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人气得柳眉倒竖,大声斥道,“匹夫!”
若不是因了外头大雪,这汉水之中洪波涌起,叫这小船晃晃荡荡,以沈淑人那不肯吃亏的性子,一定是要跳出去把裴孝廉痛殴一番,进而再推下水的。
沈淑人是个从来都没怎么吃过苦头的人,十一月底的汉水风大浪急,她哪里受得了。
从船篷探出去个脑袋,一个劲儿地吐。
连日来吃下去的鱼呀肉呀全都吐了出来,吐干净了鱼肉,便开始吐苦水,叫苦不迭,这就开始哭了起来,“还有多久到岸......啊......我快要吐死了!救命!救命啊......”
吐得眼泪汪汪,吐得一张脸煞白,那华贵不菲的貂皮大氅领口也沾满了秽物,她气得把大氅解了脱了,一把扔进了汉水。
稍微缓一些的时候,便拖着眩晕的身子缩回船篷,哭道,“我早就说要回兰台,要早回了兰台,还用吃这苦头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要坐这东倒西歪的破船!我要写信给母亲,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哪儿还有一星半点儿兰台夫人的样子,一船的人被她吵得头大,就听着她在那撒泼哭惨,没有一个过来哄的。
沈淑人气得蹬腿,还要骂,“楚国是什么鬼地方,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我要回家!回家......”
坐船过了汉水,上岸又换了马车,大军就驻扎在竹山粮仓,因而马车也径自往竹山奔去。
山路不平,又有新战死的兵卒尸骨横陈,因而疾驰的马车就尤其的颠簸,沈淑人难受得紧紧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蜷在车中,再没有一分的力气闹了。
好不容易挨到竹山,遥遥便见得许字大纛在风雪之中猎猎作响,燕国的黑龙旗插得漫山遍野都是。
大雪几乎把满地的盔甲兜鍪全都掩盖住了,周遭已不见活着的楚人。
再往前走,燕国的三军已在此处安营扎寨,守着楚人的粮仓就地生火起灶了。
是了,饥饱劳役多时,总算能痛痛快快地吃个饱饭了。
沈淑人半死不活的,半张身子几乎都挂在了小七身上,小七久病不愈,又在江边等了一夜,哪里还有力气,没走上几步,轻易便被其人连累着摔进了雪里。
裴孝廉把她搀了起来,沈淑人却不肯起身,就在雪地里躺着,闹着非要见公子不可,一旁的将士只好先一步去中军大帐禀了。
因了沈淑人的缘故,小七这一日算是见了公子许瞻一面的。
仔细想来,虽都在同一座大营,却已是许久都不曾见过了。
沈淑人还在雪里闹的时候,那人就负手立在不远处,在雪幕里朝此处望来。
一旁有将士催道,“公子来了,魏夫人快起来吧!”
沈淑人哭得眼睛通红,从雪里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就朝着公子许瞻跑去。
她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张着双臂可怜巴巴地嚷着,“公子!公子!我好难受......我快要死了......”
小七与裴孝廉远远地立着,就那么睁着眼瞧着沈淑人一边哭一边扑进了公子许瞻怀里,睁眼瞧着沈淑人就在公子许瞻怀里哭着,“公子,我快要死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那娇憨又可怜的声音穿过这漫天的飞雪,仍旧能够听个清楚明白。
小七垂下眸子,轻声对一旁的人说,“裴将军,我住哪座小帐,我有些冷。”
裴孝廉应了一声,引着她从营帐后头绕走,到了小帐之内,便算安顿了下来。
这一日他们夫妇二人何时进得中军大帐,沈淑人又是何时回了她自己的营帐,一概都不知道。
只是永无止境地冷,生着炉子掩紧被子也仍旧止不住地冷。
这一日大营里煮了一锅又一锅的姜汤,为三军将士驱寒取暖。小七饮了姜汤,吃了几口热饭,便偎在炉子旁昏昏睡了过去。
她以为取了汉水,夺了竹山,总要养精蓄锐好好地休整一段日子,然而次日不到天明,燕军又陈师鞠旅,整军待发了。
马嘶旗动,奔腾如潮,踏得尘土飞扬,雪泥四溅。
这一年冬,江南严寒,大雪封路。
燕人生于北地,长于雪中,乃得天时。
燕庄王十七年十一月末,公子许瞻连下江南十二城,誓要杀尽百万兵。
楚人畏寒,冻得拉不开弓,握不住剑,一身的铠甲冰凉,冻得四分五裂。
楚军节节败退,片甲不还。辙乱旗靡,一溃千里。(车辙错乱,战旗倒下,意为军队溃败逃窜)
小七便跟着燕军不断南下,极少有在一处安安稳稳待上三五日的时候。
从前不曾看过的江南,不曾走过的楚地,如今就在脚下,就在粼粼的车轮声中,如今看得清清楚楚了。
裴孝廉说的没有错,打起仗来,哪儿不一样呢。
打起仗来,到处都是死人,山里河里满地都是血,都没有个落脚的地方。
什么青砖瓦巷,什么乌蓬轻舟,全都烧成了破砖烂瓦,整个天下都一样,哪有什么极好的地方。
如今她把江南真真切切地瞧在眼里,江南啊,江南也是烽烟滚滚,白骨累累,江南也是疮痍满目,流民遍野呐。
谢玉口中那春色极好的水乡,而今硝烟弥漫,四下都是废墟焦土。
她心里的人兀自说话,你瞧呀小七,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地方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