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离开不久,恍惚过来,与某处稍作停留,回过头去,视野里那座小院已经被遮在竹林之后,院墙窜出一角,黑瓦点缀,再无更多的表露了。
陈迹捏着自己脸颊,许久后才放了手,视线收了回来,长长舒了口气。
这件事兴许是真的做错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看着桌上堆叠的手稿,提笔疾书,许久后却不知道到底在写些什么。方景瑜从外面进来,也没理会陈迹的状态不对,说到:“公爷找你,过去见一见。”
陈迹恍惚不知,方景瑜走到跟前,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再一握手,将人给提了起来。
陈迹虚离座位,转过头看了一眼,疑惑道:“你干什么?”
语气很是不耐烦。
方景瑜松了手,退开半步,问到:“脑子得病了?”
陈迹哦了一声,离开座位,“赶紧说事。”
“老公爷找你。爱去不去。”
陈迹哦了一声,“没心情。”
方景瑜愣了愣,这与往常的陈大少区别很大啊。
正想挖苦几句,转过念头来,陈迹倒是开口道:“算了,我就去见他就是了。”罢了,抄起来桌上的手稿,往后方走了去。
老国公的门他已经轻车熟路。
进来时,老公爷正在看书,应该是某人的手札,外面未曾刊印出来,至少他至今未曾见到过。不由多瞥了两眼,记下了那个名字,想着出去后可以差人找找。
将手稿递过去,放在老人旁边的小桌上,陈迹自顾自坐了下来,也不生分,甚至有些不懂礼貌。
老国公不甚在意,陈迹进门的一瞬间他已经看出了一些苗头,这节骨眼上就不戳人家的脆弱小心灵了。姑且叫这小子做回大爷,抬手叫人端了茶来,老人开口道:“这里没什么外人,老夫有话就直说了。”
陈迹的心思不知飘荡到了何处。
老人嗤了一声,继而道:“有些事无关身份,想些办法,倒也有解决的可能。不过在这之外,也讲一个势字,这样那样的势,放在同样一件事里,哪怕这件事本身是天底下最对的,也会因为这些东西,再无对错,只看当中参与的这些人,谁的势更压的住。”
陈迹看了过来,说到:“老人家的有话直说,就是这么个说法?”
老公爷笑到:“你小子可以不在乎,老夫却不得不在意。”
陈迹哦了一声,缩在椅子里,看着很是狼狈。
老国公道:“后面院子,没事就不要过去了,老夫认为这对你只会是件好事。”
陈迹这才来了精神,问到:“你知道?”
老人骂到:“明里暗里,老子安排了多少人,你那么大动静能不晓得。”
陈迹无奈,“你倒是早说。”
心下骇然,这才多会,这就传到老人耳朵里啦。而且刚才所谓的明里暗里的人手,到底是安排在谁身边?还是两人身边都有?
这一瞬间,陈迹才真正觉着“情报系统”也是必须要着手准备了,而且这事并非一蹴而就,若然,真到用上的时候,他去哪里找?
老国公跟着道:“你小子就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水师营老夫可以全部交给你,任由你折腾。”
陈迹霍然起身,走到近前,正色道:“这是我拿到水师营的前提条件?”
老人犹豫片刻,点头道:“可以这么说。老夫之所以答应你,一早除了你那个想法确实能够帮着朝廷解决水师营的花销,二来你救了那孩子,老夫到底要给你些安排。”
“我如果没理解错,老公爷的意思,现在已经转变成只要我放弃我那些可能的非分之想,水师营就妥妥的是我的了?”
“嗯。”
紧跟着,陈迹严词拒绝道:“如果非得这样,那么我放弃水师营便是,没了这一次机会,以后我总能再有接手的时候。但喜欢一个姑娘,过了就过了,以后再遇不着了。简而言之,失去一个水师营,我姑且会后悔一阵子,但失去一个喜欢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只一阵子?那可能是一辈子。”
老人楞在那边,手指在扶手上摩挲了一阵,打量着陈迹,只觉着这小子不过是在说笑话罢了。哪怕是他是徐思宁的长辈,他也不觉得一个男人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唾手而得的“功成名就”!
男人只要一步步走到高处,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但看着陈迹,老人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这个想法了。
这样的人,怕是痴傻了。
陈迹没有过多解释,他是谨守自己内心的。除非人家姑娘真是厌恶他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不然他会放弃才有鬼了。
坐回座位,这会已经不把老人当什么国公,只当作是喜欢的姑娘家的某个不可理喻的长辈,等着他攻略。
陈迹跟着道:“我不管这里面有什么内幕,我认定她,就是她了。死缠烂打我都不会放弃,老人家就算费尽心思阻拦,我也毫不畏惧。但凡阻隔在我跟他之前的一切,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将之粉碎。”
“老人家,我不怕你这样的阻拦,我只是怕我喜欢的姑娘不喜欢我。虽然这事天底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就跟我喜欢她一样。可是,我觉着喜欢一个姑娘,就只喜欢她就好了,哪怕她都不喜欢自己。”
老人揉着额头,这种话本小说里都不见得会有的喜欢,这世间要真有,那他这辈子简直就白活了。
老人打断道:“喜欢不喜欢,那是你们的事,做长辈的,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面千百年不变的规矩,难道就凭你,就想将它打破?”
“小子,老夫承认你有一点歪才,可你也别忘了,这世间还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更多。你就算费尽心思,得了喜欢之人的喜欢,但由此带来的后果,你真有那份本事接下?”
老人顿了顿,加重语气,说到:“或许你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你的父母,你的长辈,你可曾想过他们可能因为你的这一个冲动,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老公爷再加重了几分语气,呵斥道:“就算这些你都能迎刃而解,你又怎知你喜欢之人,不会因此觉着愧对于你?”
“小子,这世间很多事都是相对的,哪怕是你甘心情愿的付出,不求回报的种种,在被付出人眼里,总归会为此多想一些。人跟人之间,不仅仅是如此单纯的。”
陈迹鼓着眼珠子,接了话过来:“既然如此。老人家就应该告诉我这里面的内幕。”
“这个免谈。”
“呵,这就没意思了。”陈迹站起身来,说到:“在这件事上,就算您老摆出徐国公的架子,我也不认的。反正总不至于老人家因为我喜欢你孙女,你就把我沉了护城河吧?”
陈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上,我比某些人要坚决得多。”罢了抬眼看去,门口方景瑜走了进来,面色不善,姑且酝酿着过后可以答应陈迹的“学武”要求。
有些事,确实应该光明正大一些。
方景瑜自己去屋子里搬了椅子,坐下后,从身上摸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说到:“关于水师营的主要人员,各家塞进来的我都做了些考核,按着您的意思,这上面是最后留下的人。一共三十五,按着水师营的规制,连最小的总旗官都安排满了。所以我想能不能在既有的规制外再加一个千户所,直接归于我麾下,大小武官都以平民充任。”
老国公放下原本的徐思宁长辈模样,说到:“你没信心拿住那些人?”
方景瑜摇头:“陈迹跟我提过一回,我觉着完全可行。偌大水师营,一卫编制,难不成真就只是养了五千多废柴?有这一个千户所,足够拿出去说事了。”
“……容我想想。”老国公看似严肃,余光已经往陈迹看了过去,姑且是这小子想要真的掌握水师营了。
老国公收起心思,不再说这件事。
看着那小册子,一个个看过,都是熟人。京城各家的公子哥,不敢往北边去,又想捞军功,只能往他这里塞。老人翻了几页,眉头皱了起来,倒不像本家也有塞了人,倒是没给他说过。
老人收起册子,说到:“有些人的职务尚且需要做些调整,你放出话去,有这个意思就可以了。”
方景瑜颔首。这本册子上的人,上册之前已经出过一笔银子,只是在方景瑜的考核下,得了一个结果。具体的职位安排,除了少数几个,其他还是有很大的权限搁在徐国公手上。而且最后水师营的全体武职,仍旧有“扩充”的可能,这里面又是一大笔银子。这倒不是老人以权谋私,诚然也是趁着这个机会,给水师营添些花销罢了。
京城那么多勋贵,本事没有多少,家里银子却从来都不缺的。
因而这第一批送过来的人,仍旧还可以出钱晋升。
没人会指望这三十五人都可靠大用,但凡能有三五人,这笔买卖都不亏了。
这些心思,任谁都明白,陈迹这个局外人,才会有那个想法,并撺掇方景瑜开口争取。
方景瑜眼看没什么话说,起身告退。陈迹也跟着起身,追着方景瑜去了。
老人揉了揉额头,叹了一声,公事,私事都好难搞啊。
老人最后笑了起来。
……
陈迹与方景瑜一同离开,走出不久,方景瑜一巴掌打了过来,陈迹躲也躲不开,干脆也就没有躲了,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记,方景瑜似乎很满意陈迹这个反应,说到:“你在郑家凹的场地,借给我用用?”
“可以。空着也是浪费,不过你一时半会儿你去哪找到那么多人?”
“不然怎么做?”
陈迹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方景瑜道:“第一批人很快就会到了,都是京里来的家伙,我打算把他们安置到郑家凹去。”
陈迹有些意外:“体验民间疾苦?”
方景瑜道:“我本来在辽东,虽不过是个五品都不到的游击将军,好歹有些事做,来到这里做这个水师卫指挥使,浑身都不自在。我不安逸,那些安逸惯了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安逸?”
“你这想法,很危险啊。人家抱团搞你,你有个屁的办法?”
“我看过了,抱团他们也打不过我,而且老国公答应将我以前的部下抽调过来。”
“呦呵,这都做好打群架的准备了。冒昧问一句,你的部下有几人?”
“能过来的只有五人。”
陈迹没有破天荒调侃,正色道:“以后你有的忙了。”
方景瑜一巴掌拉住陈迹,笑到:“你也不会清闲的。”
“我最多算是个投资人,没必要劳心劳力。而且我看老国公那意思,这事姑且悬了。”
方景瑜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陈迹脸色一苦,你丫的别吓我好不好。
“走吧,陪我喝酒去。”
陈迹收起到了嘴边的打趣话,目前两人都是伤心人,再揭伤疤就不是好人了。
……
青州城里,一切归于安寂,各家做着各家的事情,茶余饭后,倒也会说些之前发生的诸多事,或有羡慕陈修洁的否极泰来,或有说到几句陈家公子的转性。
上层依旧是不变的关系网,底层百姓竭力求活,处在中间的一拨人像是一颗颗皮球,给人踢来踢去。
于陈迹而言,一切不会过去,总要靠他死命的追逐。
他爱这个世界,他改变不了什么,却也想将自己身边这些人,折腾出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来。
鲽鱼街,某处破旧的小酒馆,门前支着两张破旧木桌,陈迹与方景瑜临着坐下,跟前各自摆了一壶酒。
方景瑜特豪气的拍掉泥封,灌了一口。
陈迹有样学样,却学的不像。
方景瑜笑了笑,举起酒坛,说到:“敬这糟糕的世间,敬不屈的我们。”
陈迹举坛相碰,灌了一口,相视一笑,两个本不相干的人,这会倒像是有了共同的爱好,可以视为同道中人了。
陈迹笑了起来,抬起头看了看后面,招呼小二过来,要了一碗阳春面。
方景瑜嗤之以鼻:“喝酒吃个屁的阳春面嘞。”
陈迹嫌弃道:“你这种傻缺,你知道个屁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