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临渊走了。
那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山桃深处,渐渐地看不清,也看不见了。
可他出了兰台的大门,又能走多远,又能活多久,他自己可知道?
也许从蓟城细作网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刻起,要杀“陆九卿”的人就已设下十面埋伏,昼夜蛰藏周遭,时刻枕戈待命,妄图一击必杀。
小七转头与那人说,“离开蓟城,他会死的。”
一旁的人执起角觞轻啜一口,却平和笑了起来,“你瞧小七,你记挂所有人,却并不怎么记挂我。”
正如他先前说,“你心疼所有人,但你不必心疼我”一般,看起来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内心里还不知怎样地拈酸吃味呢!
小七拧着眉头,“我与公子说正事呢!”
她手里抱着酒樽,认认真真道,“他这样的身子,也许一出兰台,他就会死。”
受了掖庭六道大刑的身子,早就不是能为兰台鞍前马后的身子了,早就不是能在扶风围杀中说一句“今日凶险,公子快走”的身子了,也早就不是能在金马门外拦下王青盖车,提醒他良原君动向的身子了。
那人笑,“他会好好活下去。”
小七追问,“怎么活下去呢?”
桃树下的那人举着角觞,白皙修长的指尖轻点长案,他看起来神色自若,好似什么都如运诸掌。
他说,“牧临渊已真真正正地是我的人了。”
小七怔然,“是公子的人?”
那人笑着,为她也斟了一盏,“我的人。”
是谁的人,便是站谁的队的问题,也是公子许瞻最在意的问题。
若这样说,牧临渊便算是背弃了楚宫,被兰台的主人策反了。
也不知怎么,小七悄然轻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为牧临渊而舒。
她想,旁的不知,但若已经公子的人了,那他必将去危就安,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忍不住又向那人问起,“那他要去哪儿呢?”
那人却道,“小七,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是最好的。”
也好,也好。
知道得太多,必要徒增烦恼,那便不如不知。
装聋作哑,不问世故,就做个逍遥自在的农人,那是最好的。
你瞧,她的西林苑动静颇大,那里养了什么,种了什么,庶人们要干什么,什么时候桑树发了芽,什么时候鸡鸭要下蛋,早早地就传进了蓟城的每一座高门大族。
与西林苑的动静一同进了那贵戚权门钟鼎之家的,还有兰台公子新颁的法令。
黄鸣鼓吹,那一身玄色大裘冕的人于长乐宫外昭告天下,“废商贾之律,弛山泽之禁,设立关市,除盐铁之外,自由买卖。”
史称“四月新政”。
(废商贾之律参照西汉初年的商业复兴政策,即弃弛了原本排斥商人的“贱商之令”,优惠商贾,发展商业。汉高祖刘邦为维护贵族官僚的尊严和利益,曾颁布法令,严禁商人骑马着丝帛,严禁商人子孙做官,并对其收取重税“以困辱之”,这就是所谓的“贱商之令”;所谓“弛山泽之禁”,即免征关税,方便了商贾的经营活动,扩大商品活动的范围。汉初统治者奉行无为而治,甚至采取放任政策,将冶铁、煮盐等手工业下放给私人经营,并准允私人铸造钱币;而关市就是设在边关地区,与周边国家、民族交换物资的一种定期市集)
不需公子门下那能言善道的说客索尽枯肠,喻之以理,也不需费心去广陈利害,诱掖奖劝,在历朝历代莫不是重农抑商的国策之下,兰台公子的四月新政为他们广开了一条光明大道。(诱掖奖劝,即引导扶持,奖励劝勉)
蓟城的富商大户早就迫不及待,他们是心甘情愿地给钱,不敢向兰台公子求什么回报,不求什么官,更不求什么愿,只四月新政那一句,便足以叫商贾富户们慷慨解囊,一掷千金。
他们坚信有了四月新政,就必能列隧百重,罗肆巨千,就必能贿货山积,纤丽星繁,也就必能广聚天下之财。(列隧百重,罗肆巨千,出自左思《蜀都赋》)
因而当兰台第一颗鸡蛋下了的时候,一时间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求蛋者争先恐后,如凫趋雀跃,无不想争得这个头彩。
西林苑的蛋与穷街陋巷的蛋并没有任何不同,然而正是这颗普普通通的蛋竟竞出了百万明刀的高价。
因此这又绝不是一颗普通的蛋,这颗蛋拉开了庄王十七年四月新政的帷幕,这片远比魏楚贫瘠的疆土就好似被人打满了鸡血,从上至下,由点到面,以蓟城为中心,沿着驿道,经由郡县,贯穿每一座城邑,远达边关。
他们买卖粮食木材,出售丝麻葛漆,珠玑玉器,皮革文旄,鱼鳖海产,犬马驼粟,犀鹿野兽,使得燕国上下迅速活泛了起来。
四月新政之后紧接着便是轻徭薄税与鼓励垦田,诏令曰:“矜恤鳏寡,敦劝农桑,均平赋役,不误农时。”
就连燕庄王与大周后亦走出宫门,以亲耕籍田、植桑祈谷来为百姓立言垂范。
又督劝百姓及时成家婚娶,凡添丁加口者,减免赋税徭役一年
劝课农桑与惠商新政犹如两驾马车,并行不悖,拉动着燕国经济迅速地发展起来。
有了第一颗蛋,很快便有了第二颗、第三颗,很快就有了数不清的蛋。
西林苑的鸡鸭意识到自己的百万身价,愈发争先恐后地下起蛋来,因而从早到晚总能听到不断歇的咯咯哒和嘎嘎嘎,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之貌。
不知是小七的主意启发了公子,还是公子的韬略成就了小七,抑或他们彼此成就,并驾齐驱,小七的腰包迅速鼓了起来,赚了个盆满钵满,燕国的国库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堆金叠玉,米烂成仓。
好呀,甚好。
小七想,公子是霸主,亦是明主。
你好,我好,世人皆好,就这样下去,是再好不过了,是不是?
但也不知是为什么,西林苑有千般万般的好,恍恍然却总觉得有人于暗中窥她。
然而环顾周遭,见苑中的庶人们忙忙碌碌,皆头戴斗笠,短褐不完,一样的青鞋布袜,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短褐不完,古代贫贱者或僮竖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