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确离开蔡家,上了街,打算出城。
城门口,好巧不巧遇到了最不想见到的某人。
陈迹原笨有些无聊,桂春在他一侧一直表现出一副防贼的样子,生怕他给街上某处突然跳出来的匪徒刀劈两段,去年给人下了黑手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又在这种特殊时刻,由不得啊不上心,倘若陈迹在他手上再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差错,他真的是要以死谢罪了。陈家待他不薄。期间自是劝说了许久,希望陈能够回去,不要暴露在这种很容易就给人盯上的地方。陈迹谢绝了他的好意,说是这种场面多少年都不一定能有机会看见,错过了可就是不知要等多少年。另一方面,他也想看看昌乐几位主官对这次事情的处置。青州府必然也会很快派人过来。之后的事情是继续交给昌乐县自行解决,还是青州府接手,甚至直接承报布政司,里头都有很大的讲究。
陈迹偶尔也是忧国忧民的书生,是秉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男子汉大丈夫,当然有必要关注各地流寇的崛起速度,以及发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毕竟他的生意刚刚起步,必须考虑后续种种。
当家难,那是真的难啊。
至于城门口的骚乱,已经平息下去,城头挂着的人头到底还是有着很大的震慑力,普通百姓在某种官府的引导下,已经能够正视这一场变故,并且愿意看到昌乐县衙为此做出的努力。
至于那些大族,无论抚恤还是别的什么,都需要蔡韬亲自出面,甚至青州府三个堂官都得出一个才能显出重视。这些哪怕只是面上的动作,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在这个空档,陈迹看到了蔡家的马车。
急匆匆掠出茶棚,站到马路中间拦了马车。
蔡确本不想打理,奈何驾车的小厮说贯了,将他的声名早早露了出去。赶巧陈迹是熟人,直接就同马车里说到:“原来是蔡确蔡公子,赶巧,在下青州陈迹,蔡公子应该有些印象的。”
蔡家小厮大抵是还没睡醒,担心马车耽搁太久,少爷不高兴,回去后他是要受责罚的,当下呵斥道:“管你是青州陈迹,还是青州王迹,快快让开,不然有你罪受。”
好歹是个大家族出来的,怎就这幅嘴脸。
陈迹倒也不恼,带着几分恳求道:“蔡公子的车驾,平常陈某肯定是不敢拦的,这不是出城受阻,想着蔡家的名声要大许多,也比我这小门小户好使,于是恳请蔡公子捎上一段。家里事多,再耽搁下去,恐有变故。”
蔡确无奈从车里下来,“原来是陈记东家啊。”转过头,提着声音骂了小厮,“眼瞎了不是,你可知跟前这位是谁?那可是前任青州通判、现任登莱知府的公子,还不赔罪。”
小厮委屈,脸色一变。这可怨不得他,整个青州知道陈迹本命的还真没几个,大都以绰号称呼,主家这般作为,下边的人自然有样学样,过了一阵,不久理所当然的忘记了本名。
“陈……陈公子,小的有眼无珠,您别见怪。”
陈迹笑到,“难能呢,这有求于你家公子呢。”
小厮讪讪,好是担心回了城后会被沉了塘。
陈迹已经看向蔡确,再次恳求道:“蔡公子捎带一程?”
蔡确道:“陈公子谦虚了。”
陈迹摇摇头,委屈道:“就是以前太不谦虚,现在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眼看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官员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蔡确深吸啦一口气,“陈公子客气了,一起走吧。”
陈迹双手一拍,“您是好人嘞。”
蔡确嘴角一抽,只觉着眼前这张脸很是可恶。
下一刻陈迹并又说到:“我的马车还在客栈,还得请蔡公子等一会。”转过头,有同身边的桂春道,“还不快去套车。”
桂春忧心的离开了。离开前那小眼神,别提有多担心。
蔡确见了陈迹的无赖,下了马车来,吩咐将马车往边上靠靠,不至于太过显眼。
临街,蔡确负手而立,陈迹蹲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真是亲切。
蔡确都有些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忘了双方还是对手。
倒是在昨夜的事情上,两人聊的不错。
偶尔陈迹也会说些青州生意场上的事情。
蔡确并会投过来一个怀疑的小眼神,大抵以为陈迹又在使什么手段,挖坑等他来跳下去。
一炷香功夫,陈迹的抱怨声里,桂春驾着车走过来。
上路了。
——
对于陈迹来说,真就愿意放出他与陈修洁的关系,出城这点特权必然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只是在他看来,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因为这种事情影响昌乐几位县官的心情。早前的赈灾过程中,昌乐县其实替青州分担了很多,这对当时的陈迹来说,哪怕是公家事,他也会承一份情。因此在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他甚至打算给山里的朱成虎送个消息,见到某些不大长记性的人,可以杀一杀了。
当然这会的陈迹还不知道,朱成虎已经与他想到了一起,已经送了几个人头回来,替昌乐解了个小围。
另一方面,陈迹对当前的局势,确实也需要有一个新的判断。
蔡确在中途加快了速度,大抵还是不愿意跟陈迹沾上太多关系。待的陈迹入城时,蔡家的马车已经早已经不见踪影。
马车回了家,陈迹问了几句闲话,时辰已晚,打算休息一晚,明天再着手探听一些消息。
翌日一早,陈迹醒来,褪去疲惫后出了门。往青州驿过去。要说消息最联通的,当然就是这处不知明里暗里设了多少网的衙门。孙驿丞竟是亲自接见了他。聊过一阵后,更是换了个对象。
孙驿丞离开屋子,那一直背对着陈迹的男人转过身来,目色冷凝,尽是杀意,淡漠道:“陈迹,你可知罪!”
陈迹心头一阵倒转,这到底是闹的哪处?一股疑惑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又给他压回脸上,扭曲着脸颊道,“大人,陈迹实在不知道犯了何罪!祈望大人明鉴啊。”膝盖一软,战战巍巍,差点就要跪下去。
络腮男子冷哼一声,说到:“还敢装作不知?”
“大人,冤枉啊。”
孙驿丞听着里头的动静,摇了摇头,笑着走开了。
屋子里,络腮男子已经抽了刀,靠了过来。
惊心动魄,生死一线。
陈迹不躲不避,委屈到几近落泪,声线都变了又变,仿若是嗓子里装了不合格的减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人,陈迹自知性子顽厉,以前没少做仗势欺人的事,但陈迹也自诩从未做过违背大昭律的事情,大人要杀要剐,陈迹都认了,只希望大人能在我死后,与我带一句遗言,陈迹不孝,愧对祖宗了。”
刀再靠近了些,抵在脖颈之间,陈迹尽可能的绕开那丝丝凉意,强硬道:“动手吧,陈迹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
按理说,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也该收刀夸他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只是反而又抵近了。
陈迹确然是慌了。
要死了。
眼前都开始走马灯一般回忆以及些局促的一生。
……
空气仿若凝滞了下来,针落可闻。
“好了。”
声音依旧寒冷,脖颈间终于恢复了温热,陈迹抬手触摸,指尖跃起了新艳的血色。
抬眼看去,络腮男子已经坐回椅子,气势有所收敛。
“本官绣衣卫山东千户所副千户马章。”
陈迹瞳孔一缩,怎么就被这么个人物盯上了。
马章没有着急说后面的话,给了陈迹一个反应的时间。
盏茶功夫后,陈迹小心翼翼道:“马大人找我不知有什么我能够效劳的。”
马章脸色一横,“你这话说的没意思,不会拍马屁就不要拍了,拍马腿上后果很严重。”
听着像是笑话,陈迹却觉着如坠冰窟。
绣衣卫名声在外,一个山东千户所的副千户,那必然是个狠人了,再往上就是十四所千户所的千户,甚至有可能直接入职南北两镇抚司,那就更是狠人中的狠人。这等气势有意散出一点,就够他体会了。换句话说,能够让这么大个人物出面找他,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定就是赔上身家性命。
“你在青州做的这些事,我已知悉,你同我们的合作,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反倒能给我们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青州上下的同僚由此生活有了改观。当然凡事有利有弊,其他地方想要效仿,做的又不像,浪费了我们的精力不说,一些掩藏的线都受了牵连,致使整个体系都出了问题。”
陈迹腹诽不已,那么大个机构,怎么可能是他能够左右的。
“你也别不信,绣衣卫虽然在大昭各地织了一张很大的网,但真正属于绣衣卫的人也只是三分之一,朝廷每年给的银子也只够这些开销,然而要想使这个庞大的网运作起来,就需要很多人,这些人的来源就很驳杂了。”
陈迹躬身垂听。
马章顿了顿,说到:“因此,指挥使大人上了本,准许绣衣卫运转你的那个报纸机构,成立了稽审司,负责在各地运转报纸。”陈迹听得一脸迷糊,转而就听马章道:“也就是说以后你的报纸收归绣衣卫所有了。”
陈迹心里啐了一口,也只能认下,再要说几句恭维话以表决心,马章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摆手道:“客气话就不要气说了。作为回报,你可以享受青州稽审司五成的分红,你觉着如何?”
陈迹张嘴便又要开始恭维。
马章瞪了回来,“当然指挥使大人特意嘱咐,你要是听话,可以酌情授你官身。”
“……”陈迹眼睛一亮,既是真心,也是假装。这种时候要是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那才是真的不懂事。好歹他是一个不得志的小秀才,对当官肯定要表现出非常的兴趣才对?
马章跟着道:“不过为了某些考虑,只能授你暗卫官身,也就是除你我之外,不能再有人知道你的暗卫身份,哪怕是你的父母。”
陈迹眼里一阵迟疑,“可以不要吗?”
马章笑到:“你说呢?”
陈迹愣愣无言。
回过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块黑色牌子。
暗卫暗卫。
名不虚传,暗得连牌子都是黑色的。
——
作为突然被征收了报纸所有权的回报,陈迹得到了一部分绣衣卫内部的秘档。
半个月前,川蜀之地,已经起了起义的苗头,朝廷的镇压显得力不从心,跟着云贵等地的土司纷纷掀起大旗,已经沦陷了好几座县城。紧跟着陕西也发生了暴乱,不到半个月已经聚拢了号称十万的队伍,朝廷紧急调拨军队镇压,目前来看收效甚微,山东、河南等地也有小股的响应。关外,已经占据了整个辽西的建虏似乎也嗅到了味道,绕道蒙古,经由大同附近窜了进来,劫掠了一波,如今朝廷在加派驻守的同时,也再调拨种子。
如此一来,也验证了昌乐变故是有原因的,至少在大局之下,是如此了。
马章此次也有大半原因是因为昌乐而来。
时不我待,陈迹骤然觉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风雨欲来。
去了后院,偷偷摸摸的路上给人逮了正着。于是没有见到相见的人,哪怕只是隔了两道院子。
周容音扯着陈迹耳朵,真是一点都不见外。陈迹倒是心大,还敢调侃。
周容音恨恨扯着他离开了好一段距离,再又用力扯了扯才一把丢开,说到:“鬼鬼祟祟,真是个贼。”
陈迹揉着耳朵,朝着指尖一个劲的吹冷气,然后再轻揉着发烫的耳朵,一时半会儿降不下温来。
“说罢,这次又打什么鬼主意。”
陈迹无比委屈,“天地良心,我这是给你送某人的消息来,怎么成了鬼主意呢?”
“某人?”周容音欺身而来,“你去登州了?”
陈迹往后一躲,双手捂住耳朵,欲哭无泪,“男女授受不亲……”
跟着腹部挨了一记。
眼泪是硬生生逼出来的。
某处,那道身影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