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傅端也仍未曾踏足披锦阁半步。
府上老太君的寿辰将至,且如今傅徐两家也在议亲,走得十分亲热。双喜临门,一时间大家都忙碌了起来。
这日,傅端来傅夫人处请安时,突然问:“老太君六十寿诞的帖子,可发去了齐家?”
“齐家?”傅夫人诧异。
齐家早不是当年的齐家,如今的齐家,只是个伯爵,同他们傅氏早不是一个地位。再说傅齐两家祖上也没什么亲,往常也不怎么走动。老太太六十寿诞如此大事,又怎会给齐家下帖子呢?
但转念一想,傅夫人不免心下了然。
端儿十分不喜那齐家的三郎齐砚,如今徐家舍了齐家而择了她的端儿,此事于齐砚来说,的确算是一种羞辱吧。
心里明白了儿子的想法后,傅夫人倒也不多问,只笑说:“竟一时忙得忘了,回头娘便去给补上。到时候,必会亲自送到他手中去。”这个“他”指谁,母子二人心知肚明,自不必再多赘述。
傅端没再接话,见达了目的后,他只是捧起一旁的茶盏来,垂头轻轻吹着杯中的浮沫。
缭绕雾气缓缓升起,一点点在他面前蔓延开来。他脸隐在茶雾之后,一时瞧不清面上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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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伯府齐家,苍梧院内,这会儿一身着素白缎锦的年轻公子正坐院内的四方亭下。
他身旁,一留白色山羊胡的老者正给年轻公子的腿施针。年轻公子似是体虚畏寒,这会儿不过才十月里的天,还远没入冬,他身上便披起了个薄薄的袄裘来。
长廊那头有人过来,齐砚警觉性还在,人才靠近,他便察觉到了。只是淡淡看了眼后复又低头,注意力仍只放在眼前自己的这双腿上。
湿寒的地牢中呆了数月,又日日以冷水浸泡,便他曾经有再强健的身子,也遭不住那些人如此恶劣的手段。
如今朝中改天换地,他无官一身轻,倒乐得日日歇在家中休养生息。
这双腿,也亏得康大夫妙手回春,所幸是没有废掉,还有挽回的余地。
那来禀事的小厮即便靠近了也没进四方亭内,而是等康大夫施完了针后,这才悄然踏步进来,默默立到了齐砚身旁。
齐砚也并不着急问他何事,只慢条斯理的自己放下卷起的裤管,又稍稍整拾了衣襟后,这才抬起那张如冷玉般的面盘侧眸朝身侧看来。
“何事?”他声音轻润,问得也简单。
那小厮立刻将手中之物双手奉上,并垂首呈禀道:“是傅国公府刚刚差人送来的。”
齐砚垂眸看着小厮双手奉上的那张帖子,无喜无悲无愠无怒,只如往常下人来禀其它事一样,伸出两指去夹了过来。
慢慢抻开后,一目十行的扫过,看完就撂在了一旁,他也仍没什么反应。
一旁康大夫收拾好自己药箱,顺势瞄了眼,言语间也无忌讳,直接就提了近些日子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
“听说徐家要和傅家联姻了,两家最近正打得火热呢。”康大夫心直口快。
一旁小厮一直给康大夫眼神暗示,要他别提这些人,但康大夫却瞪了小厮一眼,反而更变本加厉。
“左右少主已和那徐家二娘子退了亲,已经是彻底不相干的人了,我提人家一句怎么了?”
那小厮蹬脚:“您老人家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康大夫哼了一声:“你以为很多事情藏着掖着不提,于你家主人就是好事了?这真正能放下的,就是不怕去面对的。如今已然这样,难道要你家主人日后一辈子都再对徐小娘子避而不谈?这样活着多累。”
小厮不免也承认了康大夫说得有些道理在,故他也不再反驳,只悄悄偷瞄了自家主人一眼。
齐砚面上仍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又重新拿起了方才那张傅家送来的请帖。
这次给念了一遍出来,然后说:“傅家如今如此门第,却还能记得给我下请帖,实乃是看得起我齐砚。我若不去,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念罢吩咐一旁小厮,命他去好好备上一份厚礼。
小厮领命退下后,康大夫这才笑嘻嘻说:“这就对了!该去就去,你又没对不起谁,你凭什么不去?你不但要去,而且还要光明正大的站在人群之中。也让那些人好好看看,你齐三郎并非如他们想象中那样凄惨。”
依齐砚的脾性,他是不会如此高调行事的。但康大夫所言也没错,人家既敢来邀,他便也没什么不敢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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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韵娇已经有好几天没踏出过披锦阁大门一步了,她一直在等傅端来找,但却始终不见傅端身影。
几日下来,她已能渐渐恢复冷静理智,不会再如最开始那样心如死灰。
邬嬷嬷说得对,眼下境况已是最差,那之后的每一日,都将会比眼下的好。
只要她能得一个机会逃出生天,那她就可以完完全全获得新生。
傅端想必是一时没脸来见,那么,她更要好好把握住现在的时间了。待等到他敢来见了,甚至能厚颜无耻的强行留她做枕边人了,届时她就真的退无可退了。
“外面什么声音?”一早就坐在窗边凝思的苏韵娇,突然看着窗外问。
披锦阁算是府内很偏僻的一处院落了,平时鲜少有人踏足这里。若连她这里都热闹上了,想必府上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苏韵娇不出门,对外面之事一无所知,但邬嬷嬷却是什么都知道。
闻声,邬嬷嬷忙过来说:“今日是府上老太君六十寿诞,外边贵客如云,都是来给老太君拜寿的。”
苏韵娇突然心下了然,淡淡“哦”了声。
倒是忘了,今日就是傅老太君的六十寿宴。
早在月余之前,就陆续有人登门拜寿了。她被傅夫人拉去陪客过好几回,不会不知道这事儿。
只是一时忘了。
但没想到时间过得竟这样的快,老太君寿诞这就到了。
前些日子傅端一直不来找,想也有在忙于这件事的原因。待忙完了这个,他是不是就要过来面对她了?
突然间,苏韵娇有些紧张起来,她倏的又不想见傅端了。
凭她对傅端的了解,若一开始来见,或许心中还会带有愧疚在。如今隔了这么久,想他心里的那点愧疚之情,也早一日日的在时光中消磨掉了。
待他再来,势必是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苏韵娇越想心越不安,一旁邬嬷嬷瞧在眼中,心中也很担心。
小娘子一直这样圈在院内不出门也不好,今日天气不错,外面太阳也好,邬嬷嬷便劝着她去外头走走。
“去晒晒太阳,权当散散心了。”邬嬷嬷这样劝了句后,又细想了想,挨近了些,继续把自己心里的道理说出来给她听,“咱们这个院落,想必四周都是世子郎耳目。娘子屋内呆了这些天,世子郎肯定一一都瞧在了眼中,他觉得娘子还在难过、在不高兴,所以不敢来面对娘子你。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你们迟早是要面对彼此的。届时见了面,能坐下来好好谈,总比争吵来的要好。”
若吵能吵赢的话,她倒不反对自家娘子同他吵。可二人身份悬殊,娘子在他面前,又能拿什么同他吵呢?
道义吗?
若他们傅家母子真是顾及道义之人,小娘子也就不会有今日了。
再者,她也觉得她们主仆几个该有另外的打算和谋划了。
心内忖度着,邬嬷嬷又说:“几日下来,再多的情绪,也该消化完了。娘子如今出去走走,让他知道娘子已经捱过了最难过的那阵子,已经能渐渐接受这个现实了,届时,他多半也会放松些警惕。一旦他放松了警惕,咱们就好谋划了。”
苏韵娇叠手枕在窗台上,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院子里的荒凉。但耳边嬷嬷的话,她却是都听进心里去了的。
硬来是干不过傅端的,唯有智取了。
“那我出去溜溜。”想通了后,苏韵娇立刻起身。
邬嬷嬷跟在身后,顺手拿了挂在衣架上的披风来,递给要跟去的抱月:“给娘子披上,深秋天凉,小心回头着凉。”
抱月说知道了,然后抱着披风立刻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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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锦阁外的一切都还是熟悉的,几天没出门,她心中万千思绪翻江而过,竟就像是熬过了几年时光一样的漫长。但外面,却一切安好,什么变化都没有,还是和从前一样,就好似无事发生。
一路走来看着外面仍熟悉的一切,苏韵娇忽然心中更加决定不能再自怨自艾,必须振作起来才行。
因披锦阁靠着傅夫人所居院落,所以没走几步,路上便客流如云,都是在傅老夫人那里拜完寿后,到傅夫人这里来坐坐的。
苏韵娇不愿留在这边凑这份热闹,故故意远离了些,渐往外院去。
越往外面越热闹,远远的,就能瞧见不远处的湖泊边上,男男女女的,聚了一堆。
苏韵娇不愿再往前去,只寻了个隐蔽处坐了下来。
前面人堆中,她似乎看到了傅端。傅端被围在人群中,另还有个女郎,看着好像是徐二娘子。众人围着他们起哄,听着话语,似是傅端英雄救美,为徐二娘子解了围。
因苏韵娇也从未想过真要嫁傅端,故这会儿瞧着心里也并没生气。
不生气,也毫无凑热闹的心情。她只是在想,傅端若真磊落坦荡一些,舍了她就彻底放她走,那样才叫皆大欢喜呢。
只可惜,傅端并非正人君子,是个狼心狗肺之人。
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失个神的功夫,那边,喧哗已渐散去。苏韵娇回过神来再抬首望过去时,突然对视上了一双锐利的眼睛。
哪怕隔得远,她也知道傅端注意到了她,并此刻也正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