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人一马立于风雪之中,就在那一片皑白的天地里盘桓。
斗笠遮住了他的脸,那青色的衣袂在风雪里恣意地翻飞,将蹄下的三尺盈雪一寸寸地碾落成泥,也碾尽了那丈许方圆之内的楚地黄尘。
小七眼眶一热,想起来与谢玉为数不多的相见,也想起来与谢玉寥寥可数的告别。
每一次的暌违阔别,他都是这般的模样啊。
她多想奔上前去,奔到谢玉的马前,去掀起谢玉的斗笠,再去与他说一次,“谢玉,我想看看你。”
若是最后一次相见,便再看最后一次,有什么不可呢?
看一看他似远山杳杳的青鬓长眉,看一看他似日出扶桑的一点红痣,看一看那父亲曾亲手抱过的谢玉。
谢玉啊,他是小七与父亲在这世上唯一的关联啊。
也再去与他说一次,“看完了,我就走。”
心里还兀自想着,脚步已先一步朝着那南国的剑客迈了出去。
楚地的积雪也能堆得这么厚啊,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走得跌跌撞撞。
年底的风依旧猎猎呼啸,积雪几乎要没了她的膝头。
她心中慌乱,眸中凝泪,她不怕自己一次次地摔在这满山野的雪里。
她不去管身后的人亦是踉跄地追来,不去听身后的人大声地喊她,她只顾得往前奔走,奔走,奔走。
她要告诉谢玉,“如今我来过江南,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要告诉谢玉,“谢玉,燕国的春色也一样的好啊。”
她要告诉谢玉,“不管你在哪里,都请你好好地活着,都请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她还要拜托谢玉,“请你代我去看大漠孤烟,去看那敦薨之水,去看北地荒原,去看人间最好的颜色。”
小七抱着错金刀向谢玉盘跚奔去,但那南国的剑客啊,他已经打马走了。
她摔在地上无声地痛哭,将身下的积雪压出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身后的人追上来,温声劝慰着,“姑娘不要再追,门主一诺千金,既应了燕公子,就不会再来了。”
是,是,是了。
谢玉是个守信的人,她从也不曾见过像谢玉这般守信的人呐。
他说要来,就一定会来。
他应了要走,就一定会走。
走了,就再也不会来了。
这礼乐崩坏的世道,怎么还会有似谢玉这般至真至纯的人呐?
璞玉浑金,悃愊无华,他自始至终也都是这样的人呐。(悃愊无华,意为至诚而不虚浮,真心实意,毫不虚假)
却也真应了魏国良造的那句话,“燕国大公子恢廓大度,楚国大泽君去危就安,这是好事,好事啊!”
是好事啊。
是幸事啊。
她该高兴啊。
待雪霁天青,道上的积雪一化,那叫萧商的剑客就赶着马车送她上路了。
千机门的人阔气,一上大道,就换了大马车,车里有被褥暖炉,还有一个俊俏英气的姑娘在一旁含笑等着。
那姑娘也背着剑,扶她上车的时候能察觉出她虎口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门中的高手。
姑娘也姓谢,叫谢归。
归,女嫁也。(出自《说文》)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小七想,这可真是个好字啊。
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往前飞奔,辕马哼哧哼哧地打着响鼻,谢归大多时候陪她在车里说话。
谢归会说,“姑娘一出宫门我们就跟上了,可惜雪大,又被那两个歹人甩掉了,好不容易才跟上来,险些误了事。”
谢归还说,“我听萧师兄说姑娘砍断了那歹人的胳膊,姑娘真是好身手。你要是千机门的人,那就好了,我们能一起做伴儿。”
小七只是抱着金错刀,微笑着看她。
和这样明媚的姑娘一起作伴,仗剑天涯,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见她并不说话,谢归便笑,“我是门主的人,姑娘不必戒备。”
小七不是戒备,她只是不能说话,因而拉过谢归的手,在她手心上写,“叫,我,小,七。”
谢归欢喜应了,她还说,“我知道你和门主的事,原先不知你是怎样的人,只觉得门主是疯魔了。如今见了,便什么都明白了。小七,你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小七不知自己是不是不可多得,但想起公子曾称赞她冰肌雪骨,亦有冰魂雪魄。就连万福宫娘娘也曾赞她风骨料峭,赞她有几分胆色,亦有十分风骨。
她也不知如今的小七还算不算有胆色和风骨,心中怅怅,不知,不知,不知啊。
过了汉水,她曾回头遥望楚地,不免想起裴孝廉的话来,“你看见了吗?楚国春色好,却也是个蛮烟瘴雨的地方,没什么稀罕的。”
她想,父亲啊,你生活过的地方,小七已来过了一遭。
大约也明白了当年父亲为何要背井离乡,在魏国桃林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她大约明白了。
谢归笑道,“战事一起,这世间便再没有净土了。”
是,再也没有了。
谢归待她好,一路上无微不至地照料。
一碗一碗地给她煎药,她说,“男人是靠不住的,女子啊,在这世道就得有个好身子,有身好武艺,不管到哪儿才不会吃亏。”
赶车的萧商听了不服,隔着车门辩白,“归师妹,这儿还有个活人呢。”
谢归笑,“萧师兄,赶你的车去。”
听见赶车的人开怀笑了一声,哼着歌谣打马继续往前驰去。
谢归还给她一罐秘药,她说,“千机门的秘药,你只管狠狠往脸上抹,不出半月就能消了疤,旁人我可不给。”
江湖上有的是好东西,似这样的秘药,抹起来凉意森森,大约是不比月氏人的膏药差的。
谢归让她狠狠地抹,她便狠狠地抹。
她想,她要做个鲜眉亮眼的人,做个干净无暇的人,好叫那魏夫人看看,她姚小七才不是丑八怪。
也好叫那公子许瞻看看,姚小七体体面面的,姚小七是个体体面面的人。
去他的!
她姚小七才不做什么营妓!
她要好好地过,她要好好地活。
就像谢归说的,“高兴点儿,春天就要来了。”
是了,过了小年,很快就到除夕。
诸事不宜的庄王十七年终将过去,明年,明年必定是全新的一年。
全新的一年,就有全新的希望。
虽不能朋酒斯飨,曰杀羔羊,亦要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出自《诗经·豳风·七月》,意为登上高高的公堂,举起精美的酒杯,互相祝贺,高喊“万寿无疆”。此处的“万寿无疆”意为祝愿美好的生活长久无期)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人活着,就要往前看呐。
她想,小七不做那笼中的鸟雀,不做那无用的花草。
小七要做,就做那野蛮生长的蓬蒿,做那坚韧如丝的蒲苇,做那浸了水就能活过来的松果。
心里有了这股韧劲,就打不垮也折不弯,就能柳暗花明,就能枯木逢春。
楚地的姑娘和那赶车的剑客哼唱着楚地的民谣,他们轻松自在,引得她也安下心来。
小七心里亮亮堂堂的,她想,正是因了那些从前有过的光,那些曾经有过的“好”,正是因了她的身边总有待她好的人,因此没有什么艰难困厄是迈不过去的。
没有。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出自《国风·邶风·静女》,原句为“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意为郊野采荑送给我,荑草美好又珍异。不是荑草长得美,美人相赠厚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