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自以为拿住郑元龙命脉的松井义雄,如同白干了半辈子的盗墓贼发现了真正的古墓,欣喜欲狂,已经无法冷静下来判断信息的准确性和可执行性。一心只想马上抓捕郑元龙,折磨他羞辱他让他彻底屈服,然后立功领赏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顽固的念头和疼痛一起绑架了他,使他兴奋地抓狂,根本不考虑别的。从始至终他压根不相信自己的小命有危险,更不相信郑元龙无辜。在他看来,郑元龙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完全因为有后台,只要拿出高桥康成资助反战同盟的证据,一切都真相大白。
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自信是稀罕品质,但对公子哥松井义雄来说,富裕的简直可以批发。等闲的胜利他根本不屑一顾,他渴望的胜利是重口味的、电闪雷鸣的、惊天动地的。
在他并不发达又被重创过的大脑里,憧憬的胜利应该这样,带着渡边贤二和宪兵,宛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郑元龙被吓得体如筛糠,然后他松井义雄一脚踹翻,霹雳一声:“抓起来!”
酣畅淋漓多过瘾啊!到时候押着郑元龙回新京,周围掌声一片,敬佩的目光一道道,自己往佐佐木石根眼前神气活现地一站,岂不羡煞人也。偏偏混蛋郑元龙不配合,没有按照他设想的剧本演出,在胜利即将到来前给他一个极大的难堪。
仅仅失败也就罢了,还捎带着连累皇室女婿坂田太郎杆屁,和上次金矿案一模一样,郑元龙不仅攫取了胜利果实,还给他留下一个巨大的黑锅!真真叫人气破肚皮。
渡边贤二现在不敢面对松井义雄,那张被酒精烧红的脸和那双野狼一般的眼睛,时时令他内疚。虽然鸠山寿行和沈春丽的到来避免了进一步冲突,某种意义上说挽救了松井义雄的声誉和前途,但毕竟是他渡边贤二为了自保,暗中出卖了铁哥们。
目的可卑、手段龌蹉,结果再好也没用。
沈春丽见机快,冲小泉次郎的车队努努嘴,笑着提醒:
“鸠山先生,请您尽快请示将军阁下,我们不宜在此久呆。”
渡边贤二心领神会,马上拉着鸠山寿行离开松井义雄这头瘟神。昏头胀脑的松井义雄本来像斗败的公鸡,见那哥俩招呼都不打就离他而去,不由得一愣,继而冷笑一声问沈春丽:
“沈小姐,你怎么看所谓的高桥正义?”
此时此刻,是松井义雄最软弱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心灵不设防。想从他嘴里套取东西,尤其是张志平到底都吐露了那些机密?现在是最佳机会。沈春丽怎么肯放弃?
自从佐佐木石根残废以后,研究所的风气为之一变,过去许多理所当然可以参与的秘密,现在真成的秘密。司马俊一案到底还有什么线索?东京方面到底怎么样定性?这是眼下必须掌握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松井义雄。
从接受任务潜伏那天起,沈春丽就牢记司马俊的教导:孤身在敌人内部,没有同志支援,绝不能为了得到情报用强!偷拍、撬保险柜、窃听,都属于小伎俩,一时得逞却会导致身份暴露,从而坏了党的大计。必须让情报主动送上门,必须合情合理合法接触机密。
眼下的气氛适合谈心,沈春丽笑了笑道:
“没有一点了解,难以评价。不过此人的嚣张跋扈确实有水平,冷淡冷漠冷峻,眼高于顶,即使一些将军也没有他的高调。唉,想不到咱们齐齐落他手里,这次受处分是难免啦。”
松井义雄晃晃脑袋,带着愤怒也带着无奈骂道:
“上层的混蛋光顾发财,完全不顾帝国利益,所以才允许郑元龙如此嚣张!沈小姐,你还不知道,朴部长被炸,肯定内部有卧底,郑元龙与他称兄道弟,算不算嫌疑?机械厂的韩国技工怎么会偏偏在我们来时杀日本人、炸车间?郑元龙岳父高桥康成是日本著名的反战分子,多次给季米特洛夫的国际反战同盟捐款。
秘密特工截获的司马俊邮件中,有几封来自郑元龙时常落脚的香港酒店,内容多为满洲的军事政治经济分析,尤其关于满铁部分极为详尽。根据经手的酒店人员回忆,应该就是他寄出的。”
不出所料,在失败和酒精混合打击下,松井义雄的警惕性大为降低。不得不承认,郑元龙如同他名字一样,是一条云里雾里出没的龙,或者叫神龙现首不现尾,一个结结实实的迷!
沈春丽顺势提问:
“您怀疑郑元龙是共产国际的?恕我直言,司马俊一案,香港方面的线索根本没用,因为没有过硬的人证物证。那里毕竟是英国地盘,咱们没法子,只能在外围拿到些间接证据。如果是一般人当然可以据此判刑,可对付郑元龙就难说啦。”
泛泛听来,沈春丽的评论特别走心,带着女性的善解人意。其实话里话外暗藏玄机:所有一些列案子都因张志平而引发,司马俊到底暴露了没有?如果松井义雄确实掌握了司马俊和上海地下党的证据,郑元龙就逃无可逃!
反过来也成立,如果松井义雄真敢对郑元龙下手,意味着司马俊和上海地下党彻底暴露!营救的思路就必须改变。
果然,松井义雄叹息一声,恨恨地带着万分苦恼道:
“朴部长被炸、别列佐夫斯基之死、将军遇刺、张志平和司马俊以及现在的郑元龙所有这些案子看似乱七八糟,其实隐隐约约有内在联系,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线串联。只要找到这根线,一切迎刃而解,我有时候感觉真相就在眼前,但看不见摸不着。”
虽不中亦不远矣!
由此可以看出,松井义雄不仅仅会打会杀,如果肯用心思,这头野兽相当不白给。他所罗列的案子中,除了佐佐木石根被刺属于意外,其余如朴部长被炸、别列佐夫斯基之死、张志平的出现,确实可以用一条线索串联起来。
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苦苦寻觅的线索就在眼前,就是他眼前的这个美丽女人!
显然,司马俊还没有真正暴露,营救的希望仍在。眼看春节到了,实在不行就请假去上海,无论如何也要党组织得到张志平被捕叛变的消息。但松井义雄的分析也不含糊,为司马俊和上海党组织的事略感放心沈春丽,又被松井义雄的推理感到惊心,她裹紧大衣,装出柔弱无助、安分守己的小女人表情:
“我没资格操心这些,只祈祷别因今儿的事挨处分。”
松井义雄顿时气馁,没有应和沈春丽的感慨,或许出身豪门的他压根不在乎。粗重地喘息一会儿才道:
“起初我怀疑郑元龙想逃脱抓捕,所以才躲这儿来。而这里恰恰可能找到朴部长被炸的线索,怕他毁灭证据我才借直升飞机赶来。结果韩国技工在我来之前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不剩。制造特种设备的车间灰飞烟灭,成了废墟。我提出封存全部韩国技工资料,还没等行动,坂田太郎的尸体到了。看似毫无破绽,但每次发生的事都阻碍我的调查。太奇怪啦。”
日本殖民朝鲜半岛多年,尽管许多像安重根一样的热血志士不断反抗。但也不可否认,半岛上的许多人或迫于生计或为了升官发财,心甘情愿接受鬼子驱使。打工的、参军的、读日本军校当军官的比比皆是,而且日本鬼子给予这类韩国人的信任、待遇远超中国的汉奸。
仅仅因为酒后丧失理智,就导致韩国技工与日籍工程师暴力冲突,而且还死了人!炸了工厂!确实无法叫人理解。不过坂田太郎之死确实是意外,沈春丽比谁都清楚。如今被松井义雄一叨叨,连她也觉得一切不可思议,似乎是郑元龙在幕后操纵的。
她好奇地问:
“松井先生,难道您没有拿到韩国技工的个人资料?”
被黄宝用手雷狠命击打过后,松井义雄表面上康复,其实每时每刻都在与脑震荡后遗症做斗争,痛苦万分而且还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此刻他狠命拍打几下脑袋,强自镇静:
“郑元龙宣称,秘密车间人员、技术设备、原材料和出厂产品,一切都由坂田太郎负责,他无权过问。这几乎和当初发生的金矿案一模一样,厂子炸了,人没了,帝国损失惨重敌人获利匪浅,郑元龙叫撞天屈我背黑锅。”
虽然不是分析而是泄愤,但沈春丽也觉得不可思议。
上次抗联已经陷入绝境,居然在最后关头突袭郑元龙的金矿,结果金矿被炸,大量的物资、人员、枪支弹药全部被抗联掠走。此次发生的一切与上次大同小异。难道郑元龙故伎重演?
老话说一计不可二用,得有多大胆子一而再玩这样的把戏?
这时鸠山寿行走了过来,胳膊上的枪伤好像重新处理过,脸色凝重,一点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
“松井君,郑元龙已经把坂田太郎牺牲的消息上报关东军和满铁高层,因为好牵扯到韩国技工叛变和秘密军工厂被炸,预计会组织调查团。将军阁下命令您与渡边君立刻乘车返回沈阳,在那里待命。马上行动吧。”
渡边贤二及时站在松井义雄身边。
命令挺奇怪,不包括鸠山寿行和沈春丽。作为研究所事实上的一把手,松井义雄完全有权追问沈春丽将去哪?他虽然意识到了,但此刻已经没心情关心,毕竟刚刚闯祸,还不知道结局怎么样。冷冷瞧一眼渡边贤二,默默向卡车走去。
也许觉得太窝囊,走着走着他突然飞起一脚踢地上积雪,咬牙切齿骂一声巴嘎!声音低沉凶恶,带着阴沉沉的杀气,连附近树林中的鸟都被惊得扑棱棱远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