适不过了。”

他说得对,确实他最是合适不过。

赵樽点点头,“如此也好。明日朝会,朕便颁旨南征。”

“多谢陛下。”陈景得了命令,神采奕奕,当即兴奋道,“末将必不负众望。”

众人安静了一瞬。

陈景想了想,突地柔软了声音,不好意思道,“陛下,末将听说你让人去北平接宝音公主了……有个不请之情,可否把我家囡囡一并接来?这丫头都三岁了,我这个做爹的,还未见过她的面……”轻轻一叹,他敛眉补充道,“若是战事顺利,等我从南边回来,还能与她吃上过年的团圆饭。”

历时四年的战争,对每个人来说,命运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化与跌宕。赵樽是,陈景又何尝不是?他与晴岚想念女儿久矣。但这两个月在京师,他们并没有闲着,时不时会有赵绵泽余党作乱。这样的形势下,相比起政局稳定的北平来说,京师要危险得多。再加上从北到南,千里迢迢,隔了关山,路上也不安全。所以,他们没有去接孩子。

如今,自然是时候了。

对此,赵樽自是感同身受。

他眸子淡了淡,道,“已是吩咐了。让甲一亲自送回。”

想到甲一,几个人纷纷叹息,“甲一驻守北平四年,是时候让他回来看看了。”

可赵樽却道,“我让他回来,不仅仅是看看的,还有要事委任。”

陈景、大牛与元祐三个都狐疑地看他,赵樽却把视线转向了东方青玄,“新朝、新政、新君、新臣,朝中政务署理起来,政令上处处受制。有一帮朝臣在建章朝时习惯了溜须拍马,阳逢阴违,也极不好办。”顿了一瞬,他再次拿过几上茶盏,轻轻抿一口,眼皮半垂道,“连洪泰朝的冤案都平了反,锦衣卫也该复置了。他回来,正好为我做这事。”

复置锦衣卫?暖阁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东方青玄的眸底却有一点温润的湿意。

锦衣卫这个机构,是他曾经亲手建立起来的,有着他的心血与荣光,他也为此付出过数载光阴。虽然他已经永不可能再是南晏朝廷的锦衣卫大都督,但那到底是一种情怀,能看着锦衣卫重建,也是一种欣慰。

当然,赵樽要重置锦衣卫不是为了东方青玄。

锦衣卫这个机构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有着其他机构无法取代的职能。

接下来,几个人吃着茶,说着锦衣卫复置的事与朝廷上的事儿,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时光。

这一天晚上,也是从赵樽登基以来,他们的首次相聚。不是在庄重肃穆的朝堂上,以皇帝和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兄弟和朋友的身份。不过,那种不同与往的拘束感,还是存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洪泰朝的历史,那个时候的魏国公、韩国公还有好些冤死的大功臣,哪一个不是洪泰爷推翻前朝统治时浴血奋强的兄弟?他们一起打江山,夺天下,风里来,雨里去,又哪会不情深?可最终,为了帝业江山的稳固,洪泰爷不也狠心把他们都宰了么?

“天禄……”元祐看赵樽沉默许久未吭声,突然看他,“我说,我在外头还像以前这般叫你,会不会有不妥的地方?”

赵樽“嗯”一声,像是刚回过神来,扫他一眼。

“我说不妥,你就不叫了?”

元祐一愣,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轻笑出来。

“懂了。可是还有啊?我以后若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会怎样待我?不会杀头吧?”

赵樽面无表情,冷哼,“你猜?”

元祐润了润嘴巴,摇头失笑,“猜不着。”

赵樽看了看帘子外面依稀飘过的衣香鬓影,脸上淡定如常,“把你丢到锦绣楼,让这儿的姑娘轮着睡你一遍。”

也许是他说得太正经了,众人好久没有反应过来。静默一会之后,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憋得实在忍不住了方才爆笑出声,指着元小公爷笑个不停。只要心情好的时候,元小公爷脾气也是极好的。他轻轻捏着下巴,笑吟吟看着落井下石的几个人,等他们笑够了,才若无其事的敛眉。

“不必笑了。好兄弟当同甘共苦,有这样的好事,我定然不会忘了你们。”

看他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众人再笑。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有些压抑。

如今这一个由赵樽亲口主导的笑话,自是应景除郁,除了赵樽自己,大家都乐呵起来了。

气氛变好了,元祐的胆儿也大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逮住赵樽又问,“天禄,我这些天心里老不踏实。你给我托个底儿呗,我表妹到底什么情况?病得是有多厉害?”说罢,看赵樽面色幽暗难看,他敛住笑容,叹口气,认真道,“我们早猜不是小病,但你说你这般瞒着,不是少了出主意的人么?说出来,大家伙儿想想法子,集思广益,不是有利于治病?”

赵樽眉心拧成结,可还是那句话,“她很好。”

元祐眼珠子一翻,没好气地看着他,抬上了杠了,“她很好,为何不让见人?再说了,依她的臭脾气,能在宫里闷着?若是她真的很好,就算我不去见她,她出月了也会憋不住找我的。天禄,你别隐瞒我们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话合情合理,也是其余几个人心里想问的。

大家都不说话,只拿眼睛看住赵樽。可他显然没有合作精神,几乎没有考虑,便懒洋洋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衣服,不温不火地问元祐,“我是皇帝?你是皇帝?”

这句话意思重了。

元祐便是有两颗脑袋,也不敢乱答。

他嘴角抽搐下,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赵樽,“你。”

赵樽瞄他一眼,慢吞吞拿过桌上的巾帽,往头上一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转身大步离去了。屋子里的人怔忡半晌,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除了感慨,还是感慨。这一阵子,外面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他们心里也越发不踏实,可长寿宫守得仿若铁桶,他们谁也见不着人,不知赵樽底细,便心生忧色。

眼看气氛压抑下来,陈大牛咳了咳,笑看向元祐,岔了话,“小公爷为啥不趁着先头陛下高兴时,让他把宁贵妃赏了你……”

元祐眉梢一抬,“说什么呢?”

陈大牛在京师待了四年,说“宁贵妃”习惯了,一口改不了口。被元祐一瞪,他面上满是愧色,“俺错了,不是宁贵妃,是乌仁公主。”

元祐此人说怒就怒,说笑又笑了。哼一声,他懒洋洋咧了咧嘴,露出几颗大白牙,笑道,“这还差不多,算是你亲兄弟。只不过,兄弟你不懂啊,我这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人家根本就不兴搭理我。我天天腆着脸,也惹人心烦不是?吁,要是我小表妹在就好了,她总有法子应付这些破事儿。”

陈大牛本就想岔来那个沉重的话题,他又绕上去了。

无奈地笑了笑,陈大牛有点“江郎才尽”了。

凑过头去,他小声道:“小公爷,俺也有好法子,要不要听听?”

元祐斜斜剜眼,鄙视地瞅着他,“你若是有法子,会被人揣下床两个月还爬不上去?”

“呃”一声,陈大牛噎住了,“不提这茬儿你会死啊?俺哪是被揣的?是俺自觉自愿去偏屋睡的。”

看他急得脸红脖子粗的辩解,元祐拍打着桌面,再次狂笑,“定安侯惧内,京人果不欺我也……”

看他如此,陈大牛与陈景也忍不住发笑起来。然而,等几个人笑完了,回过神儿来才发现,东方青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

这厮向来性子古怪,生人难近,他们都是晓得的。而且,他们也知他滞留在南晏京师两个月而不返兀良汗,便是为了夏初七,或者想要见上她一面。看他对夏初七执着如此,几个人也是有些同情的,便是先前对他有什么误会与不满,也随着金川门那日,消散了。

“金川门那天,这厮可没少出力。”陈景点头叹道。

“那又如何?”元祐哼一声,极有感触,“郎有情,妹无意,做什么都白搭。”

陈大牛拧紧眉头,不扯东方青玄,只同情看着元祐,打击报复先前的一箭之仇。

“小公爷先甭管旁人,回去使点劲,趁着陛下与北狄联姻,说不准有戏。”

“去,你还是先睡回了自家床上,再来说小爷吧。”元祐白他一眼,顽笑几句,想到与乌仁潇潇之间的种种纠葛,又扯着嘴唇喝茶苦笑,叹道,“更何况,若是一纸圣旨就可以捆住她的心,那我又何苦等到现在。女人心,硬起来,比男人狠多了。她若是不愿意,你便是八抬大轿放她面前,也是不屑一顿的。”

陈景看着这“不幸福”的哥俩,强插了一句嘴,“这倒……未必。”

元祐转头向他,“喔唷,很懂的样子,你来说说?”

陈景似乎很有经验,凝神正色道,“妇人与男子不同,只重当下感受。在她们面前,你得有个诚意。你说像你这般,整天端得像个大爷样,摆出一副‘老子肯要你,是你福分’的姿态,她如何肯跟你?乌仁公主本就性子倔强,加上……”说到此,他停顿一瞬,似是不想戳元祐的伤口,“反正你自己晓得便成,改改这臭脾气吧。”

“操!”元祐眸子泛了点戾气,“说话能不甩半句么?”

陈景眸子一暗,问,“那我说了,可不准置气?”

元祐为了乌仁潇潇的事儿,正求救无门,急需鸡汤,自是点头不已。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当没听见。”

“……你都听不见,那我还说甚?”陈景剜他一眼,看他笑愣住,考虑一瞬,方道,“乌仁公主毕竟跟过赵绵泽四年,对女子来说,贞节事大,又重口舌议论。若你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她何苦放下尊严与礼数,将后半生相托?”

元祐没好说乌仁第一次是跟自己,但却把陈景的话听懂了一半。

“就是不能摆架子,做大爷呗?”

陈景点头,温和道,“妇人心软,很多事,几句软语便过去了。你莫要放不下脸面。”

元祐再次点头,“便是学大牛那样儿呗,在她面前装怂?”

陈景一愣,看着陈大牛满面通红,笑着点头,“算是。”

“那好办!装怂还不是小事一桩?”元祐一拍桌子,大喜道,“谢了,兄弟,今儿请你两个喝酒,咱仨,不醉不归。谁也不许装怂。”

“……”陈景无语看他。

与晴岚结婚之后,陈景属实是暖男。平素里,他对晴岚极好,便是洗脚水也会亲自为她端去,伺候得尽心尽力。当然,这也仅限于小夫妻俩在闺房之中。在他老陈家人面前,他也是不敢的。那样做,只会为晴岚招来祸端。如今的将军府里,虽然晴岚名义上是皇后娘娘的义妹,老魏国公的干女儿,可虽然没了门第之见,婆媳仍是天敌,互相总是不对眼。

吃着小酒,哥仨唠着夫妻之道,很是得了一番滋味儿。

等他们从锦绣楼出来时,外面已淅沥下起了小雨。

陈景居住的大将军府,位于京师南郊,是一座御赐的崭新宅院,院子别致精巧,占地不算特别大,却被布置得极为温馨。尤其这会儿快到腊月了,家里已开始置办年货,看上去更是有几分和暖的“家味儿”。晴岚正在屋子里清点东西,看见陈景回来,赶紧过去为他接下马鞭和衣帽。

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她皱鼻子道,“吃酒了?”

陈景点头,“与大牛与元祐俩,一高兴,多吃了几盅。”

晴岚抿唇笑了笑,没有追问,又望向里间,冲他努了努嘴巴。

“娘在屋里头生闷气,你去哄哄吧。”

“又怎了?”陈景皱眉问。

“今儿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便一直追问为啥不把囡囡带回来给她瞅瞅。”晴岚微微垂眸,道,“我与她解释过了,可老人家愣说是我……是我把她孙女藏起来了,就是避着她。还说咱俩办喜事也没经她与爹同意,孩子生了也瞧不上一面,心里不得劲。你去说吧,反正我说了,她也不肯听的。”

陈景握住她的手,抬到嘴边,吻了吻,“委屈你了。”

晴岚抿唇,一笑,“没什么,去吧。我去把灶上为你熬的粥端来,你在那里没吃什么东西吧?”

说罢她要抽手,陈景却握住不放,目光里带了一些少见的促狭。晴岚浅笑横他一眼,听见里面老太太又在开始咳嗽不止,心知她是听见儿子回来了,却没有马上去看她,又开始作妖了,赶紧推他一把。

“快去,别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陈景低下头,仔细瞅着她白净的面孔,目光柔了柔,不仅没有放手,反倒将她往怀里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让我抱抱。”

晴岚闻到他满嘴酒气,不知原委,咬着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还是在锦绣楼被哪个姑娘迷了魂,劲头没过?”

陈景轻笑一声,放开她,又顺势捏了捏她的脸,目光一沉。

“晴岚,我要南征了。”

晴岚的笑声戛然而止,停顿一瞬,方问,“何时出发?”

陈景摇头,严肃道,“明日陛下才会宣旨,加上备战……怎么也得小几日吧?”看她脸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揽了揽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宝音公主了,也会把咱囡囡接回京师,你在家等着闺女,再等我喜讯?如何?”

晴岚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陈景一愣,这时,里屋又响起了老太太的咳嗽声,想来是不耐烦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牵怒晴岚,低头,在她唇角飞快一吻。

“好了,快去给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说罢他便要往里面走,晴岚眼圈却红了,“陈大哥——”

陈景顿住脚步,回头看她,默默不语。其实他知道晴岚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两个人从大婚开始,就没有过上几天正常夫妇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贵荣华,也还没有过上几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归期也无定期,任是谁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晴岚,你与我的心,都是一样。陛下对我们,恩同再造。这一生,不管何事,只要战事一响,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冲在前面。”

牵了牵嘴角,晴岚笑了。

“你误会,我只是想说,不论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开。”

陈景冲她一笑,“好,不分开。”

小雨沥沥时,最是伤情。

这天晚上,旧友欢聚,吃酒吃多的人,不仅有陈景,还有陈大牛。

别看他开了一间如花酒肆,但平常从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气,还是在锦绣楼里被元祐给激将的,这位盛传“惧内”的定安侯,胆儿突然肥了,不仅没有回他的偏房,还径直冲入了赵如娜的屋子,借着酒劲儿,朝她呵呵发笑。

“媳妇儿,俺,俺回来了……”

外面下了雨,风也大,有些冷,赵如娜生了火炉,正在一片温情暖意里静静看书。听到陈大牛大着嗓门儿的吼声,看一眼他红着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书本,唤了绿儿端汤备水,方才略带涩意地过去扶他。

“侯爷,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陈大牛声音闷闷的,打外面回来,受了些凉意,如今小媳妇儿在身侧,屋子里还暖融融的,他哪里舍得走?借着酒劲儿,他嘿嘿笑着,搂住赵如娜便不放,“媳妇儿,这都小两月了,俺一人儿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处都是冷的……浑身不舒坦,你就可怜可怜俺吧,让俺搬回来睡?”

赵如娜略略垂头,“侯爷,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雾的双瞳,也有淡淡的红丝。

很显然,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够好。

屋里只有一盏烛火,一个炭盆,光线极弱,衬得她的脸也尖,肌也白,样子好不可怜。两个人相处这么多年,她心情如何,陈大牛也是知道的。对于赵绵泽之事,他对赵如娜有愧,却不好告诉他赵绵泽有可能还活着。

毕竟人死了,她只会难受一阵,也就接受了现实,若是她知道赵绵泽可能会流落在外,那她只会永远安不下心来了。考虑一下,他情绪复杂的拢住她的腰,低头,蹭了蹭她的额头。

“媳妇儿,是俺不好。俺那时候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鬼迷心窍了,怕你担心,这才没有提早告诉你,俺该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赵如娜垂头不语。

陈大牛搂在她腰上的手,轻轻往上抚着。

“你看,这大冬儿的,俺万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么?”

陈大牛是个大老爷们儿,壮得跟头牛犊子似的,平日里连喷嚏都少打,哪里会生病?赵如娜又怎会不知他在装疯卖傻,借题发挥?可他真的想错了,她的心里,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埋怨。捋了捋头发,她摇头道,“候爷,你知道的,哥哥刚刚去了,我,我实在提不起心肠伺候你。”

“娜娜……”陈大牛唤她小名,目光发红,“你天天撵俺,你就提得起心肠么?”

赵如娜泪儿在眼里一滚,润了眼眶。

“我并非是在撵你,我只是不想饶过自己。”

或者说,她是在想,陈大牛对哥哥做的事,由她来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宽恕。从九月十六那日开始,她便一直吃斋念佛,为赵绵泽祈祷极乐往生。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赵绵泽之死与陈大牛有直接关系,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不想让陈大牛在身边,要不然心里别扭。

陈大牛已经认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几上的经书,叹了一口气。

“媳妇儿,其实,俺这般死皮赖脸缠着你,也不是单单想睡你。”

“……”他说得这么直接,赵如娜绷了许久的脸,有些俏红,“那你想做甚?”

陈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侧的发丝,声音很低,却也很真诚,“俺虽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赵绵泽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嫡亲兄长。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若真能像个没事人似的,整日与俺寻欢作乐,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妇儿?”他又搂紧了她,轻轻吐气,“娜娜,你的有情有义,俺是极爱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责……若是害死你兄长,真有什么罪过,便让俺来背负,可好?”

谁说他真的是大老粗?

这货其实很会哄女人,而且越来越会哄。

听着听着,赵如娜眼眶更湿,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这些日子以来,在老太太面前,在嫂子曾氏面前,甚至在陈大牛面前,她始终装得很平淡,很无所谓,其实她心里非常难受。这个难受,不仅来自赵绵泽的死,曾氏时常的冷嘲热讽,以及她没有了“长公主”的身份。

而是来自于,她的痛苦无人能体会。

要知道,同类,才能相依。同义,方才相亲。

如今整个大晏朝都在庆贺赵樽的胜利,定安侯府也是赵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对于陈大牛的家人来说,意义更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赵绵泽当政时期,定安侯府虽然一样显贵荣华,但是那“贵”,来自菁华长公主的身份,换到后世的说法,他们家多少有点吃软饭。而且,陈大牛被赵绵泽整整困于京师四年,有俸禄,却无职务。身为将军,却无兵权。不管走到哪里,都束手束脚,有人跟踪,不得半分自由,与软禁无异。他虽然没有向她埋怨过,但她知道,他是一个大男人,其实心里始终是憋着劲儿的。而他为什么要憋着,为什么肯憋着,完全是为了她赵如娜。若非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陈景一样真刀真枪与赵绵泽干。

然而,陈大牛会理解她,陈家人却不会。

赵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样显贵荣华,陈家人一夕之间,扬眉吐气翻了身,那姿态自是不一样。虽然陈大牛早就嘱咐过不许嚼她舌根,可有些事还是避免不了,家长里短的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根本顾不过来。那些冷嘲热讽的,阴阳怪气的,酸她的,损她的,每日里总有那么几句。

但这些,都不算事。

她最难受的是,她没有同类,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与她一样为赵绵泽难过的人。

即便是绿儿也只会欢笑,开心于侯爷的扬眉吐气。

私心底,赵如娜也为陈大牛重获自由开心,但这并不妨碍她为赵绵泽难过。

也为她自己……赵绵泽唯一的妹妹难过。

“夫人,侯爷,水备好了。”

绿儿笑吟吟进来,看到两个人相拥沉默,愣了愣,赶紧低下头。

“奴婢先去外头候着……”说罢,蹬蹬跑远了。

人的心性都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绿儿早些年一直仰慕陈大牛,但那时的绿儿年纪小,仰慕里有许多是基于少女情怀,崇敬英雄。少女情怀总是诗,诗即梦幻,在实际面前,不堪一击。几次三番的失望之后,在她年满二十那年,终是与侯府管家的小儿子看对了眼。赵如娜念她在松子坡上为自己断了一指,便做主为他们主了婚,还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妆,风风光光让她出了阁。可这姑娘与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里当差,便仍在她房里伺候。前两年,她生了个胖小子,小夫妻俩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对陈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断了那种念想。

“侯爷。”看绿儿出去了,赵如娜回过神来,推了推陈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让绿儿把温好的鸡汤放到你房里去。时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妇儿……”陈大牛拉着她的手,不放。

赵如娜并不收回,只是静静看他,目光柔和。

“侯爷还有吩咐?”

四目相对,凝视良久,陈大牛终于败下阵来。

他是个粗人,脾气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在赵如娜跟前,他就是横不起来,只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软成了绕指柔。重重一叹,他无奈问,“要多久,你才肯让俺回房?”

赵如娜性子温良,不常与他赌气,她也知道从礼教上来讲,这般逆着夫婿,还一直没有生养,陈大牛没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义。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里,他为她顶了多大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骗他,是怎样想的,便怎样说。

提了提裙摆,她慢吞吞跪在他面前。

“侯爷恕罪,妾身实在不知。”

陈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谁都清楚,赵如娜的骄傲。

这种骄傲,不仅仅是出身皇室,从小体面尊贵的长公主骄傲。而是她的个性,她的风华,她的诗书,她的才气,她高于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这样子的她,配给他陈大牛,本就是下嫁,这些年为了他,便是受尽冷眼,她也不曾放弃过这种骄傲。

正是因为骄傲,她也从来没有跪过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赶紧俯身拽她。

“菁华,你起来,没事给俺下跪做啥?”

赵如娜固执得紧,就是不肯起来,“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该跪的。”

“菁华……”陈大牛眉头打着结,心疼不已,“你别这般,你说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让俺走俺就走,你说啥时候俺才能回来,俺就俺时候回来。你别这样……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气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800]

可赵如娜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坚毅。

“侯爷,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说啥?”陈大牛像听了天书,嘴角抽搐几下,满脸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疯了?俺怎会休弃了你?祖姑奶奶,别犯傻了,起来说话好不好?”

赵如娜柔着眸,语气却极是镇定,像是慎重考虑过,“侯爷,你听我说幸完。一来我心里这道坎,一时半会过不去。二来我与你成婚五载有余,却未有所出,实是对不住你们老陈家,我自请下堂,并不委屈。”

目光凝滞着,陈大牛喉咙上下一阵滑动,情绪不稳。

“快别瞎说了,俺陈大牛娶媳妇儿,便是要过一辈子的。俺早就说过了,有没有孩儿没甚关系。且不说咱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便是真的没有子嗣,回头在俺哥那里抱养个儿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赶紧给俺起来,莫要让人听了去,没得笑话。”

“侯爷,我是认真的。”赵如娜抬头,红着眼看他,“你不必担心太多,我离了家会去灵岩庵落发,常伴青灯,静过一生,必不会辱没了侯府门楣,让侯爷没了脸面……”

“你个犟婆娘,你说些啥呢?”陈大牛这回真气眼了,不与她文绉绉说道,一把将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撑手在她身侧,瞪着双铜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赵如娜,你给俺听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这辈子便算是与俺绑一块了。下回再敢说啥下堂落发的话,看俺不办了你。”

“……”他一旦发狠,赵如娜就没法子了。

这人有时候,也是横竖都不讲道理的人。

“还有!”陈大牛道,“你若敢趁着俺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离开,或是去出了劳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几次,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赵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陈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给你看。”

“……”

赵如娜是知书达理的女子,陈大牛却是粗犷实在的汉子。但平日里,这般撒泼耍赖的陈大牛却不常见,却实实在在地震住了赵如娜。世上天生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这两个人在一块,偏生能找到一个平衡点。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终是都软了下来。

其实如今最大的问题,只有两个。

一是赵樽继位,为他们的家庭角色带来的颠倒性转换。

二便是赵如娜没有生养。她成天在宅子里,面对的人也不是陈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个没有生养的妇人,还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说得狗血喷头,若不是赵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气死了。

“侯爷,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发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国的文佳公主。

好几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过她的休闲日子,倒也乐得自在。

“赵如娜,怎么没傻死你?不过你倒提醒俺了,赶明儿便向陛下请旨,把她扫出去。”压在她身上,陈大牛呼吸便有些重,两个月没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气方刚的男子,憋了这么久,哪里受得住?

赵如娜面赤如火,挣扎一下,小声道,“我在说认真的,为了孩子……”

听她满不在乎的样子,陈大牛当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怀里一裹,便粗声粗气的吼,“你再给爷们儿说一个试试?”

“……”赵如娜只看他,不说。

“再说啊?!”他冷哼,样子很生气。

“说了,你待如何?”赵如娜看他孩子气的样子,情绪稍缓。

“试试你便晓得了。”陈大牛绷不住冷脸了,嘿嘿一笑,挠她腋下痒痒。

“呵……”赵如娜怕痒,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动,可她这副身娇体柔的模样儿,香喷喷的落入了陈大牛的怀,那简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没得救了。

陈大牛自个儿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服自己的大脑,便搂住她的身子滚倒在了榻上,气喘吁吁间,二人衣裳也未褪尽,便直入正题,赵如娜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陈大牛!”她低低饮泣。

“俺在!媳妇儿,莫生气了。”

“你这不是欺负人么?呜……”

“……不敢,俺等下还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着,在她耳朵轻笑,“不过你晓得的,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这身子可就毁了。莫说今后还得造小子,还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无赖!”

“嘿嘿,媳妇儿,你莫置气,俺错了,是俺不好!”

一边认错一边做,这人的脸皮也是厚到家了。

赵如娜气咻咻一哼,到底没法子在这时撵他。可看她松口,那厮就更加不客气了,拉过被子往两人身上一裹,便滚出了一个被翻红浪,鸳鸯互戏。榻下的炭盆里,闪着温暖的火光,两个人的眼睛,在红艳艳的光线下互视着,格外柔和,情义饱满,那是一种鱼与水的相知与相融。

好一会儿,陈大牛终是跑完了人生独有的节奏,粗糙的手触到她的脸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泪,心疼地把她抱入怀里,轻轻吻了吻,道:“媳妇儿,没了兄长,你还有夫婿。俺先头说,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亏。俺不会离你而去,你这辈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红着脸儿饮泣,陈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叹,他又下了底线。

“俺娘俺嫂子那里,明儿俺会再去说道。若是她们再惹俺媳妇儿不高兴,索性分家算了。”

“侯爷……”赵如娜一愣,看着他认真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陈大牛是个孝子,孝顺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这样的话,他能说出来,便是考虑好的。

可他已经背上了“惧内”的笑名,她又怎能让他再背上“不孝”的骂名?

赵如娜扑入他的怀里,鼻音极重,“我不值得的,侯爷。”

“谁说你不值得?”陈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紧着你快活。只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妇儿。”胸口被她的泪水打湿了,陈大牛没有去为她拭泪,也没有扳起她泪流满面的脸,只是轻声哄道,“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了,就舒坦了。”

“呜,侯爷……”

赵如娜终于失态地抱紧他,大哭出声。

这一辈子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作为皇帝公主,不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里多伤心多难过,她也从不会歇斯底里痛哭。但这一刻,她情感的大坝崩溃了,泪水便如同滚滚的潮水,发泄般流淌了出来。人在难过的时候,兴许不会哭,但在亲人面前,却大多都会宣泄。

有时候,哭也是需要一种安全感作为依托的。

陈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垒,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陈大牛顺着她的后背,拍了拍,“俺让你哭,你还真哭?”他嘿嘿乐着,“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肿了,明儿俺娘看见了,嘿,那得一乐,准以为她儿子总算翻身,镇压了儿媳妇。”

“噗”一声,赵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陈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显得俺媳妇儿聪慧?”

赵如娜抹了抹眼泪,收起了情绪,“你倒是学贫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陈大牛低头,“俺洗好了,睡哪儿?”

赵如娜偏头,“看你表现……”

陈大牛一愣,哈哈大笑着,从她身上起来。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风清寒,屋子里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爱。有一些暖,也叫爱。

时光未老,事情便不会完。

被一场夺位之战改变了命运的人,又何止元祐与乌仁潇潇,陈大牛与赵如娜……每一件大事的发生,都会在不经意间,影响到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他们行走在自己的轨道上,更会不时与别人的轨道重合,与命运的大齿轮紧紧咬合一起,走向时光的终端。

只不过,有些故事,在画上句号之前,总是残酷的。

陈景与晴岚在夫妻恩爱,陈大牛与赵如娜也琴琵和鸣,可登临了九五之位的赵樽,却孤家寡人一个,游荡在深夜的长街短巷。他是这个城池的王,是这个天下的王,可淋着小雨,牵着大鸟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他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漫无目的的走着,脚上的蟠龙皂靴都湿透了,方才站在了晋王府的门口。

他许久不曾回来过了。

从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时间,只是不敢面对。

皇城对她与阿七来说,其实是陌生的地方。

但这座晋王府邸,却有着太多与他们相关的旧物,旧事,旧梦。

“主子,要进去吗?”郑二宝看他不动,大着胆子问。

“嗯。”赵樽回答得简单,话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经四载风霜,晋王府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些年来,在城南这个黄金地带,又新添了许多王侯新贵的大宅子,但这座府邸因为一个叫着赵樽的男子,依旧有着与别处不同的贵气、霸气和王者之气。

赵樽抚了抚大鸟的头,把缰绳递给郑二宝,从侧门而入。

晋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宫之变时死光了。如今府里的仆役丫头,都是赵樽北上之前找来看守宅子的,与赵樽没有实际接触过。大晚上的,乍一看见当今天子回府,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噤声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被阴风扫了命去。

下着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里的几株大树,树荫繁茂,如同华盖之顶,比几年前更加高大粗壮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线,把院子显得更加清寂且阴暗。赵樽在院门静立片刻,摆手让众人退下,一个人慢吞吞推开了那一扇久别的大门。

静谧的房间里,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只可惜,已没了当年的人。

这里每日都有人打扫,很干净,也很整洁,却无半分活人气。

赵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并不四顾,只轻轻揉着额头发呆。

这里的每一件摆设,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摆向和位置。

闭上眼,似有笑声在耳,似有人影在侧。

“赵十九,你个混蛋!”

“赵十九,我饿了……好饿。”

“赵十九……你快过来,快点呀!”

她的一颦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跷腿,她破口大骂,她哈哈大笑,她乖时像个孩子似的在他怀里撒娇,她皮时会吊着他的脖子耍无赖,她讨厌时会令他头皮发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面放糖,她生气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愤怒磨牙,她痛就龇牙……是的,她其实最怕痛。可是她却忍着生生撕裂的疼痛,为他诞下了一双麟儿。

赵樽望上抬头,让眼窝中不小心流下的温热液体回流一会,才平静了下来。

静悄悄的,他走到那张金丝檀木的小圆桌边上,翻找出当年的棋秤来。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说过,总有一日,你要胜了爷,还要在棋秤上摆出一个字儿来羞辱爷么?为什么还不肯回来?”

他们下了无数次棋,可夏初七从未赢过一次。

每次输了,她就咬牙切齿,约他下次再战。

可下次,她还输,她每一次都在输,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她却不知,他就爱她看那样生气。

生气的她很真实。真实的性子,像个真实的人。对他这种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人人都懂得装点面孔,用微笑掩饰心机的人来说,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触碰到一种真正的纯粹与简单,才能感觉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你若回来,我便让你赢一次,可好?”

空气里是潮湿的气流,没有任何声音。

静谧与无声,是孤独对人最冷酷的嘲讽。

一瞬不眨地看着棋秤,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声音传入耳朵,他才惊得回过神,双手揉了揉额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见细雨中等候的郑二宝时,他的样子平静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并不见半点悲伤。

“回宫罢。”

郑二宝抹了抹脑门上的雨水,迎了上来,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说有急事……等许久了。”

“谁?”赵樽问。

“三公子,让您去见见他。”郑二宝把头垂到了极低。

重重一哼,赵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过去。”

晋王府的花厅里,几个小丫头候在门口。

赵樽进去时,并没有见到东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个头上戴着白色纱帽的女子,安静地虚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庄、优雅。一双捧着茶盏的手指,白皙、修长,指节轻轻滑动间,那活色生香的姿态,配上那一身软缎包裹出来的玲珑身子,便是绝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头之好。

可赵樽一愣,铁青着脸,侧头瞪向了郑二宝。

“掌嘴五十,罚俸一年!”

郑二宝呜一声,苦着脸,“奴才晓得错了,但奴才忧心主子……”

“滚!”赵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这便滚,这便滚。”郑二宝缩了脖子,赶紧退了下去,自己去墙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声音很是响亮,可他是宫中老人了,最是懂得个中技巧,装腔作势的“哎哟”叫唤着,他其实并不觉得委屈,只是为了主子想要叹息。

“陛下!”

阿木尔看赵樽在门口不动,放下茶碗,屈膝行礼。

“妾身参见陛下。”

赵樽冷肃的脸上,没有表情,每个字都是一样的平调。

“皇嫂有事,找郑二宝去办便可。这般私下见朕,是想陷朕于不义?”

阿木尔微微一怔,尴尬片刻,紧张地捋捋头上的面纱,把一张瓷白的脸儿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双翦水桃花似的眼睛会说话似的,忽闪忽闪,说不出来的明媚动人。

“陛下,过去的事,是阿木尔的不对,望请原谅。”

她道了歉,可赵樽并不进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尔满满的情义在他冰冷的视线里,慢慢瓦解,脸上的笑容也终是冻住,变成了惆怅的一叹,“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仅我哥跟着忧心,我这颗心,也甚为不安……不管我与她过去有多少恩怨,都过去了。只如今……实不忍心看你为了她,这般慢待自己,我……”

一个人自说自语,也是需要勇气的。

没有得到赵樽的回应,阿木尔的情绪在紧张与激动之间反复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断,窘迫得俏脸通红,艰难地补充道,“我今日来,是想说,若你不嫌,我其实……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为后,不求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为奴为婢,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饮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脏狂烈地跳动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吗?陛下,好吗?”

赵樽看她良久,突地牵了牵嘴角,冷笑,“滚!”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他转身便走。

阿木尔深情厚义的倾诉,换得这般结果,耳根一烫,脸儿臊到极点。要知道,为了见到他,她做了许久的准备。调养身体,护理容貌,寻找机会……为了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她至自己的尊严,踩在了脚下。可他却这般无情,不仅不给她机会,眼中除了嫌弃,便是厌恶。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里不好?

她比那个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认的大晏第一美人儿。

阿木尔向来自视甚高,脑子里刹那划过的几个标签给了她极大的信心。眼看赵樽袍角一摆,就要离开门槛,她孤注一掷般猛冲了过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赵樽何许人也?他不想让人近身,谁又能近得了?

他眉头一蹙,迅速侧身……

阿木尔伸在半空的手没了支撑点,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个收势不住,绣花鞋踢到高高的门槛,身子不稳便以一个怪异的姿态栽了出去,下巴重重着地,全身俯扑在地,极是狼狈。

大抵这个动作太“勾人”,候在门口的丫头们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还令人好受一些,压抑的笑声才更像嘲笑,更会让人觉得羞辱。阿木尔又急又臊,抬头看一眼赵樽疏离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赵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东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东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会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么执着,或者说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这种认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会盖天灭地,不论因由。但凡不喜欢她的人都是蠢货,都没有眼光。可是,当一个人伪装出来的华丽外表被赤裸的现实撕碎之后,人性最阴暗最丑恶的一面便会活生生浮现。阿木尔这个昔日人人称讼的名门淑媛,终于揭去了修炼了二十多年的优雅端庄,不管不顾地挡在了赵樽面前,带着哭腔的控诉,形同撒泼。

“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机会?她哪里好?论容貌,论才情,论智慧,她哪里比得上我?……呜,你们都瞎了眼了,为什么都要喜欢她,为什么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为我早些年弃你另嫁,你一直怀恨在心?”

这般强词夺理的追问,只有被宠坏的阿木尔才能问出。

院里的丫头,都止住笑,低下了头。

她们不熟悉赵樽,却看见了他脸上的冷鸷。

即便在一丈开外,她们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尔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闹不休。

“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了你,为了等着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泪水?……呜……我又没让你封我为妃为嫔,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么?”

为奴为婢?赵樽的脑子里,下意识想起了他的“小奴儿”。

目光阴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只没有温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这么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给我一个理由?便是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可好?”阿木尔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期待。那些尊贵的、清冷的,高傲的,对外人不屑一顾的情绪再没了半分。就像一只请求恩宠的小绵羊,别扭地抿着嘴巴,在静静等待他的答案。

赵樽冷峻的面上,仿若冻结成了一柄尖锐的冰剑。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冷笑甩袖,大步离去。

人世间最无情的拒绝,便是沉默。

阿木尔脸色发白,咬着下唇,心脏像被钢针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总算悟了……自从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她就再无机会。这个男人就像中邪一般,为了她不顾三纲五常,为了她废黜六宫,为了她不惜与满朝文武为敌……更悲哀的是,就是这个对别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给她半分温暖,不给她半张好脸,她仍然喜欢他到了心坎里。

“死心了?”背后,是东方青玄冷冷的声音。

阿木尔回头,看着他清越的面孔,“你都看见了?”

东方青玄轻笑,“是,看见了,你摔得很狼狈。”

阿木尔眸子一红,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滑下,“你看见了,为何不肯出来为我说话,不肯扶我一把?凭你与他的交情,让我入宫做个奴婢……他会同意的。”

“他不会同意。”

“为什么?!”大吼着,阿木尔有点歇斯底里。

“因为我不是他爹。”东方青玄开了个玩笑,唇角的妖娆之气,更显俊美,“再说,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呜。你们……呜,你们……”

东方青玄微微抿唇,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步步走近,驻足在她面前,审视了好一会才递上一张洁净的帕子,缓缓道,“阿木尔,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过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听,怎能怪我?”

阿木尔满脸泪痕,“哥哥,连你也不能理解我?”

东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带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尔拼命摇头,泪水滚滚落下,“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他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面前……便是,从此,从此只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师……哪怕远远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东方青玄沉默,好一会儿,摆袖,优雅转身。

“随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着他的背影,阿木尔的世界终于崩塌了。一种无望的悲苦,冷得她渐身满是凉意。呜咽着,她紧紧抱着双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东方青玄站住了,却没有转头。

阿木尔问他,“阿木古郎,还会不会帮我?”

东方青玄轻轻回答,“不会。这是最后一次。”

阿木尔身子猛地顿住,一颗心脏像是冻僵了,嗓子眼儿里如同被痰气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个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没有了哥哥,该怎么办?若是失去哥哥的庇护,她还能如何活?她没有亲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亲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着东方青玄的背影,哑着嗓子发笑。

“你不把我当妹妹了么?”

东方青玄缓缓转身,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

“阿木尔,好自为之……”

他带着叹息的嘱咐散在了空气中,阿木尔却久久未动。她立在原地,在一群丫头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里,双手慢慢攥紧,在冬日的夜风中,脊背仿佛被冻僵成了冰柱。

“若是没有他,我活着又有何意义?纵有荣光万丈,其实也只是一个寡妇,寡妇……”

次日是小朝会,做皇帝的,尤其是勤政的皇帝,也得守时。赵樽早早起来洗漱完,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换往常没有大事时,常着朝会的规矩走个程序,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没事可奏的就在班列里开小差,和学生上课走神差不多。

但今儿每个人都神采奕奕。

南北同时再起烽烟,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处置。赵樽稳坐龙椅上,看着殿里一群炸不软的老油条,面无表情地问,“北方闹匪,南方闹叛,百姓也在闹粮荒。不知诸位卿家,可有良策?”

一般来说,臣子们总结了法子,窃窃私语的讨论一会儿,便综合上前奏报。或是有独倒见解的臣子,便自领功劳,向皇帝献计献策,以示对得起那份俸禄。可今儿讨论半晌,也无人出列,兵分两北,对如今的大晏来说,讨伐无力,顾了头,便顾不得尾,实在难办。

淡淡扫了一圈臣工,赵樽望向静默的夏廷赣。

“老国公,你怎么看?”

夏廷赣略一思索,出列抱笏道,“老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北方闹匪之事,与北狄戾气有关,可想法子先行安抚,等缓过劲来,再回头收拾。而南患其实才是朝廷极不安定的因素。必须派兵讨伐之,方能固国安邦,平息流言。”

流言是什么流言,众人皆知。

朝廷虽然诏令说建章帝死了,还为他大为了丧事,但民间仍是传得沸沸扬扬,说他在早已离宫生还,还在南边组织了旧部,要打到京师来,与赵樽再起干戈。不仅外面,眼下,便是宫里也有人私传,说建章帝其实是与顾贵人一起离开的。若不然,顾贵人哪里去了?

流言虽是流言,但总有人会信,便是这朝中臣工,也有相信的。他们信了,心便会浮躁,对赵樽的忠心,也就会打折扣。

看了看班列里的众臣,赵樽牵了牵唇角,“老国公所言有理。”说罢,他缓缓看向班列右侧的武将,如同点将似的那么一扫,不待开口,陈景便稳稳从中出来,端正地往前三步,抱住拳头,单膝磕地。

“陛下,末将愿领兵往南,讨伐匪逆。”

陈景说罢低下头,没有再动弹。

“陛下,末将也愿前往讨逆。”

班列里,晏二鬼也站了出来。

“陛下,末将等也愿前往讨逆。”

接着,又有几个武将纷纷出列,表示决心。

而这些人,基本都是他从晋军中提拔上来的。

赵樽微微眯眸,没有马上回应,只是看着殿内的众臣,似在思考。新朝初定,在这奉天殿里的南晏股肱之臣里,到底有多少是忠于他的,能一心一意为朝廷做事的,其实赵樽还未完全摸清。这些人都太圆滑了。

但如今,南征原是一个刷功劳的大好事,做为武将,本就应当自告奋勇上前杀敌,那些不吭声儿装聋作哑的人,只有两类。一是贪生怕死,二是事不关己。第一类养不得,第二类容不得。

一念至此,赵樽抬了抬手。

“广武侯智勇双全,乃当朝虎将,前往平乱再是合适不过。如今,便由广武侯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平乱,挂帅中军。”

话罢,殿上赞声不绝,和气一团。

圣旨其实是早就拟好的,只要照着念上一番便成。可谁也没有想到,等郑二宝念完了南征的圣旨,赵樽却淡淡地看向武将的行列,不温不火地道,“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动请缨的人,官升一级,食禄涨三级。其余众者,官降一级,食禄降三级。”

赵樽为人素来酷烈,但这般凭着一个决定便定了这么多人的仕途,却是令人无法想象的。简单思来,极是草率,可仔细一想,也是有理。身为武将,不愿为国出征,养来何用?奉天殿上安安静静的,领了赏的人与受了罚的人,谢恩的谢恩,告罪的告罪,却无人敢说三道四。

这便是铁血皇帝的好处,说一,就无二。

紧接着,为解北狄之危,赵樽颁布了第二道圣旨。

鉴于与北狄的睦邻关系,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再许姻亲。将临安公主之长女,清惠郡主李邈许给北狄太子哈萨尔为妻。一个郡主便想嫁给人家的太子做正妃,这有些不合逻辑。朝臣们私里认为,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疯了,若不敢肯定不会应允,这分明就没有诚意,带着侮辱,还有看不起北狄之嫌。

若无先前的“冷血镇压”,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对意见,但那么多武将都降了职,罚了俸,这会儿子臣工们对这个皇帝的脾性彻底臣服了。摸不准儿的事,就由着他去折腾,纷纷拍着马屁,高喊“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了事儿。

赵樽无疑是英明的。

他这个决定没有多久,就得到了应验。

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骚扰南晏边境,除了心里有巴根的仇恨之外,一则也认为赵绵泽还会有翻身的余地,而且乌仁和乌兰两个女儿都嫁给赵绵泽了,作为“岳丈”,他若没点姿态,似乎也说不过去。二来,从他的角度考虑,就算他不与赵樽为敌,赵樽也得与他为敌。何不先下手为强?

一多个月后,接到南晏皇帝的手书,北狄皇帝考虑了三日应允了。

手书里,赵樽极有诚意地告诉了他赵绵泽的死亡以及乌仁潇潇的现状。而且,南晏主动提出联姻,便是为了屏除旧怨,不会再与北狄算账。都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谁又愿意劳民伤财?虽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点瞧不起人,但拒婚了无数次的哈萨尔,这回却坚持己见,非娶那个郡主不可。几重压力之下,北狄皇帝同意了。

不费吹灰之力,便搞掂了北匪的问题。不仅显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国姿态,还成全了哈萨尔与李邈这对苦命的鸳鸯,赵樽一箭三雕,干得极是漂亮。不,应说是一箭四雕,此举做为赵樽继位以来的头等“国家重事”,他处理得干净漂亮,也对他的执政力度有着充分的肯定。

两个月后,北狄递上国书,要与南晏永禄朝化干戈为玉帛,共修百年之好。

同时为了以示诚意,北狄哈萨尔太子将会亲临南晏,迎娶清惠郡主李邈。

一桩姻缘,两处相思,三年等待,四载苦熬终于修成正果,自是美事一桩。

神仙眷恋的事儿,都是后话,暂时不提。

且说陈景领旨之后,当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营点兵点将,筹备西南平乱之事。

冬月二十五日,南征军启程。

赵樽身着乌金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在南郊祭天,为南征军送行。陈景在三军阵前起誓,“不平南患,绝不还朝。”南征大军远去了,此行声势浩大,实数三十万,号召五十万,看上去就像只是一次对赵绵泽余党的清扫。但只有少数人知道,陈景还负有寻找赵绵泽的私密任务。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陈景反对过,晴岚还是随同南去了。

他夫妻历尽四年风霜战事,已为一体,难以分离。

不过,晴岚的举动,倒是得到了陈家翁婆的支持。

儿子只身在外,有儿媳照料,自是好的。

可自古将军出征,那有带家眷的道理?为了免得军中将士议论,晴岚效仿夏初七的做法,成了陈景的参将,在军中行走,除了几个相熟的人,谁也不知她是广武侯夫人本尊。

约摸半个月的水陆行军,陈景一行人到达汉江,三日后,向朝廷发出第一封捷报,在这里,陈景所率兵马悄无声息地拿下驻扎的散乱南军,几乎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些南军在赵樽称帝后,原就无心战斗,如今朝廷之师到来,无须几个回合,便作鸟兽散。

捷报上短短几个字,看上去轻松。

可一路行军的苦和收复南军占区所付出的代价,却足以彪炳春秋。

都以为陈景会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驻扎的金沙江沿线,可谁也没有想到,又一个月后,一道丧报却从南征军紧急传入了京师——陈景所率南征军进入川谕,在南军守卫严密的顺庆府,连破多个城镇后,直至眉州、雅州,继续推入宁番卫。此时,南征军已与耿三友有过好几次短兵相接,但耿三友手底下领的全是赵绵泽最后的精锐之师,战斗力极强,加上他有着与晋军四年的战斗经验,早已是沙场战将,他组织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军与官员,以及从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加上整肃,大举哀兵之旗,宣传晋王作乱,逆天篡位,进行大规模洗脑,甚至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同情与支持。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耿三友在这一带,如鱼得水,时战时退,时挠时袭,数个回合,与南征军各有胜负。如此兜兜转转,南征军一路追击入宁番,陈景布局于此,正准备与耿三友大决战之际,却突然发生了一阵意外。

有斥候来报,在通往乌那的长河西鱼通宁远发现了赵绵泽的贵人顾氏,她与一个丫头相伴,包着大头巾,行事遮遮掩掩,暂未发现与耿三友所率部接触,不过不排除赵绵泽就在通宁远的可能。陈景率兵至此,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原本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想来,也凛了心肠。他让人拿着顾氏的画像去通宁远再三打探,得到了相同的结论,据当地百姓说,确实见过此女出现。

简单的战争局势,变得微妙而复杂了。

但能够发现顾阿娇的踪迹,那也是好事,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赵绵泽。

陈景大喜过望之下,嘱咐副将在宁番与耿三友周旋,当晚便率领五万人夜入通宁远。

却没有想到,这是耿三友为他摆的一个局。

等他察觉到不妙时,已误入耿三友大军的包围圈,再无退路。

陈景所率三万人被困城中,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与耿三友大军激烈奋战了三天三夜,仍是没有等到援军的到来。陈景与部将战至最后一刻,腹部中箭,从城楼摔下,当场阵亡。

一代名将,殒在川蜀,含恨而终。

接到奏报那一日,京师城的上空,乌云不散。

没有人会相信陈景真的死在了通宁远,死在了耿三友的诡计之下。他那样勇武的一员虎将,历经十来年的沙场考验,都没有出事,却在小小一个通宁远翻了船?不仅众人不信,便是赵樽也不敢相信。从陈景考上武状元的次日,他便一直跟随在赵樽身侧,数年如一日,陪他南征陪他北战,一身风霜,如今他登基为帝,陈景正该享受富贵荣华的时候,却战死了,让他情何以堪?

随着丧报回来的,还有一封陈景大战之前写下的绝笔。

“刀未缺,弓未断,人未亡,吾必一战到底,以吾之血护大晏朗朗乾坤。通宁远事败,三万将士含恨成殇,吾乃大罪是也。臣陈景,遥跪陛下,恳请责罚……然,吾之妻晴岚受了重伤,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吾之父母年事已高,望吾兄弟代为护之。”

赵樽看完丧报,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地走到了当初的演武场。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景的地方,当时的武状元,身手矫健,武艺高强,立挫群雄,勇武无匹……而这些只是其次,陈景冷静的头脑,为人的忠厚,还有面对强敌时的镇定,才是赵樽真正看重的地方。不过,看重也只是看重,只是欣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武考之后,陈景会找上门来,主动要求跟他一块干。

他记得当时只问了一句,“理由?”

陈景回答:“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顶天立地英雄。”

他还说,“殿下的事迹我听得很多,心里头一直仰慕于你。但未中武状元之前,我自知没有随你左右的资格……请殿下收下我吧。”

赵樽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小时候,洪泰帝让他习武,却有意无意地抑止他学文,他知道,父皇是要培养可上战场的将领,不要争王夺位的野心王。十几岁便上阵杀敌,他也没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只是想尽自己的一点心,做好自己的事,也让那个高居龙椅上的亲爹,能多看他一眼……能够被陈景这样的人物奉为英雄,赵樽心下有的,是一种“是英雄,重英雄”的感受。

算一算,陈景随了他近十年。

他是赵樽的侍卫长,也是一个他可以放心地将后背留给他的人。

那么多年的日子共度过,有过风雨,有过患难,有过无数次的死里逃生,如今他得了江山,许他爵位,给他封妻荫子,他却没有再多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有个儿子承他功劳也好。

宽敞的演武场上,北风吹得赵樽衣袂飘飘,他紧扼的拳头上青筋突显。

面上冷硬如铁,心却如血在滴。

好一会儿,在冷风中,他问,“广武侯夫人,可有消息?”

随同前来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脸,还未出口,自己已率先落下泪来。

“当日陈景前往通宁远,晴岚也一路跟去了。魏将军听闻消息,率兵赶去援助时,通宁远已是一片狼藉,他并未见到人。只是有侥幸逃脱的将士证言,他亲眼看见广武侯中箭之后……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随他跳下城楼。殉,殉夫了!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义厚,将他们遗体从乱尸中找出,合葬在通宁远。”

陈景死了,晴岚也死了。

赵樽阖上眼,身子微微一颤,许久没有动弹。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皇朝基业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价?

丙一没有听见他说话,瞄他一眼,想要安慰。

“陛下,节哀……”

赵樽仍旧没有睁眼,冷寂如冰的脸上,似乎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他轻轻抬了抬手,龙袍上的金龙爪子,张牙舞爪地在风中发狠,他淡淡,“你也下去吧,朕静一静。”

那一日,皇帝一个人在演武场待到落晚方回。

当日夜里,便有圣旨下来。旨意内容,总结就一个字——杀。

陈景与晴岚之死,是继夏初七出事之后,对赵樽的又一大打击,也似乎踩塌了赵樽对赵绵泽余党的最后底线。次日,赵樽调集数十万京畿大军,由定安侯陈大牛亲自领兵,以报复似的军事行动越过山峦,踏过平原,到达金沙江一线,完全以灭绝似的杀戮方式,遇人便杀,遇城便屠,也不接受南军任何形式的投降与告饶。整整三日,通宁远与宁番各地尸横遍野,哀鸿阵阵。这一仗,也成为了永禄朝最大的一次杀戮,造成了无数的无辜者死亡。由此,赵樽“酷烈、凶残,嗜杀”的恶名更是板上钉钉的写入了后世的历史,也成了时下的老百姓畏惧与诅咒他的缘由。

有野史云,当时陈大牛手下兵卒杀人杀得手都酸麻了,拿刀都刀不起。

通宁远之屠十日后,陈大牛终于遭遇了耿三友。

这是时隔数年之后,二人的首次见面。

他们相识于战场,却也结束在战场。

陈大牛是一个执行命令极为僵化的人,不会因为任何私心与往昔情分手下留情。而耿三友不怕陈景,甚至不怕赵樽,但他偏偏怕陈大牛。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一个死穴,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陈大牛便是耿三友心里的劫难。从很多前年开始,他便是洪泰帝培养的哨子,他受命于赵绵泽,也忠于赵绵泽,那是他的信仰。但是对陈大牛,这个曾经一心一意把他当成自家兄弟来看待的人,就算他的心脏炼成了石头一样的坚硬,也不得不软化。

此战,陈大牛单枪匹马,闯入耿三友大阵之前,招招狠辣,式式逼命。耿三友避无可避,战又战不过,不得不领着残部,节节败退。陈大牛边追边战,大军所到之处,一律夷为平地,“为陈景复仇”的怒火,不仅烧着他的心,也烧着南征军将士的心。鲜血蒙住了日月,杀戮淹没了都城,经过半个月的恐怖战役,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边,退无可退。

迎着冬日的寒风,他看着陈大牛,于江边自刎。

刀入喉管前,他只留了一句遗言。

“大牛,这一生为国尽忠,我死而无憾。来生,我还做你兄弟。”

耿三友尸身倒地,鲜血流入金沙江,染红了一片江水。

余下赵绵泽的精锐残部为免被屠杀,纷纷投江自尽。那一日的悲歌,在金沙江上空持续了许久。

自古成王败寇,于耿三友,于陈大牛而言,只是各为其主,并无私怨。

选择不同,立场不同,结果就不同,甚至于,也并无对错。

金沙江边上,陈大牛慢慢下马,托住了耿三友的尸首,就地掩埋。

堂堂七尺男儿,他浑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没有哭过,却在耿三友的坟冢前放声大哭。

哀嚎声直入长空,那悲怆的呐喊,不知是为妄死在通宁远的陈景夫妇,还是给耿三友最后的挽歌。

收拾残局时,陈大牛清点了耿三友的遗物。

没有想到,却发现了一封赵绵泽的手书。

大抵意思,是让耿三友整肃西南各部,准备反攻应天府。

为了以示对他的信任与恩宠,他许诺大战胜利之后,给耿三友兵部尚书和五军都督之位。除此之外,他还专程赐给耿三友一个绝世佳人,让侍从从京师送来——她便是顾阿娇。虽说顾氏确实长得貌美勾人,但好端端的,赵绵泽也不会轻易把自己后宫的女人送人。这中间确实有些缘由。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译楼见过做侑酒女的顾氏,且心有好感,只是不待他出手,顾阿娇便出事了。

后来,赵绵泽指使顾阿娇,通过乌仁潇潇之口,把京师城防空虚,晋军可直入应天府的消息,巧妙地传入柔仪殿,便故意放月毓出应天府,前往北边,想要引晋军入兰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封死逼杀。为了做得逼真,他还派人绞去了月毓的舌头。却不料,被赵樽将计就计,阵前与夏廷赣一起策反了兰子安,导致行动失败。

在晋军大举攻入京师之前,赵绵泽心知大势已去,但还是留了后手,便是耿三友。

赵绵泽对顾氏本就无情,为了笼络耿三友,他一边封官许愿,一边又顺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头所好。如此耿三友收了顾阿娇,自是感恩戴德,觉得皇帝不拿他当外人,他守的不仅是赵绵泽的江山,也是他自己的前程。而顾阿娇的出现,也导致了陈景折戟通宁远。

陈大牛唏嘘万分。

金沙江一战后,他私下派人寻找赵绵泽与顾氏,自己却领兵一路西进南下,马蹄踏遍了云、贵、川等地……这样一只杀人如麻的军队,是令人生畏的。尽管自耿三友死于金沙江后,南征的京军便人性化了,不再随便杀人,但所到之处,南军仍是避让不已,无人敢与他正面过招。定安侯所率军队,由此成为了一支魔鬼军队,几乎未遇抵抗,一路高奏凯歌,杀得西南天空,啼哭不绝,马嘶万里。如此一来,这一片翻滚着血腥味的大地上,盘踞了数年的建章朝政府与军队,终是退败,一个又一个城镇,被纳入赵樽麾下,由永禄朝廷管辖。

然而,陈大牛并未由此收手。

他率领的京军铁蹄,继续往南逼去,直插交阯。

据野史记载,定安侯打了一路,也寻找了一路的建章帝。然而,历时数月,除了在临安逮到疲于奔命的顾阿娇之外,赵绵泽始终踪迹全无。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凭空消失了。

由此,也成为了大晏历史上最重要的谜团之一。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提,只说京师应天府。

陈景的报丧传入京师的第三日,甲一便从北平返京了。

这时,时令已近除夕,京师城华灯溢彩,炮仗不断,都在等着那一餐团圆饭。

甲一带回来的人,除了宝音公主之外,还有晴岚与陈景的女儿,小名儿囡囡,大名还没有来得及等到陈景为她取。赵樽在华盖殿见到了甲一,也见了那个三岁的小姑娘。粉嫩的小丸子身子有些瘦弱,性子内向,腼腆,入了皇城,便有些紧张,扯着宝音的手,怎么都不肯放。

两个小丫头在北平生活了那么久,俨然已经成了信赖的小伙伴儿。

六岁的宝音是个懂事的丫头,尤其在囡囡面前,她俨然就是个大姐姐。一手牵着囡囡,一手拎了个绣着荷叶边的小包,屁股后头还跟了一只小狐狸,小模样儿俏皮好看,胆子不小,气势也不弱,在看见赵樽的第一眼,她并未认出他来,下意识便拦在囡囡跟前,想要保护她。但略略蹙眉凝思一瞬,她便回忆起来了。放开囡囡,丢了小包,蝴蝶似的飞扑到赵樽的怀里。

“阿爹,真的是宝音的阿爹,阿爹,宝音想死你了……”

“乖,回来就好。”赵樽抚着她的头,声音喑哑。

宝音咯咯笑着,抱住赵樽的腿蹭来蹭去,撒着娇。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抬头四处张望着,小眉头紧紧蹙起,“阿娘呢?宝音来了,阿娘怎么不来接我?”

赵樽眉心一拧,没有回答。

却让奶娘把炔儿跑过来,弯腰递给宝音看。

“宝音,这是弟弟,他叫炔儿。”

几个月的炔儿,眉目已长得很是俊秀,那小眉头小眼睛小嘴巴,机灵得像一只可爱的小动物,看得六岁的宝音心性大起,马上便忘了刚才的问题,也忘记了她的阿爹,小心翼翼地抱着炔儿襁褓,便自得其乐的逗弄起来。

赵樽这才直起身,冲呆呆发怔的囡囡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道,“你是囡囡?”

三岁的小囡囡看到生人很害怕,她咬着下唇,条件反射地偎入背后的奶娘的怀里。奶娘瞄一眼赵樽,紧张不已,扳正她的小身子,小声儿教道,“小姐,快给陛下请安。说,陛下万福金安。”

囡囡在北平时,没有那么多的礼数,平常很得自由,看着这肃穆的大殿,看着一个个小心翼翼的人,她害怕不已,扁了几次嘴巴,还是没有出口。

看得出来她不如宝音顽劣,性子也淑静许多。

奶娘还要说什么,赵樽抬手制止了她。

慢吞吞走过去,他蹲在囡囡身边,看着她眉眼中熟悉的影子,抱起她来,喉咙微梗。

“不必叫陛下了,往后跟着宝音,叫阿爹吧。”

一个时辰之后,永禄帝在华盖殿下旨,收广武侯陈景之女为义女,册封为通宁公主,赐名为岚。从即日起,通宁公主陈岚养在宫中,与宝音公主为伴,不分尊卑上下。

让人带宝音与囡囡下去安置了,赵樽在御书房里单独召见了甲一。

自打四年前北平一别,两个人也是首次见面。

那时是主仆,如今是君臣,身份有了变化,但彼此间最基本的情分与默契还在。

“坐吧。”赵樽对甲一的态度,似是比旁人更为亲和。

可甲一对赵樽的态度,除了最基本的恭顺之外,又似有不同。

他没有坐,只是问:“在路上便听说了,王妃如今怎样了?”

赵樽眉头一蹙,继续回答这个答了千遍的回答,“生病了。”

甲一瞄他一眼,突地半跪垂首。

“陛下,是属下对不住你。”

赵樽清冷的视线落在他满是愧色的脸上,却极为平静。不待他请罪,便轻点问道,“她去过北平,也见过你的?”

没有想到他能猜到,甲一微微吃惊,续而沮丧,“我若是晓得会出这样的事,我便不会容她离开晋王府自去。这件事,我千不该,万也不该,都是我的错。请陛下责罚。”

赵樽屏气凝神盯他半晌,眸子黯沉,却抬手让他起来,淡淡道,“责罚若是有用,我第一个责罚的人,便是自己。”揉着额头,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一抹复杂的光芒,似是自嘲,又似是悲苦,“再说,阿七的脾气,你我都了解。她下定了决心的事,谁又阻止得了?”

这是实事,甲一也不得不承认。

他缓缓起身,静静立在赵樽面前,似是还想再问些什么。

可到底跟着赵樽日久,他能看得出来,赵樽不想再提这件事。

担忧着夏初七,他眉心狠狠拧起,却沉默了。

赵樽淡淡看他一眼,“宝音还不知情吧?”

甲一道,“属下没有告诉公主。”

赵樽赞许地点点头,“孩子还小,便不要说了,免得她跟着瞎掺和。还有囡囡和陈家二老那里,陈景与晴岚的事,也先不要说,等等吧……”

甲一再次点头,“好。”

他是个执行度很高的人,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说的“捧场王子”。上头吩咐什么,他一概点头称好,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辩诉。赵樽叹口气,看着他素净的袍子上沾染的风尘,还有当年在阴山皇陵受伤后至今没有完全褪去伤疤的黑脸,眉头蹙了蹙,突然开口,问得有些莫名。

“今时不同往日了,魏国公府也已平反,你可愿恢复身份?”

“多谢陛下,但……不必了。”甲一面上的情绪没变,只眸色越来越深,“从当年田富把我救下开始,我便只是甲一,不再是旁的什么人。”

赵樽看着他,他也回看过来。

一张不带感情的脸上,除了平静,还有固执。

赵樽喟叹,“这些年,你让我为你保密,我便连阿七也未告之……”又是迟疑一瞬,他方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不必再记恨老国公。”

御书房里静了一会。

这个问题,甲一似乎很难回答。在夜刚的吹拂中,他面孔略微发凉,一双手也不知何时紧紧攥在了一起,像是在犹豫,像是在挣扎,又像仅仅只是为了下定决心一般,一字一句平静道。

“当年阖府那么多人,就一张免死铁券。我是哥哥……他若是选择妹妹,让我去死,我无怨无悔。可他为什么要骗我?……他骗我说,一定会有人救我的,阿楚没有来救,他得救下阿楚……我信了他的,可直到我入狱下了大牢,也没有看见有人来救我……行刑那天,京师大雨倾盆,雷声震耳,我还是抱着希望的,可上了刑场,我才知道,他骗了我,他只是骗我。”

提及往事,总是令人唏嘘。

一个在生死关头,被父亲放弃了生命的孩子,心里的灰暗与痛苦,也不是旁人能够领会的。甲一不是别人,他是魏国公夏廷赣的儿子,他叫夏弈,是夏楚的哥哥。当年魏国公府全家抄斩之时,夏廷赣不保亲生儿子,却用仅有的一张开国功臣“免死铁券”换了女儿夏楚的性命,曾令朝野哗然。

时人重视香火传承,他的行为太不合常理。

不过也有人猜测,因她女儿被道常批以“三奇贵格,凤命之身”,夏廷赣这是想等女儿将来母仪天下,翻身昭雪呢?不过那时候的夏楚,特别招赵绵泽厌恶,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凤命之人,这事儿后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赵樽脸上的表情,被灯火衬得明明灭灭。

等甲一说完,他方才慢慢看着随风摇摆的帘角,轻轻一叹。

“他没有骗你。”

甲一微愣,“你在说甚?”

赵樽道,“我说老魏国公他没有骗你。”想到自己曾经答应过的承诺,想到那些尘封了许久的陈年旧事,赵樽考虑了许久,方才开口,“他说会有人救你是真的。我不就是?”

甲一怔住,越发不解,“我不懂……当年,我在临刑之前被田富买通了行刑官换走,侥幸活命。田富只说是晋王常兵领兵打仗,杀戮过多,他为了替殿下积德纳福,这才常常救下一些蒙冤妄死之人。我曾再三向他求证,他都没有说过与魏国公府有丝毫干系。后来我也想过,你与魏国公府素来没有交情,如何会受他所托救我下来?”

赵樽微微眯眼,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事,略有感慨,“甲一,有一个秘密,我瞒了你许久。如今……”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停顿,一双眸子里满是阴霾,“也是时候让你知晓了。”

甲一一头雾水,“什么秘密?”

赵樽道,“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更不是田富……而是益德太子。”

“益德太子?”甲一是见过益德太子赵柘的,印象中那是一个眉目慈爱的尊贵男子,每次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没有半点天皇贵胄的孤傲之气。小时候,益德太子还赏过他许多玩耍的物什。

可……

他仍是不解,“他为什么要救我?”

赵樽眉目一沉,“因为你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甲一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樽平静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讲述了那个故事。

当年甲一和夏楚的生母李氏还未出阁时,便才冠天下,也艳冠天下,不仅赵柘与夏廷赣对她情有独钟,便是赵构当年也甘拜她裙下为臣。那会子,连年征战,大晏还未建国,洪泰帝还在大肆招兵买马,夏廷赣俨然是洪泰帝手下的第一员虎将,深受洪泰帝器重。赵柘与夏廷赣同时爱慕李氏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洪泰帝自然也知晓。可这事儿闹腾了不久,赵拓却另娶了赵绵洹(傻子)的母亲常氏为妻。不出两个月,李氏便嫁给了夏廷赣,七月产子便是夏弈(甲一)。

次年,洪泰帝在金陵称帝,册赵柘为皇太子,常氏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晏的太子妃,那个时候常氏还未生皇长孙赵绵洹。夏廷赣也被封为魏国公,李氏自然也成了魏国公夫人。据闻,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令朝野称羡,渐渐的,李氏与太子赵柘之间的陈年旧事,慢慢淡出了众人的视野,也几乎无人知晓夏弈的身世。

说到底,甲一若非私生子,他才是大晏真正的皇长孙。

人是感情的生物,也惟情之事,极是难破。

过去的种种,如今知晓,甲一无法马上消化,呆立良久不语。

赵樽问,“如今,你可要恢复身份?”

望着房梁上的雕龙刻凤,甲一笑了,“那有什么意思呢?”

赵樽抿唇不语。

甲一目光闪烁着,转头问他,“做皇帝好吗?”

赵樽静静回视,许久未答。御书房里的光线很暗,赵樽的面孔又刚好逆着光,脸上的情绪更是看不分明。好一会儿,他才淡定地揉了揉额头,道,“此事容后再议吧,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也是好的。不过,目前我有一件要事拜托给你……此事也非你不可。”

甲一淡淡看着他,不问,只等他开口。

赵樽睨着他的眉目,“重建锦衣卫,恢复锦衣卫职能。”

“为什么只能是我。”甲一眉目微蹙。

赵樽唇角微掀,“因为信任。”

甲一怔了怔,表情也松缓下来,“好。”

永禄元年正月,新年伊始,在洪泰二十七年被废止的锦衣卫,继轰轰烈烈的灭亡之后,又一次轰轰烈烈的重置了。永禄朝锦衣卫的制度,基本与洪泰朝相似,只是人员基本大换血,首批锦衣卫头目,大多以赵樽的“十天干”为底子,再在红刺特战队及军中选拔了一些有才干的兵卒,便算成事了。

脸上带着暗疤的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朝堂上的人大多都不熟悉他,他甚至都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皇帝叫他甲一,他本人自称“甲某”,别人只能叫他“指挥使大人”,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来,有什么背景和身份。但也正因为他的神秘,还有他与人不熟,也就没有了朝堂上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裙带关系网,做起事来,也才更加的得心应手。

重置的锦衣卫,继续了洪泰帝的铁血之政,在永禄初年的皇权倾轧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只短短数月,便令京师百官畏之如鼠,基本肃清吏治,让京师的空气焕然一新。

永禄元年正月,这边锦衣卫事务闹得满城风雨,南边的捷报也频频传入京师。但眼看就要开春了,老百姓都各忙各的生计,除了有孩子在营中参战的,其余的人,对战争并没有太多的切身感受。

但对于日夜思念的人来说,每一日都格外的漫长。

定安侯府,赵如娜担忧着陈大牛,每日都过得仿若煎熬。她不是晴岚,没有与陈景并肩御敌的本事,只能在一个个漆黑的暗夜,为他祈祷,等待天亮。

这一日,久居深宅的赵如娜,接到了一封从南方递来的家书。通过这些年的培养,陈大牛已略略识得几个字了,但写字是断断不行的,每一次家书上,他若写字,都令人不忍直视,只能半猜半靠旁白。然而,当赵如娜微笑着轻轻拆开封缄,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开信件时,她惊诧地发现了遒劲有力的熟悉字体。

“愚兄安好,妹勿念。记得添衣,多食,照顾身子,余生安康。”

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赵如娜眼圈一红,心中阴霾,终是驱散一半。噙着眼泪微笑着,她点燃火烛,把手笺放上去,让它化为了灰烬。而这件事,也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秘密。

双手合十,她对着西南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默念。

“哥哥要好好活着,添衣,多食,照顾自己,侯爷要平安归来,身子康健。”

深宅妇人,最是无奈,她看不见她的男人领着潮水一般的大军南下御敌的英武,也看不见她的哥哥仓皇南逃时的狼狈不堪,她只能无奈地把心愿交给上天,愿每一个她关心的人,都平安、喜乐。

绿儿看她单薄的身影,走了过去,“夫人,侯爷有没有说,啥时候班师回朝?”

赵如娜没有回头,眉头轻轻松开,拭了拭眼泪的泪意,“打完了仗,他就会回来了。”

绿儿扁了扁嘴巴,叹息,“侯爷再不回来,只怕老夫人又该找夫人的麻烦了。”

赵如娜轻轻笑着,“千年的婆媳,万年的冤家,她不找我麻烦,那才怪了。”

绿儿看她心情好,也跟着笑,“还是夫人脾性好,要换了我,可就受不住了。”

“绿儿。”赵如娜黑眸浅眯,突然换了话题,微笑道,“去借我寻个大夫来。”

绿儿大睁着一双漆黑的眼,“夫人身子不舒服吗?”

赵如娜缓缓转身,抱了抱自己单薄的身子,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唇角的笑容,在晨曦的清风中,显得格外的安定,“我葵水有小半月没来了,差了大夫来瞧瞧。”

绿儿惊愕一下,愣愣看着她。半晌儿,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惊又喜,“奴婢这就去告诉老夫人。哦,不不……找大夫,找大夫……”

这姑娘语无伦次地跑出去了,赵如娜脸上微笑未变,掌心轻轻抚上了小腹,“侯爷,但愿你赶得及回来看孩子出生。”

两个月后,永禄元年三月。

陈大牛没有回来,却差人把在临安抓住的顾阿娇押解回了京师。

顾阿娇身份特殊,又事涉赵绵泽,干系众多内幕,赵樽没有让刑部之人插手,前往接人的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丁一。当日,顾阿娇便被丁一押入了锦衣卫诏狱,从此,再没有出来。

不过,乌仁潇潇却在几日后,前去探望过一次顾阿娇。

诏狱暗黄的灯火下,不知顾阿娇与她说了些什么,出来时乌仁潇潇脸色极差,晕倒在了诏狱门口的台阶上。是丁一通知元祐,把她用软轿抬回去的。

自从京师城破,赵绵泽的宁贵妃便被宣布了“死亡”,活下来的乌仁潇潇被元祐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别院里养病。她受伤颇重,这些日子才基本好,气色也好了许多,但心里有事,整日愁云惨雾,非要回哈拉和林去不可。若不是元祐几次三番央求,并告之她哈萨尔就要来京师接亲,她也不肯留下。

把她放到床上时,她已经醒过来了。

元祐看着她黯淡的眸光,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由皱眉,“那贱人和你说什么了?”

乌仁潇潇拨开他的手,淡淡垂目,“我没事,无须你管。”元祐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停顿一瞬,缓缓落下,放在她的被角上。想到陈景过世前的交代,他心里一苦,叹口气,收敛住了大爷脾气,唇角始终挂着笑,“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模样了?我若真的不管你,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嘴臭的人,毛病还真是改不了。

说了一半,他大抵意识到自己学不来陈景,不由拍拍头,自嘲的讥诮一笑,“算了,左右你是看不惯小爷,就这么地吧。看来小爷无论做啥都是错的,为了你,散了姬妾,不宿风月,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没劲!”

乌仁潇潇直勾勾看着帐顶,冷笑不语。

元祐最受不得她这副表情了,像嘲弄,又像讽刺,却就是不吭声。

他冷哼,又道,“我晓得,你不就是觉得被赵绵泽糟蹋过,配不上我么?”冲口而口,看乌仁潇潇登时沉了脸,他啐了自己一口,拍嘴,“我也不是那什么意思,我没觉得你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乌仁潇潇目中空旷,声音疏冷。

“这话对了,你配上不我。”

元祐白皙的俊脸上,有些难看。

“你他娘的……拽什么拽?”

乌仁潇潇瞥他一眼,别开脸,不再说话。那表情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劲儿。元祐知道她心里别扭,又厚着脸皮在她床边坐下来,执了她的手,哄道,“好了,你可以拽,你想怎么拽就怎么拽,成不?都是我不好,等大牛回京,我就去讨教几招惧内功夫,也做你家养的小猫猫成不成?”

同样哄人的话,陈大牛说来是憨,陈景说来是暖,元祐说出来就是风流暧昧……完全一副玩笑样儿,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总能给人一种不正经的错觉。

其实这也怪不得乌仁。

从头到尾,这厮就这纨绔劲儿,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乌仁潇潇从他掌中收回手,攥紧,没有力气和他扯这些风花雪月,只是轻轻抚了抚胸前的伤口,微微侧身,唇角抿了抿,认真道,“小公爷,你那日伤了我,但也救了我,所以,我并不怪你,你更不必因为歉疚,就处处迁就于我。我更不是在与你闹别扭……”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她避开元祐火气旺盛的眼眸,自嘲道,“这世上的女子很多,乌仁不堪也不配。”

元祐翻个白眼儿,又去逮她手,“胡说,小爷说你配,谁敢说不配?”

乌仁潇潇甩手,“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待我的心思,不是我要的。”

元祐“哦”了一声,冷笑,“你觉着我是啥心思?”

乌仁潇潇看他,“是内疚,是得不到的不甘心。”

“你真这么以为?”元祐挑眉,心像在滴血。

“难道不是?”乌仁回头正视他,“你想要我?不是吗?”

不是羞涩的男女情事,只是坦然与简简单的一个“要”字,却把元祐听得丹凤眼一眯,慎重点点头,“是的,我想。”紫金山一别数载,这么多个日夜,他怎会不想?

但这位纵横风月的爷们儿,其实半点不懂妇人之心。

可以说比起陈大牛那憨子,他都不如。

乌仁潇潇看着他一双暗灼的眸子里闪动的欲望,忽略掉嗓子眼里突如其来的梗塞,轻轻一笑,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道,“那今晚你便不要走了。你我时日无多,等我哥哥来了,我便会离开这里,再聚,恐无他期。珍惜当下吧。”

元祐狐疑的眸子,在她面上停留一瞬,总算明白了。

“敢情你把小爷当成面首了是吧?”

“这要这般以为,也可。”乌仁潇潇挑眉,并不解释心底的酸楚。

“好样的,乌仁潇潇,故意恶心我是吧?”元祐往上一坐,两条腿盘在她身侧的榻上,冷冷一笑,手指轻轻挑向她领口薄薄的衣料,不轻不重地滑动着,出口的声音,邪恶里带了一丝不满,“不过这样也成啊,只要能与你在一起,甭管是面首还是啥,小爷都肯。”

乌仁潇潇没有料到,这样都撵不走他,眉梢微动。

“元祐,你就不能要点脸?”

元祐浅浅一笑,单手拥住了她的肩,“在外人面前,脸面自然是要的,可在自家妇人面前,脸皮就省了吧,反正也没有人看得见。”温柔地笑了笑,他俯身过去,轻轻将她推在榻上,火一样的眸子里,满是柔情的光华,如水波划过,“那么,女王大人,喜欢本面首如何伺候你?”

不得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是有依据的。元祐大爷做惯了,从来没有哄过人,如果放下手段,如花似玉的浅笑着,着实也让人产生不了恶感。乌仁潇潇盯着他的脸,身子越缩越后,呼吸也急促不少,先前想要逼退他的想法,也散到了九霄云外。

“元祐,咱们能好好说话么?”

“可以啊,你说,我听。”元祐挑开她领口,露出一大片白腻腻的光洁肌肤,在灯光下,带着一种旖旎的,氤氲的,柔美的质感,极是让他怜惜与心疼。心里一荡,他性起,俯首在她锁骨一咬。

“乌仁,别置气了,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我们从头再来,可好?看过这么多的生死,如今方觉命。每一日,似乎都是偷来的时光,当珍之重之才是。”

这么有感悟力的话,往常元祐是说不出来的。果然是世事沧桑最炼人,褪去了青涩的浮华,如今的元小公爷,已是有担当的大男人了。乌仁潇潇看着他严肃的脸孔,怔了怔,手指鬼使神差地抚上他清隽的眉,“你那天在金川门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那天疯狂时的呐喊,元祐有些不好意思,若有似无“嗯”一声,他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目光巡视着她的脸,又主导了话语权,“我先前的话,你还没回答,怎的又来问我?”

乌仁潇潇眉头微沉。

“元祐,我已不是当初的乌仁。”

元祐轻唔一声,笑了,“我知道呀,你比以前更好了。”

乌仁潇潇轻叹一声,“你不要一时兴起,误了终身。你若是留下我,怎样与诚国公交代,又怎样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嗤”一声,元祐笑得有些得意,“小娘子,你不了解小爷我了。”颇为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捋顺着乌仁的头发,“小爷岁数有多大,便被人说了多少年,早就不管他人口舌。记住,人活着,是为自己。”

乌仁潇潇被堵得哑口无言。

元祐低头,情真意切,“不问旁的,你只问你的心,可愿跟我试一试?”

“试一试?”乌仁潇潇扬了扬苍白的唇。

“对。我不会迫你。只想你给我一次机会。不如这样,以你兄长到京之日为截止,在这期间内,我若是再与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若是宿花眠攀附,你再走,我绝不拦你。若是我没有,届时便请你兄台与陛下为我们做主,可好?”

乌仁潇潇白着脸,看他唇角恶劣地浅笑,心知这并不公平。

哈萨尔从哈拉和林过来,最多两个月,时间太短,若是他连两个月都受不了,那还算男人么?不过,这又算很公平,因为那是他态度的体现,也是他为她做出的努力。楚七曾说,不要对没有尝试的事情轻易下结论。这几年,她深深领悟了这句话,也为那些年少青葱的固执和对爱的执着付出了代价。即便那时是好心一片,终究也让自己蒙了尘埃。

静默中,她的视线,淡淡的看向元祐。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元祐若有所思,“因为我喜欢你,打心眼儿里喜欢的那种喜欢。”

芙蓉暖帐,丽影成双,这般的场面,让乌仁潇潇的心志有些散。

“若是我答应与你试试,你会怎样待我?”

她娇憨的模样儿,仿若又回到了当年,元祐视线模糊一片,笑了笑,他捏捏她的脸,眸子里一片柔软,“待你好,让你快活。”

一股子暖流从流底滑过,乌仁潇潇眸底微润。

“怎样待我好?”

“陪你吃饭,玩耍,听你的话,逗你开心。”

“怎样让我快活?”

“陪你睡觉,嗯,你懂得的?”

乌仁潇潇面色一僵,轻轻唤他名字。

“元祐……”

“嗯?”小公爷激荡在风花雪月的漩涡里,乌仁潇潇却面色微变,目光悲切,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身子微微发颤,声音也似带了哭腔,“我们曾有一个孩子的……”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儿,她的心仿若撕裂,疼痛,疼痛难当,“但它死了,是顾阿娇做的,是她亲口承认的。”

元祐怔了片刻,听得她泣不成声的呜咽,仿若被人剜了心肝,伸手揽住她的身子,温暖的掌心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摩挲着,安抚着,却又有些不解,“……我那时听闻了消息,还以为是……”

“是他的孩子?”乌仁潇潇苦笑道,“孩儿六个多月大了,我的肚子长得像一座小山似的……”这么多年的独自忍耐,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再也忍耐不止,对着肚子比划了一下,“长了这么大,这么高……他是个儿子,产下来时便死了……都是我……那时信着顾阿娇……”

“乖,不要伤心了。”元祐紧紧圈住她,不停安慰,“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会有的,我告诉你啊,我连咱们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儿子,就叫他元宵,若是女儿……小爷还叫她元宵,你看如何?”

“元祐……”低低叹道,乌仁潇潇看着他的脸,久久不动。

时世移转,人事多变,原以为永世不能再见的人,如今就躺在身边,她却还可以向他倾诉失子之痛,这也许便是上天给她的恩惠了。

确实,当珍之,当重之。

缓缓闭上眼,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刚刚醒转般,软绵绵叹了一声。

“好,我们试一试吧。”

除了顾阿娇入诏狱,等待着无限的刑讯之外,永禄元年三月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北狄太子哈萨尔入京接亲,并口头应允了元祐与乌仁潇潇的婚事,说回京便禀报父皇,再行操办。另外,三月十六,在南晏京师逗留了近半年之久后,东方青玄终于告别了这片土地,返回了兀良汗。

临去之前,赵樽单独见了他,地点选在了晋王府。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九月十六更圆,两个男人都喝了一点酒。

隔着小窗,赏着月色,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东方青玄是红着眼圈离开的,赵樽也在府邸坐到天明方才离开。次日一早,天未见亮,东方青玄领着兀良汗侍卫便离开了京师。但东方阿木尔却以益德太子之妻,赵樽皇嫂之尊,滞留在了大晏。

历时数月,京师风云与宫闱纷争似是画上了句号。

但赵樽却一日比一日沉默。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永禄元年朝廷刚刚缓过劲儿来之时。

这个平日勤政、不近女色的永禄帝,突然兴起了迁都的打算。

他连宫中用度都嫌浪费,如今迁都得耗费多少库银?一开始,仍然是群臣反对,但赵樽执政与赵绵泽不同……你可以有意见,但是我基本上完全不听你的意见。大朝会、小朝会,数次针锋相对之后,众臣再次被这个寡言少语,却招招见血封喉的皇帝给说服了。

北平作为北方的防御重镇,北方也是大晏防守要塞,从应天府调兵,太过被动。

“天子守国门,御敌于北平”,成了这年最大的一道政令。

但宫城要重修,还要同时修筑帝后陵寝,这都是耗费工期的事情,圣旨颁布下去,工期计划也都报上来了,可要修一座全新的宫城耗时究竟多久,谁也不敢保证。只是,赵樽似乎一日比一日焦躁,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十日后,拿到宫城与皇陵草图,赵樽心绪不宁的去了长寿宫。

冰室内的帷帐,垂得低低的。

与外间的阳光与绿树,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参见陛下。”冰室内的太医跪地请安。

赵樽没有穿龙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看上去也清减了不少,但高冷雍容的气度,仍是让人看他一眼,便会心生惧意。可今日的他,神思不属,只拂了拂袖,“把娘娘的药拿来,朕亲自伺候。”

“是,陛下。”

太医后退着出去了,冰室里安静了下来。

“阿七,我回来了。”

他轻轻地说,却无人回答。

在烛火的光影中,花药冰棺上雕琢的一只金凤,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衬得冰棺中的女子,那数月如一日的面孔,也生动,美好,没有半丝改变。赵樽静静坐在杌子上,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眉头紧紧拧着,又舒展开,舒展开了,又轻轻拧起,心绪似乎在不停变幻。过了好一会儿,他突地伸出手,放入冰棺,紧紧握住夏初七的手。

她的手,没有温度,他的手,却柔暖如故。

赵樽抿紧了唇,声音满是怜惜,“你怎就不肯暖和起来呢?要犟到什么时候?”

棺中的女子并不动弹,日复一日的静默着,脸上似是带了轻笑,宛如少女。

他起身,俯低头,在她唇角吻了吻,“知晓你怕冷,爷却把你放在这。你就不生气?”

往常阿七生气的时候,便会跳起来打他。

可她睡着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理会他。

赵樽眉头渐渐拧起,这一回再没有松开。

江太医入屋时,清了清嗓子,鼓了好几次勇气才走了上去,颤着声道,“陛下,娘娘的药……来了。”

轻“嗯”一声,赵樽伸手去接。

那太医松开手,退到边上,手心紧紧攥成了拳头。

长寿宫冰室里面伺候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敢说的秘密。

他们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其实,皇后娘娘早已薨了,在当天便已断气,如今只是用昂贵的药材与九转护心丹的药力相结合,护住她的尸身不坏。但说到底,还是一具尸体。所谓的“暖心肺,保凤身,延年寿”的托辞,是他们为了活命糊弄皇帝的……而皇帝,也甘愿被他们糊弄。

对,皇帝也清楚地知道,皇后早就死了。

可他仍然在日复一日的欺骗自己。

至于江太医,惶惶然度日,每一天,都像一年,并不知道何时会掉了脑袋,不得不更加小心慎重地说话,“陛下,娘娘气血受损,体虚气弱,臣等新配了一个养身良方,今天的汤药,便是新的尝试。”

赵樽并不抬头,“嗯”一声,嗓音沙哑,“江太医,辛苦你了。”

“老臣,老臣不辛苦……”江太医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到这度日如年的日子,有些憋不住了,跪在地上,委婉地道,“反倒是陛下,当保重龙体为要。娘娘她安然入睡……想来最念叨的人便是陛下了!您若是身子垮了,娘娘醒来,怕不得心疼难受。”

江太医常年在宫中行走,很会说话。

赵樽微侧过头,目光从夏初七脸上扫过,又看向他。

“江太医,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朕的皇后,已经死了?”

难道不是么?老头儿吓得腿脚一软,却不敢承认。

“老臣,老臣不敢。老臣只是觉得……娘娘一时半会不,不会醒……”

“她会醒的。你们的皇后娘娘,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有神灵护体的,她也不会……不会抛弃朕的。”赵樽说罢,探了探汤药碗的温度,亲自含在汤水在嘴里,一点一点哺入夏初七的嘴里,喂一口,又扶住她的身子坐起,掌心慢慢顺着她僵硬的脊背,像是怕她噎着似的,一双眸子里满是温柔。

“阿七,你只是暂时离开的,对不对?”

他温柔的哺着药,轻声说着,就像她真是活人一样。

江太医跪在地上,身子哆嗦,那种见鬼似的错觉,令他身子都是凉的。

比那口冰棺里的人……更凉。

这个皇帝……疯了,他真的是疯了。

“阿七,快点回来。”望定那个不会说话的尸体,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哀求。

“你再不回来,爷怕是真的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他没有说,只是把剩下的药哺给她,等汤药顺着她的喉管滑下去,他方才接过郑二宝递上的盐水,帮她漱口,让她吐掉,再细心为她擦去唇边的水渍与药渍,就像对待一个初生婴儿般,慢腾腾将她平放在冰枕上。然后,看着她俏丽美好的容貌,他似是有千言万语,却只得噎下。

“你不想听我,那些事,我便不说来叨扰你了。”

浅浅一叹,他怜爱地俯身为她捋了捋鬓发,凑到她的面前,柔声道,“既然你还没有原谅我,便继续睡吧,睡多久都可以。我先去处理政务了,等我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做好了,便有更多的时间陪着你。阿七……你要好好的,人生漫长,一月,一年,十月,十年,未来还有许久,我们都可以同渡的。”

冰棺里的女子,面色平淡。

身侧的郑二宝,眼泪却像珠子似的,串串往下掉。

“呜……主子爷……娘娘她……她……呜……”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赵樽也不爱听。

“放心吧,阿七,”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夏初七的唇,“我们永不会分离,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的眼中,有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郑二宝低泣着,拿袖子抹眼泪儿,却仍然琢磨不透他的主子。

只是他突然发现,只几个月的时间,他家主子爷的脸上,憔悴得仿若经了无数个流年的侵蚀。

“呜……”他终于崩溃,长声痛哭。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那一天在鄂市伊金霍洛旗“墨家九号”的古董店晕倒后,夏初七怎么回的京都都不知道。当她从噩梦中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占色家大别墅的床上,夜色笼罩了落地窗,她紧紧抱着枕头,满脸都是泪水,那样子又狼狈,又可笑。

“占色…我又给你添麻烦,是你把我捡回来的?”

一个“捡”字,逗乐了占色。

她为夏初七倒了一杯温水,塞到她手上,“那个古董店的小伙子,在你的手机上翻到我电话,通知了我。我这才飞去鄂市带你回来的,我找周益来看过了,说你只是气血虚,劳心倦怠,累的,没大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没事啊。”

休息能好么?知道占色在安慰她,夏初七突然抱着茶盏苦笑。

“占色,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这天晚上,就在这间有着大落地窗的房间里,夏初七偎在软软的枕头上,向占色讲述了那个梦……一个关于爱情,友情,生死与离别的离奇梦境。在那些金戈铁马与滚滚硝烟里,占色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反驳,像是入了故事真的相信了,偶尔还为故事落泪。夏初七突然感动起来,一种找到了诉说的感觉,让她嘴巴不停地说了整整一夜,后来,她说累了,便睡着了。

后来的后来,她发疯似的满世界找墨九。

找占色动用关系查户籍,在网上发贴寻人,甚至上街漫不目的的寻找。

只可惜,庞大的户籍系统,没有能提供给她任何帮助。

也就是说,墨九的本名,也许就不叫墨九。

她发的贴子也石沉大海,很快被淹埋。

时间漫漫溜走,她日夜颠倒,思绪混乱,要么整天整天的满街寻找,要么整天整天的沉默,不吃,也不喝,甚至也不用睡觉,整个人快瘦成一堆骨架子了。占色冷眼旁观了这么久,终于受不了她了,几个月后,她强制性地把夏初七带到了京师某著名大学的心理实验室。

“好好坐着,吕教授很快就来。”

实验室里,摆放了一排排的书,密密麻麻的书,看得人很累眼,简直就是密集恐惧症的克星。

夏初七脑子很清醒,但是她知道,占色以为她的精神出问题了。

是的,每一个人,都以为她病了……还是精神病。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说话,只是因为孤独,一种不被人了解的,一种似乎再也无法融入现代世情的孤独,一种想念赵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独,啃咬着她的心,让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吕教授是在十五分钟后推门进来的。

她眉目和善,身体有些发福,剪了一个齐耳的短发,干练、精神,与夏初七脸上的沧桑和憔悴相比,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轻人的朝气。微愣一下,她随和的看向占色。

“先给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温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温暖,夏初七没有拒绝,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谢。

吕教授是国内心理学泰斗,催眠专家,从事教学和心理研究数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患者,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夏初七这样的——正常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来之前,她在电话里与占色交流过,大抵知道她的疾病情况,但是根据她的经验,患有沉迷梦境症的精神病人,大多傻傻的,精神恍惚。这个女孩儿只是憔悴伤感,却并无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虑一瞬,她温暖的笑了笑,“与我说说吧,你的梦。”

让她倾诉,是放松心情进行催眠治疗的首要因素,与治疗的效果也息息相关,这似乎是必要的步骤。可夏初七笑了笑,指头轻轻抚着水杯壁,却笑眯眯地反问,“占色不是都对你说了?教授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吕教授愣了一下,又亲和地笑笑,“人的大脑是极为神奇的所在,其实我们并没有不信……或者你的潜意识,真的残留了上一世的记忆。你不要排斥科学,也许我可能用科学的办法,为你解开谜底?”

夏初七深锁的眉头微松,“你没把我当神经病?”

吕教授一笑,“哪里会有你这么可爱的神经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吕教授有意无意把桌布的一盏台灯调成了容易引起人视觉疲劳的浅色调,又侧过身,把前面密密麻麻的书架留给了夏初七的直视面,又把一个正在“嘀嗒嘀嗒”跳动的小闹钟放在台上。

“你先告诉我,你怎样认识梦里那个他的?”

夏初七皱了皱眉,像是不想再提,但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老太太面前,她却抵不住倾诉之欲,“我在占色家里,她为批了个‘转世桃花,凤命难续’的命数,我根本不信……后来看上她家的一个桃木镜,她说是古董,我看那镜面与现代工艺没区别,心里不信,非得逗她,塞在了包里……然后她去接孩子,我便在她家沙发上睡了过去……”

“你见到了什么?”吕教授问。

“我见到一个古代的村庄,那些人要杀我,我身上被粗麻绳捆绑着……”

“是他救了你吗?”

“不,不是他救了我,是我救了他。”

在时钟的“嘀咕”声和吕教授引导下,夏初七一五一十的把穿越之事以及与赵樽的种种说了出来,时间过得很慢,讲到那些美好的,她脸上会浮出笑意,讲到伤感的,她脸上会有忧色,讲到她生子的凶险,以及对赵樽金川门事变之后的担心,她脸上的恐惧也是真真切切。

一切就像真的一样。

占色默默不语,吕教授也沉默了。

兴许是情绪没有抵触,很快夏初七便进入了浅度催眠状态,话题也在吕教授的引导下,渐渐深入。但不论问什么,她的回答有逻辑,有条理,并无丝毫漏洞……这就和普通的梦境有了本质的区别。吕教授微微笑着,突然问,“你很爱他吧?”

“我很爱他。”夏初七浅阖的眼睑,轻轻眨动着,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也很爱我。”

吕教授沉吟,“那你想再见到他吗?”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震,“想。”

吕教授温和道,“那你可以配合我吗?”

“好。”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吕教授瞄了占色一眼,示意她把时钟拿近,停顿片刻又柔和道,“你现在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睡觉了……等你睡着了,就可以见到他……见到了他,你就可以和他重叙旧情……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睡,好不好?”

“好。”

“把你的头偏到左侧,你想一下,你到了那个古代的小村庄,有个妇人,她叫范氏,她在骂你……但你的手里有桃木镜,你是特种兵……你不怕她,你很放松,你笑着,就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她们……你不想与她们纠缠,你想快点见到你的良人……但是你得放松,再放松,放松了才能见到他……”

“好……”她喃喃,似无意识,却照着在做。

吕教授接着说,“你身上很温暖,很舒服,你睡了,睡着了……”

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回,夏初七没了声音。

“她睡过去了。”占色轻轻一叹,“这是深度催眠状态?”

“是的。”吕教授转头看着她,“不过,你确定要为她洗去这段记忆?”

占色皱眉考虑了许久,无奈道,“她再这样下去,人就毁了。不吃不睡神魂无主……老师,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做一场梦,就变成了这样?”

吕教授笑道,“世上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占色点头,“是啊,希望等她醒来,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吕教授看着时钟的指针,一字一句严肃道,“但你知道的,催眠封闭负向记忆,并无百分百的把握。若是不成功……也不知会怎样。”

占色不安地考虑一瞬,“不成功,也不会比她现在更糟糕吧?”

看着夏初七蜡黄憔悴的面孔,吕教授点头,“姑且一试吧。”

夏初七觉得自己突然掉入了一个黑洞,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头向下,天地似乎都在旋转,旋转,在不停的旋转……她的胸口有堵塞物,想呕吐,却吐出来。她的耳边,有人在唱歌,歌声很模糊,又很熟悉,一遍一遍的循环着,让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她睡着了么?在黑暗里,她拼命的想,拼命的挣扎。挣扎中,眼前有一片一片的景色掠过,她看见了摩天大楼,看见了自己在飞机前拍照,看见自己站在坦克上,叉着腰大笑,高喊“茄子”,看见自己拎着医药箱跟着部队辗转进入深山老林军事演习……慢慢的,她看见自己拿起了桃木镜,看见自己软倒在沙发上,再然后,鎏年村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身子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肩膀在抖,手指在抖,整个人都在抖。

赵十九……真的可以看见赵十九了?

清凌河的水,一梦千年依旧清澈,那片没有被污染的天空高远湛蓝。可就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吕教授的声音,“你看见了什么?”

夏初七激动得嘴皮颤抖着,几近喃喃,“看见了他,我的他,他坐在芦苇丛中,身上受着伤,老孙头正在为他清洗伤口……可他伤得很重,很容易感染死去的……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他需要我……我要救他……”

吕教授看她身子蜷缩,起伏,却不去动她,静静道,“不,他不需要你救他。他并不存在,他只在你的梦里,你忘记他好吗?从这里开始,忘记他。你的生活很美好,你自由自在,你有优渥的薪酬,有令人称羡的医术,有亲如兄弟的战友,这里还有现代化的文明……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你忘掉他,忘掉你看见的一切……忘掉……忘掉……”

她徐徐引导,可夏初七却颤抖得更加厉害,抵触越发强烈,“不……我不想忘掉他……不想……求你……我不想……求求你……”

吕教授额头上有了冷汗。催眠治疗数百例,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在深度催眠状态还有如此强烈反抗意志力的人。与占色互望一眼,她又道,“想想你的父母,你忘掉,忘掉他……”

夏初七喃喃,“我没有父母,没有……”

吕教授拭了拭汗水,看着“嘀嗒嘀嗒”的时钟,“想想你的家,你的朋友,他们舍不得你,占色,占色她也在等着你……你必须忘掉他,才能回到他们的身边……”

“家……家……占色……”夏初七低喃着,说到占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但紧接着,她突地泪流满面,“对不起……我的家在晋王府……我的丈夫,我的女儿……还有我未曾蒙面的孩儿……我的丈夫,女儿……他们在等我……他们在等我……在等我……我不能忘记的……”

一个人喃喃着,她的声音终于听不清了,这时,偏向左侧的头,也突然没了动静。

吕教授一惊,猛地站起,“占色,她的样子,不太对!”

天空里乌云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南晏京师长街短巷里,是暗灰的颜色。夏初七看见了万家灯火,看见了正在修缮的金川门,看着了黑漆漆的宫中小巷里,有一对正在偷情的小太监与小宫女,看见了华盖殿的灯火未灭,看见赵樽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的身子……她想要去抱他,想要喊他。可是,她却如一条游荡在大海里的鱼,看得见漫天海水,却无法呼喊,也无法到达他面前。她有思想,有意识,却没有自己。她害怕被黑暗吞没,被黑暗卷走,不敢乱动,只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瞬不瞬地看。

“弟弟,我牵着你走……你要相信姐姐……”

御书房门口,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的是宝音公主,矮的是皇长子赵炔。

炔儿被宝音牵在手里,背后是成群的宫娥嬷嬷,他们小心翼翼看护着主子,大气都不敢出。御书房门口值守的丙一与郑二宝没有阻挡,殷勤地为小主子推开了门。

宝音笑着把炔儿牵到门槛口,又低头看着他,小声嘱咐道,“父皇正在批阅奏疏,一会儿咱们见了他,父皇要是生气,你记得说……是你想念母后了,想看看母后的样子才来的,知道吗?”

小小的炔儿约摸两岁左右,跨过门槛都不太稳当,却重重点头。

“炔儿想母后,想看看母后……”

“乖弟弟。回头姐姐给你做吃的。”宝音摸了摸弟弟的脸,满脸喜色。

兄妹两个跨过门槛,正蹑手蹑脚的往里走,便听见赵樽的声音,“进来吧,在门口作甚?”

宝音“咯咯”笑着,牵着炔儿的手,便往里小跑过去。炔儿腿短,跑不过她,被强行扯了一个踉跄,“咚”地摔倒在地上。他扁了扁小嘴巴,像是想哭,可最终还是双手撑着地,笨拙地爬了起来,在赵樽蹙眉的注视中,吸着鼻子走过去,自己安慰自己。

“炔儿不哭,炔儿不哭……”

都说没娘的孩子懂事儿早。

现下是永禄二年,炔儿两岁了。

夏初七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澎湃的情绪,想要发泄出来,想要高声大叫,想抱抱她摔倒的孩儿,想抱抱她的男人,可她什么都做不到,除了看,除了想,除了思,什么也做不了。她怀疑自己彻底变成了一抹游魂,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游魂,再也不能拥抱这一切了。

御书房里,氤氲的灯火下,赵樽的侧脸仍是那么尊贵冷峻,棱角分明如刀斧凿成,俊气得比世间儿郎都要阳刚上几分。他脸上的冷漠,也在看见宝音和炔儿时,柔和了不少。屏退了宫人,他先把宝音抱坐在面前的御案上,又抱起炔儿,坐在自己腿上,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淡淡问,“炔儿为什么不哭?”

炔儿畏惧地看一眼宝音,小嘴巴扁着,似哭未哭地道。

“姐姐说,炔儿要是哭哭,娘就真的死了,不会回来了……娘喜欢男子汉,男子汉都是不哭的……”

赵樽面色一黯,看向宝音。

宝音瞪了弟弟一眼,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咕哝道,“父皇,是你说的呀,娘不在的时候,长姐为母,要照顾弟弟,也要教导弟弟……我这不是教他做男子汉么?”

看赵樽脸色仍是难看,她转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错了,不该诅咒娘。”

一声寻常百姓的“爹”,果然让赵樽柔和了表情,他拍了拍宝音的头。

“我告诉过你的,阿娘只是生病,她没事的。为什么要这样教弟弟?”

宝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红了,扁着嘴巴道,“她们都说,我和炔儿的阿娘是妖精变的……是国之祸水……这才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们,他们还说……”

赵樽眉头拧得死紧,“还说什么?”

宝音扁着嘴巴抽搐几下,“哇”一声大哭。

“还说炔儿是祸害,炔儿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儿害死了娘……”

“胡说八道!看朕不剪了他们的舌头!”赵樽面有厉色,可吼完了,怕吓着儿女,又伸手把宝音搂过来,与炔儿一起抱在怀里,贴着他们的身子,久久不语。儿女小小的,软软的,还不能立世,他们需要依靠着他才能活着,他们还离不开他,生在皇室,他们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如何抵御得住风雨?头慢慢低下,赵樽闭上眼,紧紧了胳膊,父子(女)三个紧紧搂成一团。

他沉声道,“你们的阿娘不是祸水,更不是妖精,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儿害死的,你们的阿娘,她根本就没死,她只是生病,喜欢睡觉,每天都要睡觉。所以没有办法来看你们,你们暂时也不能影响她休息,知道吗?”

宝音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许久许久才小声道。

“可是,宝音想娘了,有时候,宝音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了。爹,宝音想去看看娘……”

说罢她轻轻掐了掐炔儿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儿似懂非懂,也把小脑袋靠在赵樽的肩膀上。

“爹,炔儿想娘……炔儿想娘了……”

从炔儿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体就被赵樽陈放在花药冰棺中,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宝音和炔儿也不例外。这不仅仅只是为了瞒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给他们一个企盼,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难向世人、向孩子,圆这样一个很难让人相信的谎言。

他看着一双小儿女,哑着嗓子商量,“等你们再长大点,再看娘好不好?”

炔儿茫然地看着姐姐,宝音却小有心计。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樽眉心一皱,对儿女有点束手无策。

“等到宝音出嫁的时候,可好?”

宝音今天八岁,虚岁已是九岁,时下的姑娘都早熟,对于“出嫁”之事,她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一点点。考虑一瞬,她瞄着自己阿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可以嫁给阿木古郎吗?”

“……”提到东方青玄,赵樽头痛了,“宝音,他是叔叔,你不能直呼其名。”

宝音扁着小嘴,却答非所问,“好吧,那阿木古郎叔叔有大妃了吗?”

小小的孩子,知道得还挺多。赵樽又好气又无奈。这些年来,东方青玄与宝音一直有联系,毕竟做了两年的“父女”,他感念东方青玄对宝音和炔儿都曾有过再生之恩,也始终默许着这种行为,但如今宝音的思想,分明与东方青玄的父爱不同。

女儿还小,他不知怎样解释。

但在儿女面前,他也不惯撒谎。

“还没有。大妃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得仔细找人品贵重的才行。”

“哦”一声,宝音问,“那宝音人品不贵重吗?”

“……贵。”赵樽叹息,“很贵。”

“宝音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大晏的公主。”

“是,宝音是公主。”赵樽对女儿,只有附合。

“阿嬷说,男子未娶,女子未嫁,便可婚配。”宝音嘟着小嘴,又强调了一遍,“还有,宝音问过阿木古郎,他爱不爱宝音。阿木古郎回信说,他爱宝音。爹,宝音也爱阿木古郎。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婚配呢?”

赵樽眉头紧拧着,想着漠北的东方青玄,很想掐死他。

“宝音,这个爱,分很多种的。阿木古郎对你的爱,是像阿爹一样的爱……”

宝音蹙眉,歪着脑袋看她,“可阿娘说过的,爹是只有一个的?阿木古郎若也是宝音的爹,那他又是阿娘的什么人?”

与孩子讲道理,与对牛弹琴差不多。

尤其这句话直戳赵樽的软肋,让他登时没了脾气,无奈低叹。

“阿七……我该怎样教育女儿才好?”

宝音看他爹苦闷的样子,晶莹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一只小胳膊揽住弟弟,齐齐偎进了父亲的怀里,奶声奶气的道,“既然阿爹也不知,那么让宝音亲自去问阿娘可好?”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原点。

宝音聪慧,完全继承了阿七的俏皮与伶牙俐齿,脑子又好使,有些事,他越发瞒不住。

考虑了一瞬,他道,“再等三年,好不好?”

宝音道,“为什么要等三年?”

赵樽顺顺她的头发,“等三年,我们便会回家,北平那个家。会把阿娘带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见到阿娘了。而且那个时候,你们也更大了,不必要阿爹再操心,阿娘看着你们,会更喜欢。”

宝音不太相信的睨着他,“真的么?”

赵樽点头,“真的,我保证。”

“好吧!”宝音伸了尾指,“拉钩。”

赵樽把手伸了过去,与她的尾指拉在一起。可宝音想了想,又把炔儿的小手牵过来,与赵樽的另一只手勾在一起,三个人紧紧勾缠住,她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期盼,然后像个特别懂事的小大人似的,告诉炔儿。

“弟弟,快快长大!等你长到五岁了,是大人了,就可以见到阿娘了。”

炔儿似懂非懂,重重点头,又狠狠摇头。

“炔儿乖的,炔儿不会哭。”

夏初七看着他们在御书房小声窃窃,悲喜交加,感受着他们,却怎么也融入不了他们的世界,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魂魄,不能挣扎,不能呐喊,不能动弹,只能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初七,听见时钟的声音了吗?听见了吗?快回来……”

似乎有人在唤她,可她听不见,听清了也不想理会。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看不见赵十九和她的儿女了,就会忘掉这一切,就会连梦都没有……

“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强烈的意志力,让她扭曲着再次挣扎起来。

“……我宁做游魂,不做人。”

吕教授看着椅子上满头大汗的姑娘,双手捧住了面颊。

占色也惊慌失措,喃喃自语,“怎么办?老师,这可如何是好?”

她们催眠她,试图洗去她的记忆,她却无法进入深度催眠,保持了意志力。

然而,等她们试图唤醒她时,她却沉入了更深的梦里,再也不能醒来…

吕教授撑着额头,面色煞白,“我再想想办法。”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

一春复一春,一年复一年。

欣欣向荣的万物,在永禄盛世蓬勃生长。赵樽继位后,巩固北方边防,大力发展农耕,兴修水利,疏通运河,减轻税负,编纂大典……如今的大晏,国富民强,疆域辽阔,俨然是夏初七渴望的繁华盛世。

天地间,锦绣一片。

寰宇里,壮丽河山。

永禄五年,三月里,春暖花开,北平府八百里加急到达京师,北平皇城宫殿已初具规模,黄琉璃的瓦顶,青白石的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其建筑之精妙,堪称史上之最。同时那历时四年的帝后陵寝,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应天府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那一日,离赵樽登基为帝,已过去五年。

那一日,永禄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迁都北平,便改北平为北京。

那一日,也终将成为过去……

永禄五年三月底,满载着京师皇室、重臣与货物的官船,一辆一辆地驶入了河道。有心人发现,相传恩爱的帝后并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辆雕刻着丹凤朝阳的巨型凤辇。自始至终,皇后都未露面,有人传说,凤辇里装着的,是一口花药冰棺……

平息了许久的流言,再一次传得沸沸扬扬。

可赵樽并不理会,仍然勤于政事,一心扑在朝政上。

永禄五年九月,历时数月的搬迁后,新京事务,基本理顺。其时,宝音虚岁十一,炔儿也六岁了……可花药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却停留在了二十三岁。美貌如初,肌肤白皙,宛若少女,没有一点变化。

赵樽坐在冰棺边上,一口一口哺着她吃药,唇边露出笑意,“阿七,爷都老了,你还是这般娇俏的模样。”

“你说,等你回来,爷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宝音昨儿又吵着要见你……姑娘长大了,有些像你,性子聪慧,还急躁。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细腻……炔儿也很出息,不到六岁,文能提笔做诗,武能弯弓射箭,字儿也写得有模有样,国策朝论,也样样在理。朝内都夸他是神童,岳父大人也说,将来他必成国之圣君,想来会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随了他几年,跟了他几年,对他几年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样的一抹魂,看得见他,却摸不着他。

不过,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他。习惯了看他对她说话,“如今国事平顺,孩子也大了,有他两个舅舅和外公看着,还有大牛,元祐……十天干也个个都是顶梁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时间,给儿子留下了一个国泰民安,山河稳固的江山……只是不知道,五年过去,你还在不在奈何桥上等我?”

“你说过会等我一起,打杀孟婆,不忘前世,下辈子还做夫妻的……”

“彼时的诺言,你可还记得?”

静静地,看着冰室里熬尽的油灯,他说了许久,抹了抹眼,喟叹着起了身。

“郑二宝!”

郑二宝小心翼翼进来,低头,不敢看冰棺,“主子。”

赵樽淡淡看他,满眼的血丝,眸底略有湿润。

“去御书房,为朕备上笔墨。”

郑二宝“嗳”一声,照做了,自去。

赵樽又看向了冰棺。冰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冻结了。

空旷,静寂,连顶上滴下的水滴,都清晰入耳。

但夏初七仍是无法拥抱他,她在她的梦里,看着他走出冰室,看着他进了御书房,遣退了郑二宝,一个人凝神半晌,铺平黄色的帛绢,一字一字写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之命登极以来,兵戈匪患不断、灾荒祸乱连年,民生凋敝……汲汲营营五载,督六部,设内阁,勤于政务,朕未敢有半分懈怠。今大晏国运昌隆,疆域东起高句,西据吐蕃,南容安南,北距大碛,物阜民丰,兵精将广,正是‘固国本,立元储’之时……皇长子赵炔,天资聪慧,品性端方,为宗室嫡子,可克承大统……兹恪遵此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永禄五年九月十六,授予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他又写,“皇后夏氏,为朕之所爱,可配享太庙,与朕同荣。”

他还写了很多,各种人事安排,各种给炔儿的指点……

夏初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写这些。他才三十五岁,正当创基立业的大好年华,怎么写得就像遗书似的?——“遗书”两个字突地崩入脑子,她惊愕了。

她正待再看,宝音却突地跑了进来,欢快的喊他。

“父皇,你找我?”

宝音长成大姑娘了,粉嫩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胭脂,额头的细汗让看她起来很真实,一点也不像只存在于她的梦里……只可惜,宝音看不见她。她嘟着嘴,笑眯眯地问赵樽,“什么军国大事,要劳你女儿大驾光临?”

这性子!赵樽唇角微牵,“你与袂儿,过几日就能见到母后了。”

“真的?”宝音张大嘴,不敢置信。

赵樽点头,但笑不语。

“太好了!”宝音拍着手,灿烂的笑,“我这就去找炔儿。”

赵樽看着女儿的身影,扬了扬眉,静了一瞬,笑了,“阿七,咱们的闺女长大了,她还心心念念着东方青玄,可怎么办?写圣旨的时候,我犹豫良,原想成全她的心意……可想一想也算了。若是有缘,无须圣旨。若是无缘,圣旨何用?”

“父皇!”不到片刻,宝音又拉了炔儿跑了进来。

六岁的炔儿,有了小男子汉的样子,俊气的外表,冷漠的气质,模样像他,脾气也像极了他。

“父皇找儿臣,有何事吩咐?”

赵樽缓缓弯腰,把儿子抱了过来。

袂儿愣了一瞬,脸上有些尴尬。

赵樽拿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受不住痒痒,笑了起来,“父皇……父皇……”这孩子背负着“儿生母死”的传言,平常寡言少语,今日这般笑,已是难得,“痒,痒,父皇放儿臣下来。被人看见,成何体统?”

小小孩儿,竟是懂得体统了。

赵樽看着炔儿,又看一眼宝音,把他两个拉到面前。

“炔儿,宝音,你们答应父皇,今后要好好的,互相帮扶,互相照顾。好吗?”

宝音笑吟吟的,心情颇好,“那是自然,长姐为母,宝音记得的。”

炔儿拧拧眉,不明所以,特高冷的点点头,“儿臣是男子汉,自当照顾长姐。”

“好儿子。”赵樽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牵着他的手,像是在托负重任似的,男人似的捏了捏,别头看向了窗外,只见一片繁花似锦。他淡淡笑道,“去罢,等册封典礼完了,就能看见娘了。”

那一日,是皇太子的册封大礼,京师城万人空巷。

宫中,礼乐喧天,锣鼓齐鸣,郑二宝在承天门宣读圣旨,册封皇长子赵炔为皇太子,并举行了隆重的册封大典。这是天家的头等大事,册封之礼,遵循祖制,极尽奢华隆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大晏及各臣属国,纷纷遣使来贺,百姓也在民间自发组织庆典,贺大晏国运昌隆,风调雨顺。

整个京师,一片繁华热闹。

可他们的喜悦似是照不进冰室,那里一样透凉如水。

梁上有几只燕子,盘旋着,低空飞过。

院子里的植物,舒展着曼妙的身姿。

赵樽坐在花药冰棺前,身侧的瓷瓶里的茯百酒,酒香四溢。冰棺里的女子,数年调养,依旧绝色芳华,似乎比他还要康健。赵樽抿抿唇,低低吟道,“人不在,酒微凉,欲随卿往,奈何孤子留人,罗袖愈宽,新樽把酒,此恨绵绵……如今想来,这首诗,竟像是母妃为我所写……阿七,你以为呢?”

赵樽磁性绵长的声音,极是好听。

混着宫中的礼乐入耳,夏初七听见了,却无力挣扎。

赵樽眸子深深,道,“今天是炔儿的大日子,他做皇太子了。往后,他还会做皇帝。他与宝音都会好好的……阿七,是时候了。”

他闻着茯百酒幽幽的香气,慢慢从怀里掏一本小册子。

“等了五年,终于能看这个东西了。”

瞄一眼冰棺里雪白的女子,他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五年不看?那是我不能看。若看了,如何能枯守这五个没有你的年头?”幽深的眸,闪过一抹悲凉,他抚了抚她的发,淡淡道:“阿七,你走的那年,我刚满三十。可如今,我的头发,快白了。”

翻开小册子,赵樽慢慢看着。

一行又一行,他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那是夏初七在京师待产时写下的,她称之为《孕儿日记》。有苦有乐,有悲有苦,但大多时候,她是欢愉的。他的阿七总是这般乐观向上,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能笑着应对,比起她来,他常感汗颜。他不在的时侯,她可以笑着入宫为他复仇,可如今换到她不在了,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赵十九,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身子总是长不起来……你见过怀孕妇人还在瘦的吗?我就是……与怀宝音时不同,我有一种感觉,早晚会离你而去……赵十九,我真怕,怕你兵抵京师时,我却已不在。”

“今天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玫瑰糕,手艺比以前好多了,样子好看,口味也不错,我真想把它带到营中来,让你尝尝……可赵十九,你如今在哪里?打到淮水了吗?”

“赵十九,天凉了,你有没有加衣,有没有吃饱饭?”

“今天起床一看,玫瑰糕坏了,表姐骂了我一顿,说我自找罪受,可是她不懂的……我与你之间的一切,外人又如何能懂?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会坚持下去的。赵十九,你要相信,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也舍不得离开你……”

“今天墙角的花儿开了,都说有事,我却一直打喷嚏,我觉得是你在想我……”

“赵十九,是你在想我吗?反正……我很想你。”

“赵十九,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你,我越害怕见人,尤其是熟人……因为,我怕人家问起你……怕你的名字,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时,我心里会崩溃一样的想念……然后奋不顾身。”

“赵十九,你在想我吗?”

“……想,阿七,我很想你。”赵樽的手指,死死抠着小册子,页面上抠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也没有察觉,“阿七,我也害怕见人。害怕他们同情的眼神,你知,我是无需同情的。我有你、有宝音、有炔儿……我是皇帝,怎会需要旁人来同情?”

他拿着小册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说来我也是害怕,从别人嘴里,听见你的名字……”

兴许是疼痛难忍,他下陷的眼窝处,有一滴泪落下。

“阿七,我熬不下去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你不回来,我只能来找你。”说罢他的手伸向了桌几上的茯百酒,拿过来,拔开了塞子。

赵十九……他要做什么?

在意识到赵樽的行为时,夏初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她动不了、阻止不了、也喊不出,只能任由他仰着脖子,鼓着喉结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种无端的疼痛感,席卷了她的神经。痛,她很痛,像有锋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神经,意识里,也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臊动、在沸腾,视线渐渐模糊,画面像隔了一层玻璃,影影绰绰……

痛,她快痛死了。

是她要消失了?还是她要被他气疯了?

这个为她遮风挡雨,坚强得神邸般的男人,怎能倒下?

赵十九……赵十九……

她心里在呐喊,却没有声音。

可为什么她会痛?她不是没有感觉吗?为什么身上会痛?

僵硬一瞬,她看见他浅浅一笑,半跪在棺边,为她换上一双缀满珍珠的新鞋,抬起她的脚,吻了吻,然后摆平她的身子,浑身放松地躺入了冰棺,紧紧搂住她。

“阿七,等着,爷来了。”

“不——!”茯百酒的香味传入鼻端,夏初七崩溃般大喊着,以为自己很大声。可实际上,撕裂的痛楚在她四肢百骇,她气若游丝,其有身体在绝望中有一丝丝的颤抖。

赵樽看着她,面色淡淡的,高冷,雍容,尊贵,一如往常,可她绝望的悲呼着,喊不出声,也无法阻止他双唇慢慢变成乌紫。

学医的她,自是了解什么是中毒。

“赵……十……九……”她哑着声,悲鸣。

很轻,很细,几不可闻,她几乎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让他感受到她存在的气息。

而他,只是眉头蹙了下,没有动弹。

夏初七破哑着声音,面容扭曲,也不能动。但是,她却知道,她回来了,她躺在了冰棺里,也许是赵十九喝下茯百酒的瞬间,刺激了她潜意识的爆发,她的灵魂终于着了陆。

可是有什么用?迟了,迟了。

她这破身子,仍是动不了,一点也不能动。

两行清泪滑下,她想杀了自己。

“赵…十九,为什么?为什么我回来了,你却要走?”

赵樽不动,不语,嘴唇越来越乌青,一点动静都无。

“我回来了,赵十九……我回来了呀……”夏初七低低的泣着,除了流泪和小声饮泣,身子僵硬得如同冻成了冰块。此时,冰室墙角的沙漏,细沙在静静流淌。而二十一世纪吕教授的心理实验室里,时钟突然定格,那一直“滴答滴答”绕着圈儿的秒钟,也不再动弹了。

“赵十九……”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救他。

一下……

两下……

三下……她试了无数下,慢慢的,手指头终于能动了,胳膊也慢慢地动了,可身子虚软无力,她根本无法晃动赵樽凝结得像一尊雕塑似的高大身躯。

哆嗦一下,她泪珠串串落下。

“赵十九,我回来了呀,我是阿七啊……”

她一边搭向他的脉息,为他诊治,一边与他说话,试图唤起他与她同样的意志力,“你别走,先别走,听我说说话,好吗?……我在大晏认识一个叫赵十九的男人,他与我同甘共苦,育有一儿一女,我们约好共走奈何桥,要为彼此一诺,守护终生。但是,我不小心与他走散了……走散了五年,你可以帮我找到他吗?”

话到此处,她突地顿住。

那一只把脉的手,也僵在赵樽的腕上。

咚……咚……咚……

细若游丝的,但她死也不会认错的脉搏颤动,充满求生的力量。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像在打颤,像在悲鸣,随着一声嗔怒从齿缝中流出……

“赵!十!九!……”

赵樽喉头一鲠,慢慢的,试探着抚上她的眼。

“阿七,你在哭?”

“王八蛋。”她声音哑哑的,又哭又笑,“骗我。”

他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属于她的温暖,埋下的脸,笑意深深地贴着她的面颊,摩挲着,摩挲着,声线黯沉、沙哑,一字一字都带颤意。

“骂吧,爷的阿七,又能骂人了……”

【全书完,新书11月11日发布】

------题外话------

总算敲出了“全文完”三个字。

此刻如花锦心里……很复杂,很感恩。

想想这一年的经历,足够我再写一本书了。但大结局了,诸事皆划上句号。

剧终,人散,就此打住吧。

大结局不会让每个人都满意,但我尽力了。我只是普通写手,写我喜欢的故事,寻找同样喜欢故事的同类,并从中获得乐趣、肯定以及让我生活度日的酬劳,没有太高大上的诉求,也写不出倾国倾城的文字。能有你们正版支持,风雨同舟,便是我最大的幸运。

题外话字数有限。鞠躬,再鞠躬,再鞠躬……感谢,但不送洞房。

ps:新书会在11月11日发布(若未发,也有公告),到时大家若还记得,回来看看。

另:为了主线故事紧凑,副线未有详述,会有少量番外补充,约在一周后。

下一站再见,爱我的,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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