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在《滕文公》中言,“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
既应了大周后不再去西林苑,她便也成日留在桃林新宅。
大概军中事务十分繁忙,也许仍旧在四处搜捕谢玉,那人不怎么回来,他不回来,小七便在桃林等着。
她温柔地等着公子。
裴孝廉的话她不是没有听进心里去,因而一个人的时候也成日琢磨,心里百转千回,就在坦承和隐瞒之间反复横跳。
有时候下定了一百个决心,决心见了公子便坦承一切。
告诉公子,她的朋友谢玉没有死,关于谢玉是余歇的事,她也是六月才知道的,并非有意欺瞒。
还要告诉公子,小七也是个楚人,但她从来没有去过楚国,也从未为了楚国做过对不起公子的事。
她想,什么都告诉公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容得下她自然好,容不下便杀,杀了死了便也不必再左右为难下去。
但有时候又要下定一百个决心,决心继续隐瞒下去,咬死都不肯松口。
一个大表哥已让公子耿耿于怀,若再知道她与谢玉的关系比大表哥还要更胜一筹,还不知要怎样心生芥蒂。如今便已决意捕杀,若什么都知道了,谢玉是一点儿活路都不会再有。
何况,那人幼时又险些死在她父亲的手里。他那样骄傲入了骨的人,大抵不会愿意要旁人知晓这一桩难言之隐。
再一想,他能取了阿拉珠的心头血,焉知不能取了姚小七的?
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把自己折磨得茶饭不思,回肠伤气,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
每日日暮总包好饺子等他,只包他喜欢的馅儿。
虾仁的,蟹黄的,海鱼的,青笋的,牛肉的,仍在其中搀几只蜜糖饺子。
总觉得他会回家,因而不嫌麻烦,每晚都包。
但大多时候都在案上放着,直到入了夜,干了皮,漏了汤,直到一个个圆滚滚的小饺子沾在了面板上,一拿起来就一破两半。
一个也不能再吃,全都破了,烂了,最后也全都丢了,弃了。
第一日没有回来,便觉得他第二日一定会来。
第二日没有回来,便总觉得他第三日一定会来。
他没有在外头留宿的习惯,若第三日也没有来,那第四日便该回来了吧?
没有。
他忙于政事军务,因而没有回来。
他不回来,她便安心地等。
兰台的医官一回回地把脉,两回小产,亏空过大,医官只叮嘱好好调养,除了开药,开药,开药,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而小七呢,她除了没完没了地饮药,饮药,饮药,也并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
眼看着兰台的山桃慢慢熟了,她总坐在廊下望着山桃发呆。
会惦记着他的伤口,会惦记着谢玉的安危,更多时候是在幻想着他们的大婚。
她就在树下坐着,听着夏蝉鸣唱,就好似听到那古乐之喧。
素日无聊,陪她说话的人是槿娘,侍奉汤药的人是哑婆子,有她们在,虽不能去西林苑,但到底不那么难过。
偶尔见到裴孝廉,会屏退众人,单独问他,“公子的伤好些了吗?”
裴孝廉虽不如从前一样和颜悦色,也不似从前一样知无不言,但她既问了,也总能与她说上几句。
“好多了。”
“公子这几日在忙什么?”
“就要开战了,公子脱不开身。”
她取来小竹篮,“我给公子摘了山桃,他若不回来,有劳将军给公子送去。”
裴孝廉没有接,好一会儿道,“公子不爱吃桃子。”
一个不爱吃桃子的人,偏偏把兰台都栽满了。
当真是应了大周后的话,远瞩是个长情的人,他认定了你,必会待你好。
“那我做小鱼干,将军下回来的时候,给公子带过去。”
裴孝廉也没有应,只是道,“姑娘不必忙活,公子一忙完,就回来了。”
说完顿了一会儿,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走了。
小七叫住了他,轻声问,“他还在蓟城吗?”
没有提名字,但裴孝廉知道她说的是谁。
一向横冲直撞不过脑子的莽夫,亦是顿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她,“在。”
她又问,“他还好吗?”
那莽夫冷嗤了一声,“好着呢!”
话音未落扭头就走了,一双脚跺得木地板咚咚作响,也跺得木廊咚咚作响,人都到了院中了,还能听见他跺得青石板咚咚作响。
随他怎么跺,谢玉既好,便好。
不管公子回还是不回,她照旧不到日暮便包饺子,槿娘与她一同和面调馅,陪她说些闲话。
槿娘说,她便听着。
就像从前一样,槿娘一向嘴碎话多,看到的,听到的,只要她的人是闲着的,那么嘴巴就一定不会闲着。
她皱着眉头,“你不去西林苑,鸡都不爱下蛋了。你不在,公主也不在,如今西林苑可都姓沈了。”
沈,便是沈淑人。
提起沈淑人,槿娘啧了两声,“魏夫人怪怪的,不争也不抢,你都要与公子大婚了,她竟一点儿都不急。”
说着话,还用胳膊肘来拐小七,“你说怪不怪?”
人各有志,何况求之不得,因此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提起公子时会说,“真新鲜,从前公子恨不得把你拴在身旁,如今竟四五日不见人影,也忍得住?”
有时候也叹气,叹什么,“按说还有不到十日的工夫就大婚了,公子怎的也不急,真是沉得住气,要不说公子是做大事的人呢,这要搁周将军身上......早都......早都兴奋地睡不着觉了!”
“但不管怎么说,如今蓟城血风腥雨的,真是吓人!”
说着话还要附在小七耳边,悄声问,“你有没有看见......总有人在暗处盯着......不信你偷偷去瞧屋顶上.......”
暗处的人,小七是见过的。
见过桃林屋脊上泛着寒光的利刃,偶尔还能瞧见过来不及隐去的黑影。
槿娘还会提起余歇,提起余歇时会说,“这余歇到底什么来路,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地抓?祖宗,真是把蓟城闹的鸡飞狗跳,上一回见这阵仗,还是抓良原君的时候呢!”
最后才提起她自己,提起自己时,一张杏脸忽地就红了起来,羞答答地说话,“我也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