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卿的手,是一双文人的手,他大抵没有那么大的力道。
可想起最初在天坑一旁,不也正是那双文人的手轻轻巧巧地便将她提上了马背吗?
公子疑心甚重,但若能在公子身边跟随多年的,若非果真赤肝忠胆,便是隐藏极深,不露锋芒。
陆九卿到底属于哪一种,小七不敢断定。
她最不愿以小人之心揣度陆九卿,在她最难的时候,唯陆九卿待她好过。但弄个清楚,总好过疑神疑鬼,免得成日惊心吊胆,胡猜乱想。
因而她问,“大人家中竟没有奴仆婢子可用吗?”
陆九卿温和地笑,“九卿陪伴母亲甚少,年节回来,大多亲自侍奉。”
小七心里一动,抬头对公子道,“陆大人的伤看起来骇人,公子命医官给陆大人看一看吧。”
主座那人点头,“孝廉,召医官来。”
陆九卿看起来坦荡,并不曾推拒。
帐外那莽夫高声应是,不久果然医官来了,仔细察看了伤势,又开了外敷的药膏,小七也并没有多问,医官便垂手躬身退出了大帐。
席间又饮了酒,主座那人笑道,“总得娶妻,身旁无人照料到底是不行的。”
陆九卿回道,“微臣一人已经习惯了,待公子大业已成......”
主座那人打断了他的话,“那也要有姬妾侍奉,近日进宫,我见万福宫有一女官长相颇美,眉眼间竟与阿蘩有些神似,便想到了你。”
小七心里暗叹,你瞧,陆九卿爱重章德公主,公子是知道的。
不止知道,他甚至一清二楚。
陆九卿拱手拜谢,“公子有心,只是就要伐楚,九卿实在无暇他顾......”
主座那人却笑,“名字也好,叫静姝。”
是呀,真是个好名字。
邶地就有这样的民歌,你听。(即《邶风》,邶国之风也。周灭殷商后,周武王“以商治商”,封纣王之子武庚于今汤阴邶城,号邶国)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娴静的姑娘呀真漂亮,约我等在城角楼上。她故意躲藏让我找,我急得搔头徘徊,心里十分紧张。娴静的姑娘呀真娇艳,她送我一枝红彤管。鲜红的彤管有光彩,我爱它颜色真鲜艳。郊野采荑送给我,荑草美好又珍异。哦,不是荑草长得美,是那美人相赠厚情意。)
你瞧,竟是这样好的名字。
但那娴静的姑娘到底能不能似她的名字一般等到良人呢?
小七不知道。
帐外的朔风极力呼号着,把那厚实的帐门微微掀起,灌进一股风雪来,也把帐顶的积雪掀起了扑簌簌的声响。
小七朝外望去,这帐外零零星星地又下起了小雪。
这北国的冬天当真是冷呐!
鱼汤在小炉上仍旧咕嘟轻沸,袅袅白气遮住了陆九卿那张愁眉不展的脸。
小七透过热气去看陆九卿,见陆九卿双手垂落膝头,没有一丝攻击的姿态。
小七不禁想,陆九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他到底是忠是奸,是黑是白,他隐在白气里,就似那夜隐在暗夜之中,叫人辨不分明。
但若这世间有一种法术,只需轻轻一点,就能把人看个分明。但若真有这样的法术,那就好了。
她见陆九卿怃然轻叹,终是不再推谢,垂头应是。
在这一刻,小七竟与陆九卿有了共鸣。
此时的陆九卿,何尝不是小年夜的公子呢?
他们一样被人强塞美色。
可公子不愿做的事,又何必定要强求陆九卿呢?
可见各人的悲欢各有不同,这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但愿各得其法。
就这件事,小七问过公子,“公子对陆大人,到底信还是不信?”
公子只是笑,“总要有人告诉我,他是可信的。”
原来如此,公子不过是在陆九卿身边安插一双眼睛罢了。
这双眼睛要告诉公子,陆大人没有见过不该见的人,也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有这样的人盯紧公子,回禀公子,公子才能安心。
那叫静姝的姑娘,也大抵像所有独守空闺的女子一样。若能得主人垂怜,那是最好。若不能,这一辈子此时就已经看到了头。
可到底不能怪公子多疑,他在高位,素有大志,一着不慎就是地崩山摧,万劫不复。
他该疑,他不该轻信任何一人。
这个道理,小七懂,陆九卿也懂,正因懂得,所以才不会心有怨愤。
但公子竟吃起了陆九卿的醋来,“不过手上一点儿小伤,就叫你挂心。我受伤无数,从不见你问起。”
那人醋味极重,一双凤眸睨着她,甚至翻起了陈年旧账,“哦,你还给陆九卿送过酒,叫什么桃花酒,粗陋难听。”
素日言简意赅的人,翻起旧账来却说个没完,但小七自有小七地办法,她倾身上前,只需在那人脸颊上亲了一口,便叫他顿然闭上了嘴巴。
但于九重台挟持她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人不挖出来,终究是悬在公子头上的一把刀,亦是小七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使她心神不定,寝食难安。
趁公子去演武场的时候,小七又召那医官来问,“陆大人的手,除了烫伤,可有抓痕?”
那医官不疑有他,如实回道,“大人烫得厉害,看不分明。”
她悄然舒了一口气,好,那便好,不是陆九卿便好。
她要找的是一只有抓痕的手。
公子身边的,结实有力的手。
她得了空便在大营闲逛,只看公子近前将军的手背。
首先看的就是周延年。
并非疑心周延年,而是因为周延年素日就在帐外值守。
自伐宋以来,小七便跟公子进了蓟城大营,周延年与槿娘如今都是小七的人,自然也跟来侍奉。
寻常小七进帐的时候,他们二人就留在帐外,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倒是十分方便。
她命周延年伸手,周延年虽愣愣怔怔的,但也老老实实伸出手来。
槿娘亦凑上前来,抓住周延年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一边啧啧称叹,一边仔细为小七讲解,“这手虽常年握剑,但仍旧十分好看,小祖宗,你瞧瞧,这手心的茧子看似沧桑,却叫人十分踏实,你要问好不好看,槿娘我认为十分好看!再瞧瞧这手背的青筋,啧啧,真真儿是青铜铸出来的一样!你再瞧瞧这手臂,多结实呀!有力量呀!”
一席话说得周延年满脸通红,但小七却没有听进心里去,她望着周延年的手,不由地心头一凛,眉心一蹙。
是呀,那么有力量的一双手,怎么竟有数道抓痕?
谁抓的?
何时抓的?
因何抓的?
可与正旦宫变有关?
小七抬眉问道,“周将军因何受伤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