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公主已被婆子们带走了,那清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桃林之外。
沈淑人还乖顺地跪在一旁,眸子垂着,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一直强硬的大周后此时却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那金钗步摇猛地一晃,交互擦出了刺耳的响。
沈淑人一脸忧色,忙起身去扶,“母亲!母亲消消气,千万当心身子啊!”
大周后闭着眸子,剧烈地喘着,恨恨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叹道,“孤快要被这不争气的兄妹俩气死了啊!”
沈淑人顺着那妇人的气,握住那妇人的手柔声哄着,“夫君重伤,如今还昏迷不醒,母亲就是燕国的天,更是兰台的天啊!母亲千万不要再气,母亲若还生气,就打小童吧!小童身子好,母亲打小童!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啊!”
那妇人陡地睁开了眼,方才的痛苦一扫而空,顿时就恢复了斗志,指着小七的鼻子叫道,“怎么!怎么这贱婢还在这里!去!去!给孤送去掖庭!”
“是是是!”底下的婆子们赶紧应了,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拖了起来。
沈淑人还兀自劝慰着,“母亲千万息怒......不要再和小七置气了.......”
她这个好姐姐,是生怕大周后忘记了公子重伤的事,因而旁敲侧击,一再提醒。
她原本也不该忽视西林苑那株花椒树啊,花椒,求的是多子多福。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又怎会去贪求多子多福呢?
兰台不会有什么娥皇女英,公子身边只能有一个女英。
这个女英不是小七,是李代桃僵的沈淑人。
那妇人嗤道,“你是个好的,孤心里清楚。就不要似阿蘩似的,再为了这贱婢惹孤不痛快了。”
沈淑人垂着头,亲昵挽住了那妇人的手臂,温顺应道,“母亲的话,小童都记下了。母亲就是小童的天,就是小童的主,母亲说什么,小童便做什么,小童没有敢不从的。”
那妇人这才长长地舒展了一口气,拍了拍沈淑人的手,“好在有你,孤也知足了。走罢,去看看远瞩。”
后头再说了什么,就再也听不见了,小七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往庭院之外拖拽着。
她回头去望新宅,里面的医官依旧营营逐逐,忙得人仰马翻。
不知道那人如今怎样,又能几时醒来。
但小七想,兰台有世间最好的医官,兰台的医官有世间最好的医术。
她只想着那人一定会醒来,不管有没有李代桃僵,他总要醒来。
他那样的君王,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之上,要死也要死在称霸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女子手里。
但若不曾醒来又该怎样,小七不敢想。
她不敢去想不好的结果,不敢去想他兰摧玉折,赍志而殁。(兰摧玉折,旧时多用于哀悼人不幸早死;赍志而殁,即怀抱着未遂的志愿而死去)
婆子迈着大步,走得极快,很快就出了庭院,再看不见一丁点儿宅里的境况。
她看见院外的杖责已经停了,那一身血的裴孝廉趴在地上半死不活,他浑身的血好似都在那被打得破烂的衣袍上了,脸色蜡黄的似个地府野鬼。
他奄奄一息,仍旧口中喃喃。
他的口中仍旧喃喃重复着,“是刺客......不是姑娘......不是姑娘......是刺客......不是姑娘......”
小七忍泪叫他,“裴将军啊。”
那一丝两气的人强撑着掀开眼帘,循声朝她望来。(一丝两气,即人呼吸微弱,将要断气的样子)
她笑着对他说,“裴将军,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
好好地活着。
好好地守着他的公子。
那婆子喝道,“娘娘可没有许你多舌!”
小七见裴孝廉缓缓咧嘴笑着,嘴唇翕动着,好似在问,“姑娘去哪儿?”
她鼻头一酸,险些就掉下了泪来。
小七,你看,裴孝廉也是你的朋友啊。
真好啊!
你没有白活一场,你在燕国也有那么多的朋友了。
但这个朋友大约也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她笑着对裴孝廉说,“我很好,我就要回家了,将军不必挂怀。”
话音未落,那两个婆子已扭着她往前去了。
这一路的桃花小径如今硕果累累,这料峭的小桃风依旧是幼时在桃林山间独有的味道。
小七想起来春四月。
四月啊,就在这桃花小径里,公子托着她,托着她平地起了两尺多高。
记得春四月里树上的鸡仔被惊得扑棱乱窜,记得那人髻上肩头一片落英。
记得春四月里麻袋里的小七,记得春四月里的茵褥之上是一层厚厚的桃花。
记得春四月的九霄之中,星汉灿烂,就在这桃林之上,金色的烟花在屋顶绽开,团花簇锦,如火如荼。
这一路心神恍惚,出了桃花小径停着一辆小轺,车身窄小,一旁有两个白脸的宫人守着。
看着十分劲瘦,却俱是一脸的阴鸷,大抵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不怎么见日光的缘故。
见她们来,宫人面无表情地推开了车门,露出了内里黑沉沉的车身和闪着寒光的镣铐。
小七就被那两个婆子一把推进了小轺里,砰的一声脑袋就撞上了车梁,撞得她脑袋发木,眼前发黑,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贝齿之间弥漫开来。
还不等缓过神来,踝间一凉,那粗重的镣铐就锁上了双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