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使的车驾就停在四方馆里,去岁大表哥做魏使的时候,小七也曾来过这里。
魏宫的嫁妆大抵已经送去了兰台,听章德公主说原本还有许多用来互市的五谷马匹,也都不在此处了,不知最后是怎样处置的,但如今横在四方馆院中的已经是燕国回赠的货物特产了。
该藏身何处,是楚人一早就探好的。
因而一潜入馆中,楚人就径自引他们去了其中的一口漆木衣箧。
同一样式的衣箧有七八口,全都三尺余高,宽长皆有五尺,说是里面装着燕宫赐下的北地毡毯,足够容下一人。
只需把人卷进毡毯,其上再覆上几张毯子,若不仔细检查,大抵是不会被发现的。
(衣箧是古代用以盛放衣物书籍等物的竹制盛器,多为漆木制成,考古发掘较早的衣箧为春秋晚期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漆木衣箧。此外,《宋史·郭劝传》中也有记载:“卫士有相恶者,阴置刃衣箧中,从勾当皇城司杨景宗入禁门,既而为阍者所得,景宗辄隐不以闻。”)
四下无人,蓟城的鸡鸣已经安静下来,掀开衣箧,抖开毡毯,谢玉将她卷成了一团,几下就塞进了箧中。
将将塞了进去,小七便冒出个脑袋来,小声道,“谢玉,我不敢自己待在里面!”
黑不隆冬的匣柜,柜身狭小又逼仄,会使她想起暴室里的笼子。
她极不喜欢暴室,也极不喜欢笼子,因而便极不喜欢这漆木的衣箧。
但谢玉俯下身来安抚她,“我假扮魏人就在一旁跟着,不会有事。”
若他就在一旁跟着,若是这样,总好一些。
言罢那手又把她的脑袋按了进去,将将按进去,小七又冒了出来,“谢玉,我怕黑!”
谢玉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哪怕她全都是问题,哪怕她是无穷无尽的问题,他也从不曾厌烦生恼,他低声道,“那在此处钻个洞,你就能看见我了,看见我你可还会怕?”
小七这才应了,“看见你就不怕了。”
她就抓着谢玉的袍袖,盯着谢玉取来飞刀在衣箧上一点点儿地钻出个洞来。
钻了洞,又把她的脑袋往下按去,小七悄声叫道,“谢玉,你会跟上来吗?”
“小七,你信我。”
好吧好吧,她信谢玉,她信她信。
那衣箧的盖子将将盖上,还不曾盖得严丝合缝,就听见暗处有人幽幽问道,“什么人呀?”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慌忙透过洞口往外瞧去,晨光熹微,说话的人迈着四方步,正从廊下不紧不慢地走来。
是魏使。
如今四方馆里住着的只有魏使。
谢玉一顿,手中的剑立时出了鞘。
那魏使四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倒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不知原本在魏国朝堂中是个什么官,说话也是不急不躁的,“魏使也敢杀呀?让本官看看是谁?”
谢玉的剑抵在那人胸口,低声威胁着,“别动。”
月色淡淡,那魏使略一打量,讶然道,“哦!是大泽君!自己人,自己人!”
说着也不理会胸口的剑,垂手拱袖便朝谢玉恭敬施了一礼,“小官魏国良造公孙伯远,小官一向亲楚,母亲便是楚人,去岁末魏楚结盟,还是小官拜见大泽君,与大泽君一起谈下来的,大泽君可有印象?”
良造,为大上造之良者,职位仅在相国之下。
便是公孙伯远的名头,小七从前跟在大表哥身边也是听过一些的。
听说他有三寸不烂之舌,鼓吹什么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从前便奔走于列国之间,主张通过列国之间合纵连横,或称王称霸,或救亡图存。
不说他们这一回来还有没有其他的使命,除了做些五谷牛马的买卖,也许两国之间还要再谈一些政治上的合作。
但不管怎么说,就连魏国嫁公主时都没有良造送嫁的阵仗,可见规格极高,大表哥是给足了颜面的。
只可惜,这样的颜面小七已无福消受,反倒要在这嫁妆衣箧里藏身,连累谢玉亦不能光明正大。
似公孙伯远这样的人最是明目达聪通幽洞微,不等谢玉说什么,好似什么都知道了似的,忙道,“公主已经叮嘱过了,大泽君要出城,好说,好说。”
哦,章德公主思虑周全,那便是已经与魏使全都说好了。
忽听魏使又道,“哦,只是还有一事。魏国车驾进城时提前报备过车马人员,不知大泽君有几人,小官好提前换下人来,再作妥善的安置。”
既是故人,又有公主打过招呼,谢玉也不再多疑,因而缓缓收了剑,“总有十人。”
公孙伯远笑着点头,“好说,好说,保准为大泽君布置妥当了。”
原本要败露的计划忽然竟迎刃而解,小七一直悬着的心此刻才缓缓地放了下来。
公孙伯远不仅大方地借了衣箧匣柜,还把楚人全都换成了魏人的装束,乔装成跟车的随从。
待天光一亮,这便动身启程了。
透过小洞,一路上虽还可见前夜暴动留下的血迹灰烬,也依旧能见行色仓皇的布衣庶民,商铺贾肆大多没有开,民宅也都关门闭户,因四月新政繁华起来的蓟城,如今竟十分萧条。
巡查的虎贲明显不如前些日子多,听魏使低声谈起,原来是城北暴乱,虎贲军都调去了城北的缘故。
城门虽然仍旧防守严密,但因是魏国使臣的车驾,因而递了符节,守城的虎贲并不曾为难,一切竟也顺顺当当。
(战国时期的通行证称为“节”,《周礼》记载:“门关用符节,货贿用玺节,道路用旌节,皆有期以返节。凡通达于天下者必有节……无节者,有几则不达”)
然而将将出了城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小七透过洞口四下张望,遥遥看见那驷马高盖,朱轮华毂。
那是王青盖车。
整个燕国也只有公子许瞻才有。
一旁的楚人悄然按住了藏在匣柜侧旁的大刀,咬牙低声道,“又来!”
是,公子许瞻的伤势,她心里有数,她清楚那一匕首刺进去的分量轻重,她也亲眼看见那一汪汪的血把那人的衣袍都染了个通透。
距离桃林诱捕那一夜,也不过才堪堪过去小半月,前夜从大营回来才打探清楚了消息,如今必也是起不了身的,因而车里的大抵仍是假冒的。
将将在蓟城大营吃过一次闷亏,因而楚人切齿拊心,“君侯等着,属下去把那假贼子的心肝儿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