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力道极大,小七见识过总有无数次了。
他轻易地抬手,就能把她丢出去很远。
庄王十五年冬之所以能划了他的脖颈,缴了他的佩剑,不过是用一鼎下了曼陀罗的鱼汤占了先机,不然怎会有那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便是此时,他只需扼住她的手腕,作劲一甩,就能将她连人带刀地甩下榻去。
但他没有。
那人就那么僵着,默着,等得她意志动摇,等得她持着刀柄的手都微微发了抖。
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一场博弈是不是过了火。
总有好一会儿过去了,见那人眼尾的红渐消,面色却发起了白来,她能感受到他腰身上那滚热的血淹了她持刀的指节。
这是一次并不成功的谈判。
即便刀抵在他的腰身,他也并不打算退让半分。
他说,“谢玉必死。”
他说的毫无波澜,清清冷冷的,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可谢玉怎么就一定要死呢?
若非因了她,谢玉就不会来,也就不会迟迟不肯走。
一个活生生的人来了,就一定要死在蓟城吗?
小七心里无比清楚,只要兰台不肯放行,一个腿上负了伤的人,是离不开蓟城半步的。
她滚下泪来,亦横下了心来,“那就一起死,谁都不要活!”
那人笑了一声,也不知他因何而笑。
那么偏执的人,那么霸道的人,总以为他必要动怒,也必要因此惩戒。
但他没有。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握在他手里的还有他自己那粘腻的血,他笑着看她,笑着笑着就忽地滚出了泪来,“小七,你杀。”
一个深爱的人,她怎会去杀。
然而还不等她仔细去想什么,不等她仔细去想如何再谈,如何再去化解眼前的僵局,腕间倏然一紧,那人握牢了她的手,就沿着那刀锋前行的地方,径自往里刺了进去。
小七尖叫一声,攥着刀柄猛地往外拔去。
那割骨剔肉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听得头皮发麻。
心里绷紧的弦砰得断了开来,不是,不是苦肉计。
他竟一心要求死吗?
那金柄匕首上滚着鲜红的血花,此时正吧嗒吧嗒地往下滴来。
忽听苍啷一声拔刀出鞘,守在外头的莽夫疾声问道,“公子!何事!”
何事,杀人越货的事。
不见回声,那莽夫已然破门而入,见状疾冲过来,“公子!”
愣了片刻,又横冲直撞出去,慌慌张张朝外头的人吼道,“速召医官!速召医官!速召医官!”
窗外的山桃枝头在平明时分轻轻摇曳,外头的人忙不迭应了,战靴仓皇着地的声音匆匆远去。
那人仍旧跪坐原处,见他胸口起伏,喘息也比寻常要急,腰腹上下的袍子已洇透了一大片,想必伤口不浅。
金柄匕首碎金断石,开胸剖腹又有何难呐。
恍惚好似听见那人问了一句,“你可出气了?”
声音很低,她神思恍惚,不曾听清。
那莽夫须臾工夫就折了回来,盯着她手里带血的匕首,难以置信地问起,“姑娘刺了公子?”
小七兀然回神,手抖着,匕首也抖着,抖着抖着砰得一声落了地。
眼泪滚着,长睫颤着,骇得发白的唇也翕动着,一颗心如枞金伐鼓,敲金击石,敲着打着,险些从喉间迸将出来。
裴孝廉惊骇莫名,鹦鹉学舌般又重复着自己的话,但这一回却是确信无疑,“姑娘刺了公子!”
是,她刺了公子许瞻。
她刺了自己爱极的人。
即便他曾笞责她、折辱她、囚禁她、凌虐她,她也从未想过亲手去刺他、杀他、弑他、手刃了他。
她从也不曾想过。
她想过火烧青瓦楼,想过毁了自己,焚了自己,也从不曾想过要刺杀公子。
她浑身发着抖,而裴孝廉就好像脑子卡了壳,分明已跪下身来撑住了那人,口中却始终重复一句话,“姑娘刺了公子......姑娘刺了公子......”
诚然,裴孝廉从前背着他的公子干了许多难以启齿的事,但在他这样的忠臣眼里,刺杀公子大逆不道,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
谁要行刺,谁就得死。
这是死罪。
若是旁人,他早就一刀劈了过来。
但小七行刺该不该死,他便不知道了。
因而他念念叨叨,翻来覆去的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她想,小七行刺,小七也该死。
这件事甫一传出桃林,传出兰台,即刻就会有人来拿她。
即便公子不拿,也有的是人来拿她。
不劳他。
人早晚都有一死,她不怕死。
倘若不能走,那就一起死吧。
说她畏罪也好,说她负疚也好,她不愿下掖庭,也绝不肯去大营,那不如就一起死。
她在脑中思量了许久,她以为已经过去了这许久,就似她以为夜里在树上被吊了许久一样。
她并不清楚这“许久”到底是多久,只是因了自己的慌乱,因而觉得这“许久”已是分外的久。
那金柄匕首就在地上,她下了榻,将那匕首拾起握在了掌心。
她一心出神,一心在想自己的盘算,并无心思抬头去看那人。
裴孝廉以为她又要持刀行凶,一手护着他的公子,一手把他的大刀横在了身前,腰身挺直,跽坐而起,目瞪口张,提醒道,“姑娘!”
小七也无心思去嘲讽他一句,“裴孝廉,你怕什么。”
她握住刀柄,刀尖朝向了自己,疾疾地朝自己心口扎去。
从前呀,大表哥教她怎么杀人。
大表哥说,她身量娇小,只能智取。
大表哥也说,兵器不在长,寸铁就能杀人。
揕人心口,刲人喉咙,取其要害,一招就能毙命。(揕,即刺击;刲,即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