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莽夫袖子一挥,小狸奴却又不见了。
小七早看见狸奴被他藏在袍袖里,胖乎乎的小身子凹出了圆滚滚的形状,他偏装作自己十分厉害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把那小狸奴变来变去。
三月初的日光打在她脸上,使她脸上发出了一层白暖暖的光来,她被那莽夫的假戏法逗得笑出了声。
室内的人不再说话,一个个朝门外望来,那莽夫一慌,小狸奴喵呜一声从他袍袖中滚了出来,继而龇牙咧嘴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朝小七跑了过来。
小七弯腰抱起,不算宽大的袍袖将它小小的身子裹严了,狸奴仰头乖乖喵呜了一声,这便不冷了。
室内的人寂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议起事来。
说起了燕国地高严寒,南下开疆拓土如烹小鲜,但魏楚两国北伐却难如登天,即便侥幸攻下,只怕也守不住东北这万里的疆土。
有人便笑,南国气候温暖湿润,魏人吃不得北地的苦。譬如昨夜魏公子在雪里走了数里,竟就冻伤了。若果真在我燕国常住,还不知要冻成什么样子。
主座那人便笑,“就在燕关开市,命人低价出售厚实的羊毛里衣,专卖给魏人楚人御寒,那些南人穿惯了,就再也脱不下了。”
众门客大笑,赞不绝口。
陆九卿亦笑,“若魏楚定要开战,便拖到今岁冬天,引他们北上,再断了御寒的衣物,魏楚不战自败。”
又有人道,“若是拖不到冬天,也要熬到夏收,收服羌人,整顿兵马,又备足了粮草,燕国铁骑踏平楚国亦是如履平地。”
小七恍然一凛,抬头望天,也望向高高翘起的飞檐,自去岁就覆在瓦当上的积雪而今已是厚厚的一层,约莫到三月底才能化完罢?
这蓟城呀,这兰台呀,就好似冰窟雪窖一般,她却还要在这里待上许多年。
兰台公子的神机妙术这天下到底谁人能敌呐?他自己就是燕国最好的军师谋士,这样的人不问鼎天下席卷八荒,又有谁能称霸天下享万乘之尊呢?
图王霸业,非公子许瞻不可。
小七揣着狸奴,透过薄薄的纱窗悄然朝正堂之内望去,主座那人面色虽白,一身药气,举手投足之间,那王者之气却已是麾斥八极。
那双凤目睥睨着,似笑非笑,云淡风轻,这世间的一切仿佛尽在掌控之中。
他好似在说,“燕国是许氏的,天下亦是许氏的,谁都抢不走。”
怀里抱着小狸奴正兀自出神,正堂的人已不再议事,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来。
小七往后退了几步,垂头拱袖远远地避开。
旁人只是好奇望来几眼,唯陆九卿顿足与她说了几句话,“我初见姑娘时,不知姑娘日后竟是这般际遇。”
小七恍然一怔,这般际遇又是怎样的际遇呢?
陆九卿并没有细说,但从他的语气中隐约察觉出她的际遇并不好。
也是,好便不必候在这里了。
他低着声,并不避讳正堂里的人,亦不避讳数步之外的裴孝廉,“魏国的事不要再管,姑娘该为自己活着。”
陆九卿是好心,她也领了陆九卿的好意。只是魏国的事可以不管,大表哥呢?大表哥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她若不管,大表哥又该怎么办呢?
小七不知道,因而昨夜管了,今日便侍奉在了这里。
但到底一个曾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帮她护她的人,无法狠下心来不管不顾。
小七屈膝谢过,“大人好意,奴都记住了。”
陆九卿闻言一叹,欲言又止。
听见堂内的人正往外走来,陆九卿不再多说,微微欠身便也告辞了。
小七转眸望去,见陆九卿跟在那几个门客后头踽踽独行,那清瘦下来的身影绝类离伦,渐行渐远,愈发地显得他风华浊世,好似与那些谋士智囊格格不入。(绝类离伦,意为超群出众,出自唐代韩愈《进学解》:“绝类离伦,优入圣城。”)
她想,若章德公主爱上的是这样的人,一个温润如玉的人,那当真是很难再爱上旁人了罢?
到底是该嫁人的嫁人,该纳妾的纳妾,一对君子佳人,竟就这般错过了。
脚步声渐近,那莽夫一咳,小七回过神来,一时想起了郑寺人的话来。郑寺人说公子不喜欢狸奴,她不去触公子的霉头,便也弯下腰去,把袍袖里的小狸奴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将它放走了。
起身时那人已到了宽大的门樘,眸光正朝她扫来。
小七心头砰得一跳,脑中的一切神思全都戛然而止,慌忙垂下眸去,屈身施了一礼。
那人问,“怎么不进来?”
不轻不重,不紧不慢的,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好似不过是在与她闲话家常。
小七垂眸平静回道,“奴是魏人,不听公子议事。”
堂内的话虽仍旧听了个一清二楚,却也并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愿听燕国的国政要事,听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那人问,“燕魏楚三国终有一战,孝廉,你怎么看?”
那莽夫一怔,“公子从不问末将国事,末将愚钝,哪里懂得这些?”
那人道,“你跟我多年,听军师谋士们议事不比我少,竟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么?”
那莽夫低头抱拳道,“末将只知守护公子,国事政事一概不听。”
小七暗忖,方才堂中议的是大事,裴孝廉却只顾着做戏法,想必不会骗人。
虽是莽夫,却也是个聪明人,这大抵就是他为何能留在公子许瞻身边这么多年的缘故。
那人迎风笑了一声,必也是认同的,转头又问起她来,“你呢?”
小七也不傻,她身份敏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心里有数,因而低眉顺眼的,“奴不知道。”
那人顿然,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命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