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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的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数十万人的命运系于赵樽一人之手,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想打与不想打的问题了。即便没有他曾经对元祐许下的承诺,也非打不可。作为一名军事掌权者,在军事推进到这个地步时,已经无法回头。

他目前能想的,是如何控制伤亡,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胜利,如何早一日拿下这万里江山,并以它为娉,光明正大地迎娶他的阿七,给她一个受天下人朝贺的大婚之礼。

建章四年元月底,朝中有人秘奏赵绵泽,说兰子安在临邑私会赵樽,有通晋嫌弃。与此同时,赵绵泽潜在沧州的探子也传递了消息回京,把当日在雕花楼里,夏初七酒后吐出的“真言”禀报了上去。在此之前,赵绵泽对兰子安也并非完全信任,如今两桩事加到一起,帝王之心更是疑上加疑。

然而赵绵泽并非昏君,如今两军阵前,讲究“疑人不用”,也最岂临阵换将。

左右权衡后,谁也没料到,赵绵泽却把此事压了下来,未有声张。

这与赵樽、夏初七、道常等人当初制定离间计时的猜测大相径庭。

赵绵泽为人,越发让人思虑不透。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一个消息传入了京师,传到了赵绵泽的耳朵里。消息称,晋王妃与晋王彻底闹掰,并在一怒之下,愤然离去,晋王找寻一月有余,至今仍无半点消息。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绵泽大惊之余,除了为夏初七的安危担忧之外,对兰子安的信任也终于土崩瓦解。

二月初,赵绵泽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私底下派人四处寻找夏楚的先遣。

第二,他亲手拟成了一份圣旨,八里百加急,传入聊城。

圣旨上,他并没有对兰子安有任何的指责,甚至于连半句怀疑与质问都没有。只说如今晋逆在沧州一带按兵不动,粮草空虚,后援无力,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太规模的攻击,但朝臣懦弱,无可用之人,勒令兰子安把手上兵马交由耿三友,并马上回京述职。

回京会有什么变数?兰子安隐隐已有猜测。

他知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赵绵泽好言安抚,只是哄他回京而已。

在这之前,对于要不要让晋军过聊城,为赵樽做嫁衣,兰子安其实也在犹豫。

如今赵绵泽的一道圣旨,也成了压死他理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并不知道赵樽与夏初七等人设下离间之计,只是想到赵绵泽,觉得冷汗遍身。若不是他事先找好了赵樽这条退路,赵绵泽给他背后一刀,他岂非两面不是人?

冥冥之中,就像蝴蝶效应一般,夏初七的离营自去,看上去只是她与赵樽两个人的感情风波,但对整个政局的影响,却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赵绵泽对兰子安的不信任,让兰子安再无犹豫,也同时毁掉了南军“固若金汤”的防线。

当日,兰子安一面给赵绵泽上书准备返京事宜,一面却传了密信给赵樽。

信上,他只六个字,“君之行,可为。君之诺,切记。”

收到兰子安密信的当夜,晋军数十万人马从沧州入德州境内,蓦峻跨河,经聊城以东的茬平县,急行军数十里地,夜袭东阿县,不过半个小时便大败南军,取得胜利后,晋军半步未停,一口气未歇,继续南下,从东平入汶上,在汶上痛击守城南军,次日辗转曲阜、邹城。因前方有南军主力迎敌,这些城镇只有小股南军,遇到晋军主力,基本都没有回神,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晋军一路南下,屡战屡胜,势如洪浪。

由于兰子安的故意放水和掩护,身在泉城的耿三友待反应过来时,晋军大部分已南下甚远。

耿三友大惊失色,连夜于泉城发兵,南下追击晋军。

而晋军在皱城稍事休息,主力却继续推进徐州,不理会追兵。

曙光就在前方,时间便是胜利,机会稍纵即逝。任何一个军事将领,都懂得把握战机。

赵樽亲自领兵,铁骑踏着南军还没有睡醒的美梦,横跨整个山东,如同决提江河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领了徐州等地。南晏的半壁山河,在晋军马蹄的嘶吼声中,发出了紧张的颤抖。那山,那水,那河,也被杀红了眼的晋军战士用鲜血洗成了暗红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战事逆转。

南晏朝臣对于兰子安“滞溜聊城,不仅不返京,还对晋军主力过境一无所知”上书谴责,要求建章帝给予他渎职之罪的严惩。更有甚者,认为应当将他视同于谋逆大罪。

可不等赵绵泽责难的圣旨传到聊城,兰子安便以“既要疑我,缘何用我?既已疑我,何不叛你?”为由,彻底断绝与南晏朝廷的往来,当夜秘密整肃军队,大举逮捕了南军的死忠之士,便于次日宣告天下,率军降晋。

此举,令天下哗然。

大晏王朝稳于磐石的基业,也似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

就在朝臣们远在京师,为了兰子安降晋一事争论不休时,晋军已轻骑过徐州,兵抵宿州。

漫天的硝烟卷起层层乌云,震天的嘶吼染红了河山万里。

战车、炮火、马嘶、旌旗,晋军铺天盖,绞杀一般直入南晏土地。

鲜血在空中飞溅,不足三个月,晋军已踏过半壁江山。

在钢刀、铁蹄和炮火之下,对无数个民间家庭来说,将是永远的生离死别。可对于掌权者来说,他们看不见鲜血与离别,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关于死亡与胜负的数据。通讯的落后是古代战争的弊病,等赵绵泽知悉晋军已过宿州时,已是建章四年的五月初五。

历时四个多月的战争,晋军势如破竹。

在他们的铁蹄碾压之下,南军如同陷入了一场噩梦。

但这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持续太久,不仅南军乏了,晋军也乏了。

建章四年五月,晋军驻扎在灵璧,十日未动,成了至沧州开战以来,历时最久的停顿。

也因为这次停顿,让一直在屁股后面吃着灰尘死死追击的耿三友,也到达了灵璧。

无数人都在猜测赵樽突然勒令驻扎灵犀的原因,并为此议论纷纷。因为他的行为太不合常理。如今晋军攻势大好,他一鼓作气直入京师拉赵绵泽下马自己称帝才是王道,停下来与耿三友率领的主力相遇,又是在数月疲乏行军的情况下,不是找死么?

机会是留给聪明人的,战机就在面前,耿三友大喜,连夜往灵璧追来。

沧州之后,晋军面临的一次最大规模战役就在面前。

可元祐、陈景、丙一等人心里的紧张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晋军的铁蹄看似无坚不摧,但他们却知道……赵樽变了。

在大战面前,他似乎没有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战斗精神。而他仓促停留在灵璧的理由,说来也有些好笑——只因有人传信称,曾在灵璧看见过夏初七的身影。

这难保不是敌人施的诡计,就为拖住晋军的行军步伐,让耿三友追上来。

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但赵樽却似乎信了。

或者说,在历时五个月的寻找之后,只要有一点关于她的消息,赵樽都不想放弃。

随着夏初七离去的日子,一日一日逝去,赵樽平静的面容上,憔悴,阴沉,冷漠,形如罗刹。让他身边的人,无一个不小心翼翼。而以往的战争中,他拼着的一股子狠劲儿,也在她连续五个月的失联后,涣散了。别人有所不知,但他身边的几个人却知道。他与赵绵泽决战沙场的决心,来自夏初七。他想要拼尽一切夺取江山的勇气,也来自夏初七。如今她都不在了,他要这一切,又有何用?

“不要再强求他了,能从沧州撑到灵璧,他已经尽力了。”

元祐嘴里咬着一根草,看着河岸上牵马的男人,对着急上火的丙一说。

“小公爷,可……这样下去,怎生是好?”丙一无奈。

“啥意思?”元祐横眼瞥着他,“敢情你以为,除了他就没人会打仗了是不?对付耿三友那小儿,小爷有的是法子。哼哼!别说是他,便是大牛那狗娘养的来了,小爷也照打不误。”

丙一,“……”

元祐眯眼,“你觉得我在吹牛。”

丙一低眉,“我可没说。”

元祐“扑”一声,吐出嘴里的草,“那你去劝他吧,反正小爷口水都说干了,就差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哄他了,还是没用,懒怠理会了……你且告诉他,几十万人的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从北平跟着他打到这里,他如今要是撂挑子,自个吐口痰死算了。”

瞥了赵樽一眼,元祐转头离去。

丙一翻个白眼看着天,叹了一口气,祈祷自个儿永远也不要喜欢上哪个女人。

五月了,天渐渐热了起来。这里靠近齐眉山,还算凉爽。河岸上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亮色,赵樽牵着大鸟一个人缓缓走着,一人一马,看着悠闲,实则孤独。正如元祐所说,他心里装着万般烦事,却不能不打仗。几十万人的性命不是儿戏,造反一途,要么生,要么死,别无选择。不管是他,还是跟着他造反的人,都一样。

放开缰绳,他寻了块绿地,由着大鸟吃草,自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仰头看天。

今儿天气好,天空湛蓝高远,白云悠悠。他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关山万里,看见了那个目光狡黠的姑娘。

她骑着马儿,挥鞭在喊,“赵十九,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

她嘟着小嘴,扬着微笑,“赵十九,你长得太帅了。我喜欢你。”

她眉眼弯弯,凑上撒娇,“赵十九,你亲亲我啊,你亲亲我嘛。”

“赵十九,你,真,贱!”

“赵十九,我怎么就遇上了你,你会一直对我好的,对不对?”

“赵十九,即便整个天下都要你死,你还有我。”

“赵十九,你还撵不撵我走了?嘻嘻,你就算撵,也撵不走我的。”

“赵十九,我说过,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处,做了鬼也要缠住你,你休想就这般逃开我。”

“赵十九,我们下辈子,也一定会是爱人。”

“赵十九……”

“赵十九……”

烈日的骄阳下,他仿入陷入了一个旖旎的梦里。天地间,一切都消失了。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没有伤神的烂摊子。只有她的阿七,一颦一笑,就像在他的眼前。她从马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扑入他的怀里,紧紧拥抱住他,向他激烈的索吻,与他无声无息的疯狂……

“嘶嘶……”

这时,大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在提醒它的主人。

赵樽托着额头的手垂下,回头看向背后的树丛。

“出来!”

丙一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爷,您火眼金睛,这都发现我了。”

他嬉皮笑脸的讨着巧,可赵樽却面无表情,“有事?”

丙一嘿嘿轻笑,看天,“今儿天气甚好,殿下龙心大悦否?能不能赏小子说几句话?”

自打赵樽从哈拉和林再一次入京,丙一便时常侍在他左右,为他署理着公事和私务。这些年,不论大事小事繁杂事,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是一个能干的人,嘴巴也油滑。可这会子,他却无力为赵樽分忧,只能卖萌装傻拍马屁了。

他如此乖巧,赵樽果然赏了一句话,“可有王妃的消息了?”

听到这句话,丙一的头就生痛,嗓子眼儿也发堵。

这是赵樽问得最多的话。也不知怎的,这晋王遇到了晋王妃的事,就像变了个人,让丙一极不适应,又不得不去适应。瞥着赵樽冷肃的面孔,他小媳妇儿似的吐了吐舌头,笑得有些勉强,“殿下,也不晓得是哪个生儿子没屁股的家伙造谣说王妃在灵璧。这两日,属下都把灵璧翻了一个颠儿,也没找到人影儿。我看咱分明就是遇到了骗子。”

赵樽眉心微蹙,没有吭声。

丙一以为说服了他,为免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他未雨绸缪,小意地劝。

“殿下,再遇上这种骗子,咱可别再信了……”

赵樽冷眸一抬,直视着他,“你不懂。有人骗我,也是好的。”

“嗯”一声,丙一确实不懂。他快疯了,殿下这算什么话?

赵樽转头,静静望向天空,“有消息,强于没消息。有人肯骗我,强于连骗子都没了。”

“……”看着他眉间紧皱出的纹路,丙一突地心酸,红了眼眶,“殿下,您何苦折磨自个儿?这五个月,我们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也尽力了。”五个月来,晋军探子遍布大江南北,甚至穿越了南军严密的封锁线,南下寻人。可是从漠北、到阴山、到北平、到京师,锦城……夏初七待过的地方与没有待过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还与赵绵泽派出的人撞上过,却没有得到夏初七的消息。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丙一想不通。咽了口唾沫,也只剩叹息。

“殿下,您也该放下了,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您去做……”

“大事?”赵樽冷眼一剜,“我的妻子不见了,不算大事?那你来教教本王,何谓大事?”

他冷厉无波的声音,吓得丙一心肝一抽,赶紧低头,“属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赵樽从石头上缓缓站起,身上坚硬的甲胄,在阳光照耀下,却闪着刺骨的冷光。

“找!继续找。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出来!”

他话音落,丙了还未领命,远处便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紧接着,丁一骑着马疯狂地奔了过来,“报!殿下——紧急军务。”

赵樽深吸一口气,扫向他时,脸上似乎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说!”

丁一铠甲在身,满脸通红,疾步下马,却没敢看他家主子憔悴的脸和赤红的眼,只低垂着头,大声禀报。

“探子来报,耿三友大军已至灵璧,驻营在十里外的陈家坡,便传令凤阳、淮安及安东卫指挥使,要求他们助战,筹谋在灵璧一举歼敌我军主力——”

赵樽微微眯眼,落日的光晕中,唇角浮上一丝笑容。

“好。”

这一声好颇为怪异,丁一眉头微皱,“殿下,元将军请您回营商议。”

赵樽没有回答,大步过去,翻身上马,一袭黑色的战甲在身,仿若修罗临世。策马跑了一段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锋利的视线闪着冰冷的华光,可憔悴的面孔迎着血红色的夕阳,却像是添了一抹难解的柔情。

“传出消息去,便说南军六十万人马围攻灵璧,赵樽陷入危局……”

丁一受惊般“啊”一声,僵在原地,小声叨叨。

“爷是不是疯了?”

战争还没开战,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为了哪般?

瞥着赵樽远去的背影,丙一拍拍他的肩膀。

“爷找不到王妃,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

南北两军对阵灵壁的消息,整个天下都在传扬。

五月底了,北平城这两日经历了今夏最大的一场雷雨。但这座古老的城池,似乎天生便有帝王之气,烽火衰不了它的灵气,雷雨也挎不了百姓们对战争的关注与政治敏锐性。

淅沥的细雨中,离晋王府最近的一个茶楼里,人满为患。

“……听说了吗?晋王这回阴沟里翻了船,被耿三友那混蛋一阵围追堵截,拦在了灵璧那地方!虎落平阳遭犬欺啊,我堂堂大晏战神,竟会落到那步田地?叹,可叹,可气!”茶楼中间的桌子上,一个虬髯汉子一只脚踩在长凳上,说得眉飞色舞,满脸气愤的红光,“咱晋军一路从沧州杀到灵璧,铁蹄之下,尸横遍野,但说到底,损耗也不少啊,天远地远,又无后援,也无粮道……如今在灵壁被人堵住了,前有南军的京畿大营,后有耿三友的追兵,不是被人关门捶打么?这么前后夹击,我看晋军在劫难逃了……”

那家伙定是一个军事爱好者,他口唾横飞,就像自个儿亲眼见着似的,兴奋无比。

茶楼中人,随着他时而唏嘘,时而叹息,时而担忧,心脏也是怦怦乱跳,提心吊胆,却无人注意倚靠窗边的一个麻脸胖妇。

她是这间茶楼的老板娘,偶尔也会来为客人续水泡茶,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懒洋洋地找个地方倚着,像一只冬眠的蚕蛹。

大抵是长得不好看,人又胖,茶楼中来的多数是看脸的男子,很少有人搭理她。

众人在议论战事,她突然撑着腰身,默默地入了内堂。

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迎了上来,“老板娘,怎么回来了,有事?”

胖妇人面孔一沉,撩她一眼,“雪舞,表姐回来了吗?”

杨雪舞微微一怔,看着她的脸色,“昨儿丽娘才传了消息过来,说大当家原本要返程了,却接到哈萨尔太子的消息,说哈拉和林新收了一批毛皮,让她过去拿货……楚七,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大好?”

胖妇人正是乔装易服的夏初七,她微愣,摆手。

“无事!她本就该常常待在那边的,两个人分隔两地,对感情不好。”

自从在通天桥解开了李娇那个死结,李邈与哈萨尔之间早已旧情复燃。

但李邈身系锦宫无数人的生存,过惯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大多数时候还是到处漂泊。而且,哈萨尔是北狄太子,江山社稷尚且不论,就论婚配他也做不得主。若无皇帝的赐婚或是联姻,他两个也很难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当初赵樽起兵南下时,夏初七曾经向李邈玩笑着许诺,等来日大位即定,自当为韩国公平反昭雪,并恢复李邈的郡主名号,让赵樽颁旨赐婚。

李邈听了,但笑不语。

可夏初七知道,她在盼望,在等待。

从晋军起兵之始,李邈便以锦宫的名义,捐献给晋军数十万两白银……

除此,还有马匹、粮食、棉被等军资若干……

这里面,自然也有哈萨尔的功劳。比如晋军骑兵使用的马匹,大多来自漠北。

众所周知,漠北高原上的马儿,最是剽悍强健。

也便是说,不论李邈还是哈萨尔,都对赵樽与赵绵泽这一仗,寄予了厚望。

夏初七从内室出来,殷勤地上去为客人续水泡茶,听客人们高谈阔论,说前方战局如何凶险,听他们讨论赵樽要如何才能摆脱僵局,找机会反败为胜,可听来听去,大多都是纸上谈兵,不切实际。她微微一笑,脸上并无半分担忧的情绪。一直等到天黑了,茶楼打烊,合上了最后一块门板,她才换上一身轻便的裤装,领着杨雪舞,偷偷往晋王府的后门而去。

从沧州回到北平,她并没有马上去晋王府找宝音。

她了解赵樽的行动速度,一定会在她之前派人到达。

只要她去了晋王府,便再也走不掉了。

所以,她并没有惯性思维地那般去做,而是找到锦宫的秘密联络点,从而找到李邈,在晋王府不远处住下。

夜半三更时,李邈或杨雪舞也会偶尔带着她潜入府里去看宝音。

女儿已经四岁了,长高了,长大了,小脸儿也更加漂亮了,可她却不能光明正大的与她说话,与她玩乐,听她喊一声“阿娘”。

她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宝音熟睡的时候。这一次,也不例外。

杨雪舞守在房外,宝音的奶娘在她的迷药下,睡得呼呼直响。

夏初七站在宝音的床前,挂上帐子,静静地看着她的小脸儿,过了好一会儿,终是坐了下来,手轻轻地抚上去,那奶气的脸儿,粉嫩脂白,滑如豆腐,让她的心柔软一片,低低的声音,也像融了蜜糖,满是做娘的怜意。

“宝音,娘该带你走吗?”

“娘想你,每天都想带你走,跟你在一块。可外面到处兵荒马乱的,娘带着你不安全,晋王府是最好的地方了……原本娘想等着你阿爹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便偷偷带你离开,但如今……娘有些等不及了。”

床榻上的纱帐无风而动,熟悉的宝音嘟着嘴,呼着气儿,不会回答她。

可这时,低垂的纱帐边上,却默默走出一个人。

“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抓住你了。”

那人一袭藏青色的衣袍,黑黝黝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疤痕,正是奉命留守北平的甲一。

“抓什么抓?”夏初七撑手站起来,走近,懒洋洋扫他一眼,“我只是来看我的女儿。”

甲一皱眉,“可你想带她走。”

夏初七笑了,“可你知道我在北平,却没有禀报给他。”

甲一一默,安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生出多余的情绪来。她说得没错,他是猜到了她在北平。因为宝音好几次告诉他说,晚上做梦梦到娘了,娘与她说了好多话,娘还会亲亲她的脸,亲亲她的额头,娘还会抱着她睡觉。知道了,甲一却没有告诉赵樽,也没有加强防御,甚至故意给她留出方便来。

不过五个月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碰上她。

“为什么?”夏初七轻笑,“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不为什么。”甲一回答得很平淡,“你不愿意,我便不说。”

夏初七怔忡一瞬,淡淡笑着,“甲老板,谢谢你。”

宝音屋子里的灯火并不明亮,还带了一层橙黄的光,看上去温暖、和煦。甲一就着光线,默默看着她丰腴了不少的腰身,还有刻意乔装过的脸,眉头微微一皱,“你怀着身子?”

夏初七听不见他的语态是肯定还是疑问,却可以看见他幽暗的眸子里浅浅的忧色。

这个男人是关心她的,不是因为赵樽的关系,仅仅只是因为她自己。

这项认知,让夏初七心绪松缓了许多。她抿抿唇角,潋滟的美眸中波光微动。

她没有否认,上前一步,直视着甲一,“是有了身子又如何?你要改变主意吗?要告诉他?”

甲一许久没有动,低头看着她,复杂的眸子中,似有挣扎与踌躇,“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已是不放心。怀着身子,更是让人安不下心来。”顿一下,他像是为了挽留她,在竭尽全力地寻找着借口,“再说,殿下在灵璧被围,你就不担心?夏楚,留在府里吧,留下来可以知晓战事,也能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夏初七手臂下垂,抚了抚隆起的小腹,突地笑了,“甲老板,旁人不了解他,难道你我还不了解吗?”

甲一默了,“你想怎样做?”

夏初七低头,看着床上微微嘟唇的宝音,觉得屋子里的灯火太烈了,烈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烤得她浑身发汗,脑子里也不受控制地就想到了宝音的爹……她艰难地坐回床沿上,握紧宝音的手,握紧。

“我明儿天亮就走,你不要拦我。”

甲一眯眼,“我若是不同意呢?”

夏初七侧眸,唇角狡黠一弯,眸底有着隐隐的坏笑,“甲老板,我以为你会帮我的?”

久久,甲一才冷着脸,平静地道,“当年,我与十天干歃血为盟,决定誓死追随晋王之时,便决定了这一生都不会背叛他。这并非谁应当臣服于谁,应当听命于谁,而是基于男人应有的忠诚。但是今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甲一突然一叹,“你的要求,我没法不同意。”

夏初七看着他的脸,“你不抓我去邀功了?”

甲一平静道,“想抓住你,不得付出代价么?”

说罢他低头看着夏初七紧挨着他身子的左手腕,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的锁爱,确属神器。你的身手,比之当日,又敏捷了不少,连我都着了你的道儿。”

先前他只觉手上微微刺痛,就像被蚂蚁叮了一下,转瞬就消失了,也没有太过注意。可如今整条手臂都麻木了。很显然是夏初七趁他不备的时候,给他扎入了药物……这样防人的她,与往常有些不同。可仔细一想,又似乎,这样子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没有安全感,对谁都有防备之心。甲一跟了她数年,对她了若指掌。她这种高度警戒的状态是她从阴山回京入宫之后有的,却又在赵樽“死而复活”后慢慢消失了。如今,又回来了。她还是那个她。

迎上甲一审视的眸子,夏初七慢慢把银针收回锁爱,莞尔一笑,说得很轻松。

“没有男人保护的女人,自然得机灵着点,要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没去看甲一的表情,她像是累了,斜斜靠在床头,便去摸宝音的脸蛋儿,“甲老板,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做成的……”顿了一瞬,她突然脱下鞋子,轻轻睡到了宝音的床上,还无视甲一的存在,轻轻放下帐子,打个呵欠道,“行了,你今儿晚里给我守着吧。等我明早离开,自会把解药给你。”

隔着一层帐子,她听不见帐外男人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其实是放松的。

“乖乖,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宝音身上淡淡的奶香气,她陶醉地闭上眼,慢慢挨紧宝音,又把她的小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轻轻笑着道,“宝音,你喜欢小妹妹,还是小弟弟?娘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可好?这样一儿一女,娘便可以凑成一个好字。”

絮絮叨叨的,她小声在里头说着。

甲一始终未动,就像曾经无数次守着她睡觉一样,似乎凝成了一尊雕塑。

“我并不相信你会给我下什么大不了的毒药。不过是麻药而已,对吧?”

他知道她听不见,一个人说着,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脚榻板上,背靠着床榻,看着烛光中由帐子里倒映出的影子,只觉得这情形,有着一种温馨的气息,一种类似于家的气息,是他喜欢的,一直喜欢的。

静静的,他无声的笑了,笑得像一个孩子。

“你啊,还是要去灵璧的。明知是套,你也会钻。……因为,他是赵樽。”

~

北平府一处清深的大宅院里,有一个人工的湖泊。晨起时,薄雾蒙蒙,湖中一个朱漆的亭子里,垂悬着软软的纱帐。轻纱在微风中摆动着,与湖上轻舞的蝴蝶相映成趣。连接湖心亭与柳树岸的是一座青石砌成的拱桥。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单手拿剑,在湖畔飞来的柳絮中翩翩舞动。握剑的手,修长白皙;如雪的肌肤,如切如磋;娇媚的五官,如妖如魅惑;懒洋洋的动作,却舞出了一道绝世姿容。

“三公子!”

如风像是怕惊挠了舞剑的人,过桥的脚步放得极轻。

东方青玄舞剑的手,顿住。回过头,在微光中,他眸底带了期许,“找到她了?”

如风点头,“属下听从三公子的命令,日夜守着晋王府,果然见到她昨夜入府,清晨方才离开。”

东方青玄静静立于桥头,看桥下碧波麟麟,目光里却像是涌入了千军万马的厮杀。

“派人跟上没有?”

“嗯”一声,如风道,“跟上了。可是三公子,找到了人,她也平安无事,我们……是回兀良汗,还是先向她讨药?”

“讨什么药?”东方青玄呵地笑了声,慢悠悠看向如风的脸。这一转头迎着初晨的光线,方能看见他妖娆美好的面孔上,带了一丝病态的苍白,“准备一下,去灵壁。”

“三公子……”如风惊诧,“灵璧在打仗!”

“不打仗我还不爱去呢。”东方青玄笑得极妖,“热闹嘛,总是人人都爱的。”

~

茶楼里,夏初七在一件一件收拾东西。

杨雪舞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

“楚七,你身子不方便,咱还是不要远行了吧?或者等大当家的回来再说?”

“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我说雪舞,你怎么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夏初七看她不停在面前转来转去,头都晕了,有些受不了,索性抱着肚皮坐了下来,斜眼睨她,“行了,既然你这么闲,不如你来帮我收拾吧。喏,这些小孩子的衣裳,这个小鞋子,这这这,我的护肤品,都是要带上的……”

杨雪舞嘴里“哦哦”着答应,又问,“要不要多带些兄弟?”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有些好笑,“带兄弟做甚?又不是出去杀人放火抢钱庄。”

杨雪舞“噗哧”一声笑了,“那除了穿的,不带什么了吗?”

夏初七眨眼,狡黠一笑,“多带钱,少带人。免得麻烦。”

“话是这么说……”杨雪舞拎着件小衣裳,担忧地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可如今不若平常,大当家走时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你的……灵璧那边正在打仗,咱们两个女人出门,千里迢迢的,我心里不踏实。”

夏初七眯了眯眼,“你以为咱们去做什么?上阵打仗啊?那里数十万大军,就算带上兄弟,咱也是杂牌军,干不过正规军的。”

杨雪舞之前想她是要去帮赵樽,如今听了满不在乎的话,觉得她似乎又没有去见赵樽的意思。

一时间,她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楚七,咱们去做什么?”

夏初七眸子一亮,伸个懒腰走到窗边,板着的脸孔笑开了。

“做贼。”

连日的雷雨后,北平城的道路有些湿滑。马车的辘轳碾压过去,青砖缝里的污水,便高高溅出来,把道路压出一轮一轮的痕迹。“咯吱咯吱”的马车滚动声里,杨雪舞男装打扮,坐在车头,拿了根马鞭懒洋洋的挥着,看濛濛细雨中绿油油的枝头,听清晰的马蹄声,看北平城热闹繁华的街景,觉得这样大好的时光跑去战场,简直就是作孽。

叹息着,她却没有注意到,有一辆马车尾随其后,出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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