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此刻,齐砚对母亲是更加失望了。
他不会不明白她此刻拉出苏娘来一起说的原因,无非就是,也想趁此挑拨一下他们夫妻间的感情。
不管她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亦或是气极之后的口不择言。可她潜意识里,的确是这样做了的,不是吗?
有时候,气急败坏之下本能做出的一些选择,恰最能反应她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在她的心中,或许他这个儿子,到底是比不上先帝的。
思及此,齐砚不免觉得可笑。
实在是可笑至极。
齐砚突然冷笑了两声,然后看向母亲的目光,越发的透着寒光。
目光触及到儿子眸中越发沁出的寒意,凤阳下意识惊了下。也是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方才她在气极之下,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话。
突然清醒之后,心里自然是有些懊悔的。只是,话已说出口来,而且此事本来就是儿子有错在先,她也就没有再多做争辩。
只是继续问他:“难道不是吗?”她继续攀扯着苏韵娇,“你骗娘,你连你自己的妻子也骗。砚儿,这世间,可还有一个是你能信得过的?”
苏韵娇虽也是第一次知道真相,但她也只是颇有些吃惊,不至于如凤阳这般愤怒不止。
吃惊的是,原来先帝竟是丈夫通过这样的手段害掉的,而非是别的。
所以,待反应过来凤阳此刻竟有挑拨他们夫妻关系之意后,苏韵娇立刻就说:“夫君何曾骗了我?他是经我之手把东西送到了母亲手上,他是没说那玉露有毒,可也没说没毒啊?我未曾及时察觉到那东西有毒,是我愚钝,又何怪他呢?”
苏韵娇此言也有言外之意,是暗指凤阳。她自己没有察觉到玉露有毒,真当普通的脂粉膏子在用,这是她自己的事儿,何来怪别人?
苏韵娇其实也是有些恼的,她没想到,公主母亲如今竟然会为了一个外人而来找自己儿子算账。而且那个外人,还是残害了她夫君的仇人。
她原一直都以为,哪怕她对先帝动了点情,但这点情也是被迫的,是不足以让她反过来责备自己儿子的。
如今婆母的此番言行,实在令她深感错愕和不解。
“母亲,您今日之言行,可是伤透了夫君的心。”苏韵娇语气无奈。
凤阳此刻心内五味杂陈,痛苦极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儿子,可她就是心里不舒服。
也知道,他为自己父亲报仇没错,可就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难道,在她心里,萧启年真就变得比齐屹还重要了吗?
凤阳突然觉得很累,她绝望说:“你们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苏韵娇侧首望了望丈夫,此事上,她完全听他的意思。她既不自作主张,也不违背他的意愿。
齐砚反倒越发冷静下来,他只淡声道:“那母亲好生歇着。”说罢,转身就走了。
苏韵娇见状,立刻跟了上去。
而凤阳望着门外那消失在了黑暗中的身影,终于忍不住,狠狠哭了起来。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是痛苦的、纠结的、矛盾的。一方面,责怪儿子以那样的方式害了先帝,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如今的言行实在对齐屹不住。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
虽然妻子选择相信自己和原谅自己,但在那件事上,齐砚也的确是瞒了妻子。
所以,回去的路上,齐砚也主动向妻子致了歉意。
怎么说呢,在此事上,苏韵娇虽能理解丈夫,但多多少少也仍是有点小小的不开心的。这种不开心倒也无关别的,只是觉得,在谋害先帝这件事上,她未能同他一同进退。
她知道他是在保护自己,万一未能成功,他可以趁势把自己摘出去。
“下次要告诉我。”苏韵娇的气只有一点点,而且很快,就都消了,“你我是夫妻,到了如今这一步,任何事上,都应当共同进退。”
齐砚答应她:“我知道了,下次一定。”然后顺势,将她搂进了怀里来抱着。
这件事到这里,在他们夫妻间也算是说开了。可对他们母子来说,却似乎留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靠在他怀中,苏韵娇难免担心:“母亲那儿……会过得去吗?”
齐砚也不知道,或许过得去,或许过不去。能过去最后,若她自己真想不开,始终过不去这道坎儿,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知道。”齐砚实话实说,“就看她自己最终怎么想了。”
若真为此而母子决裂,那么也只能说,是父亲的这辈子不值得。
他们夫妇二十年的感情,难道比不上她同先帝短短的两年吗?
何况说起来是两年,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却并没有。
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何况他们母子间的纠扯是那样的复杂。苏韵娇即便有心,可也无力。
她能做的,就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在他难过伤心时,静静陪着他。
.
齐砚并非是肯轻易妥协和退让之人,看似的妥协和退让,不过也只是他偌大棋盘上的一步棋而已。
以部分的权势换来了母亲出宫恢复自由,看似是他被动,但其实他才是主动的一方。
因为算准了,如此一来,新帝和太后之间,必然会更裂出一条缝来。他的“妥协”和“退让”,必然会换来太后及李氏一党的得寸进尺,一旦李氏一党外戚权势滔天了,必然会引起朝臣不满,更会引起皇帝的不满。
到时候,再趁机除去李氏一党,也就是名正言顺之事了。
何况,母亲一直居于深宫,于他来说,就是被抓住了软肋。如今,母亲出宫,到了自己地盘,他被握于旁人之手的软肋,自然就不存在了。
日后再行大事时,就可无所顾忌。
此事上,外人看起来是他吃了亏,可其实到底是谁吃了亏,也就他心里清楚。
宫里,萧予言已经不止一次为此事同李太后争吵了。
李家的不知好歹,以及李太后一直对朝政的干预,令萧予言这个新君实在厌烦至极。
几次碰撞一下来,母子之间,自然就再无信任可言。
也因此,萧予言反倒对齐砚越发的倚重和依赖。
眼看着李家势大,萧予言无能为力,只能借酒消愁。
这日,他喊了齐砚一起喝酒。
在宫里寻了个偏僻且静谧之处,君臣二人端坐对饮。
萧予言一看就心事重重,拿到了酒,只知道一杯杯的灌自己。
齐砚望着他,眼见着再不阻拦,他就真要喝醉了,于是一把拦住了他手。
“陛下少喝点。”
萧予言这会儿双颊喝得红红的,口齿也开始不清起来,他向齐砚诉说着自己心中的不快和憋屈。
“从前父皇在时,父皇看不上我,更看重晋王。我为了讨好父皇,凡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一点错。后来父皇走了,我登基做了皇帝,原以为,总算可以摆脱从前的日子,摆脱畏畏缩缩的日子,可以好好真正的恣意活一把了,结果呢?结果却是眼睁睁看着母后帮李氏一族壮大。”他苦笑,“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娘家兄弟,竟让自己的儿子一退再退。”
“我想,但凡他还有一个儿子的话,当初也绝对不会辅佐我。”
此刻的萧予言,不再是尊贵无比的君王,他只是一个向朋友诉说内心不快、诉说着父亲不疼母亲不爱的小可怜。
齐砚此刻心境其实和他差不了多少,所以,十分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但齐砚没说自己,只是劝他道:“陛下还有天下苍生要顾,还是莫要饮酒过多了,免得伤身子。”
萧予言:“朕活了快三十年,难得有这样一刻可以不管不顾,只全身心放松的时候,所以,三郎就别再劝朕了。”
齐砚想了想,也就没再劝。
只是也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陪他一起喝。
萧予言见状,高兴了,立刻又亲自为齐砚斟满一杯酒。
“今日你我二人,不醉不归。”说罢,他又饮尽了自己酒杯中的酒。
齐砚道了句“不醉不归”后,也仰头饮尽杯中酒。
萧予言见状,倒是高兴了。
“三郎,如今朕就只能在你面前诉一诉心里的苦了。母亲……她一心向着李家,朕的话,她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不免也说起了丧气话来,“如今朝政之事她也要干涉,索性,就让她来当这个皇帝好了。又要朕何用?朕就是个傀儡……呵呵,朕就是个傀儡。”
齐砚却劝阻:“陛下可万莫要这样说。”
或许清醒着的萧予言不会说这些丧气话,可这会儿毕竟是醉了,借着酒劲儿,他自然无所畏惧。
“这是事实!朕真的……朕真的累了。”萧予言酒后吐露出了内心最真实的话来,“这些年来,朕是一刻都没放松过。当太子时累,如今做了皇帝,就更累。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陛下!”齐砚严肃说,“此事非同儿戏,陛下还是三思再言。”
萧予言却只是呵呵笑了两声,然后索性抱起酒坛子来喝。
半坛子酒灌下后,他就倒头呼呼大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人已躺在了两仪殿内。
宿醉之后,脑袋沉得很,口中也很干。
但在喝了水,醒了会儿神后,昨日同齐砚说的那些话,他尤还记得清晰。
昨日所言,绝非酒后的胡言。哪怕此刻已然清醒过来,萧予言心里也仍是那个想法。
但,就算之后有朝一日,他真不做这个皇帝了,也不能便宜了李氏一党。
如今儿子又尚年幼……
所以,也就只能有这个念头而已。
.
这日,已经音讯全无了有数月的康允堂,终于有了消息。
苏韵娇收到了师父的来信,信中说,他已经快马赶往了京城。如今正在路上,细算下来,差不多再有个三五日就抵京了。
收到他老人家寄来的这封信,苏韵娇本能十分开心。
但转念想到,她当初写信给他老人家,要他赶赴京中来,是为了给老夫人治病的。可如今,他来了,但老夫人却早不在。
想到这个,一时间,心底的那些高兴,也瞬间烟消云散。
想着老夫人的离世,苏韵娇心中不免遗憾。
信搁置一旁,她一个人静坐窗下,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发呆,心里独自感伤着自己的心事。
邬嬷嬷端了刚刚新做好的点心进来,见她愣神,便问怎么了。
苏韵娇突然回了神,见是邬嬷嬷,忽又高兴起来,忙将师父寄回来的信递给她看。
“师父的来信,说是还有三五日就抵京了。”
“是吗?”邬嬷嬷也十分意外,立刻拿信来看。
看完后,她也难掩心中的兴奋。
可转念,想到了已经离世的老夫人,不免也同苏韵娇一样,情绪一下子又沉落了下来。
“他来了,可老夫人却不在了。若当时……”若当时没有傅家对老夫人和齐家的算计,老夫人再撑一撑,或许就能等到康神医入京来。
再加上之后先帝的驾崩,改朝换代的喜讯……她老人家一个高兴,兴许就能痊愈也不一定。
如今……只能是满腔的遗憾。
苏韵娇也很遗憾,也正因此,她对傅家母子的恨意就更浓厚了些。
自然,也是把老夫人的死,彻底算在了傅家母子头上。
“傅家母子……如此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他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苏韵娇说。
之前傅家是支持晋王的,如今晋王母子彻底败落,傅家自然也跟着败了。只是,后来傅端见形势不对,在关键时刻顺应了时势,还算倒戈得快,这才免了一场屠门的灾祸。
但即便如此,傅家也早大势已去。
新帝登基,对那些曾经晋王一党的旧臣虽不曾大肆屠戮,但,也绝不会重用。傅端的前程,也算是就此了了。
可即便如此,又怎么够呢?
这样心术不正之人,合该不得好死才对。
想着这些,苏韵娇不免咬牙切齿。
邬嬷嬷也不愿主子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所以见她动了怒气,也忙拿话岔开,说:“康神医进京来,娘子就又可以跟着他一起学医了。只是,也不知他这回能待多久。”
苏韵娇:“凭他老人家的性子,想是待不长久的。不过也无碍,他老人家厚渊博学,哪怕只是待个三五日,他所传授的学识,也足够我咀嚼好一阵子了。”
邬嬷嬷立刻道:“这倒是真的。总之,他能来,对咱们来说,都是好事儿。”
.
康允堂入京后,没直接奔齐家来,而是先打马去了济世堂。
他到京中的时间,也比告知苏韵娇的时间早一天。
所以,突然在济世堂里看到师父老人家,苏韵娇双眼瞪得老大。
既惊喜又意外。
“怎么,不过才年余时间未见,乖徒儿就不认识为师了?”康允堂一如既往的,还是一副老顽童的心性。
苏韵娇立刻喊了声“师父”,然后大步迎过去,欣喜道:“您老人家不是明儿才到吗?怎么今日就回来了。”然后赶紧差了抱月回去,“去告诉邬嬷嬷,师父提前回京,让她赶紧做一桌子好菜,为师父接风洗尘。”
抱月连连应声,然后忙不迭就往外面跑去。
苏韵娇邀请师父老人家上楼说话。
康允堂四下望了望,之后,才随苏韵娇一道往楼上去。
“你信中提到说开了家医馆,所以我今日特意过来看看。”上了楼,师徒二人坐下来后,康允堂开始给予了她莫大的肯定,“原以为只是个小医馆,但看了之后才发现,到底是师父小看你了。”
苏韵娇谦逊道:“这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一起的功劳。若无姜大夫和月娘,就凭我从师父那里学到的那点浅薄的医术,是不足以做成这样的。”
康允堂摸着自己下巴的胡须,问:“怎么样?师父不在的这一年多里,你可有好好认真的继续学习医术?”
“当然有!”苏韵娇立刻把自己这一年多来有关学医的事儿都告诉了师父。
告诉他自己读了哪些书,也告诉我哪些书都读了几遍。也会自豪的说,如今施针,她手法要比之前的更准了。
康允堂不住点头:“你原就是有几分天赋在的,再加上你自己也勤奋肯学,有如今这些才学,也是必然的。但学医之事不是朝夕之事,是要长年的积累,但凡有一刻的放松,很可能从前所学都得前功尽弃。辛苦也是真的辛苦,若吃不得这份苦,也干不了这一行。”
苏韵娇都懂,她认真点头说:“师父的教诲,我都有牢牢记在心中的。”
康允堂自然还记得自己此番进京的目的,所以,师徒二人略谈了一番后,他便立刻说:“快带我去瞧瞧老夫人。”
提起她老人家来,苏韵娇脸上神色立马黯淡了下去。
“怎么了?”看出了不对劲来,康允堂也是神色一凝,“不会是……”
“嗯。”苏韵娇点头,“就在写给师父的信送出去不久,她老人家就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