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冷脸斥道,“她岂是你能诓的!”
裴孝廉伏在地上,“公子,末将真正知错了!”
那人沉声,抬脚放开了地上的人,“走吧,我已不能信你。”
裴孝廉闻言愣在当场,待回过神才慌了起来,跪直身子抱住那人的腿,竟掉下泪来,“公子!公子!孝廉不能离开公子!孝廉跟在公子身边十五年,只知要为公子活!”
锁链一挣,挣出哗啦的一声响。
那人愈是不语,裴孝廉愈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公子不信孝廉,孝廉宁愿一死!公子!公子给孝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公子!”
那人俯身微微逼近,审视了那莽夫好一会儿,才开了口,“给你。”
裴孝廉这才止住眼泪,肃色等着,“公子吩咐,末将赴汤蹈火。”
那人扣住裴孝廉的后颈,低声问他,“除王叔,你敢么?”
裴孝廉闻言退后一步,正色理衣冠,拜伏在地,“末将以死报公子!”
除王叔不是小事,一旦失败,便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折进去,那莽夫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小七记起最初裴孝廉杀她,不过是因了公子身边不能留有魏人。
长乐宫外的话她至今犹记得清楚,“公子被你蒙骗至今,只怕将来燕国因你生乱。裴某杀你,不是因那一刀之仇,是为公子而杀,也是为燕国而杀!”
到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步一步的初心就变了,公心变了私心,因而人也变得可恨。
那人起身扶起了裴孝廉,吧嗒一声,为那莽夫开了锁,“你是个忠臣,去找九卿罢。”
小七想,是了,裴孝廉的确是一个忠臣。即便做了许多恶事,仍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忠臣。
裴孝廉眼眶噙着泪,朝公子抱拳久久不曾放下,大约他也知道这几乎就是诀别了。
那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活着见我。”
裴孝廉手腕压刀鞘,在公子耳畔回道,“末将誓杀王叔!”
极力压着声,但压不住声中的力道。
小七嫌恶裴孝廉,如今却也因他对公子的忠诚心中感怀。
滔天的雪还兀自下着,那莽夫一瘸一拐地出了正堂,穿过木廊,很快消失在了茫茫的雪瀑之中。
每一个人好似都有自己的宿命,也都背负着使命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行,而她呢,她庆幸自己如今没有使命。
小七轻轻一叹,没有使命,真好呀。
没有使命,她就能为自己活一次。
那人轻声问她,“小七,你在想什么?”
小七笑道,“我在祈祷。”
那人目光温柔,“祈祷什么?”
小七低头浅笑,“祈祷公子会赢。”
那人一笑,“人强胜天,这世上的事,靠祈祷是没有用的。”(人强胜天,出自《黄帝四经·经法·国次》,“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
是了,路是杀出来的,祈祷屁用没有。
但她仍祈祷公子能赢,赢扶风,也能赢天下。
哑婆子已与寺人一同将王后所赐年礼搬进了青瓦楼,七八个匣子摞成了几堆,倒为青瓦楼平添了几分年味。
小七想起周王后单独赐给阿拉珠的年礼来,自袍袖中取出帕子,摊在手心,里面竟是一枚戒指。
子母绿的戒指,十分的眼熟。
那是周王后素日所戴,是王后身份的象征。
那只戒指曾与周王后的玉指一同抵住了她的下颌,“嘉福,你好好瞧着,他也并不是唯你不可。今日开了这个口子,来日就有无数个口子可破。”
她如今把这只戒指赐给阿拉珠,究竟是用来稳住阿拉珠的心,还是意味着阿拉珠就是她钦定的未来王后,此时无人知道。
她还给了公子,温婉笑道,“娘娘赐给珠珠夫人的。”
小七从来没有指望过什么,但此时心里仍然有些难过。她盼着与公子走到最后的人是自己,但想必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名分。
不会有什么名分,更不会有王后之尊,就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跟着公子,好似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坊间也许不久就会传出闲话来,说那魏国郡主真是没羞没臊,也许也会像裴孝廉一样,正大光明地议论她不过是公子的豢宠。
那人接过戒指,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异样,捏在指尖凝了片刻,平平道了一声,“死物罢了。”
小七释然一笑,是了,再好的戒指也不过是个死物,她有活生生的公子,原也不需什么死物。
公子是活的。
他也从来不曾骗她。
燕庄王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除夕,这一日从早间开始兰台的爆竹声便响个不停,蓟城家家火烧竹竿,张贴门神,户户饮酒茹葱,祛恶迎福。
兰台也早早挂起了大红的宫灯,好改岁宜新,应时纳佑。
因了小七说从前在桃林除夕这日总要立门神,兰台这样的高门府邸居然也张贴起了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甚至悬挂苇索以供二神做缚鬼喂虎之用。
燕宫一向在这日大兴傩戏,以祭祀祖先百神,祈求祛除疫病。
因庄王有疾,故而这一年的兴傩与祭祀皆由大公子代行。
阿拉珠头也不晕了,烧也不发了,与沈淑人盛装打扮,早早便跟在王青盖车后等着与公子一同进宫了。
这一日百官携亲眷进宫是惯例,因而沈淑人与阿拉珠要进宫去,兰台也无人能说什么。
小七只跟着公子,至于那两人要说什么,要干什么,她并不关心。
燕宫的傩戏小七是第一次见,因而觉得十分新鲜,她就立在九丈高台之上仔细地瞧着,她的大公子当真是龙骧虎步八面威风呐!便是远远地看着,心里亦是十分地欢喜。
他一身上玄下赤的龙纹大冕服立在高车之上,合朔伐鼓,声势赫赫。那戴着四眼黄金面具的方相氏率着十二神兽与百余名男童,手持桃弧土鼓按律敲打,并于宫中大道播洒赤丸五谷,以祈求来年丰收。
小七头一回见这样的公子,她想起周王后的话来,周王后说远瞩这样的人物,这世间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她想,是呀。
世间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就算是大表哥也比不得。
傩戏之后,便是腊祭宴饮了。
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出自《豳风·七月》,即以禽兽祭祀农神与祖先,庆典之后欢聚一堂,举杯共祝族中长者长寿安康绵绵无期)
燕庄王盛装出席,面色红润,盛赞良原君的仙丹妙药使他如枯木逢春。大公子与良原君照旧叔侄亲善,许慎之与许嘉也照旧在卫太后左右承欢,百官彼此恭祝岁岁年年,同欢共乐。
一时间觥筹交错,载笑载言,与寻常的每一个腊祭宫宴并没有什么两样。
庄王因身子不适早早就回了九重台歇息,周王后因病也未能出面,兰台与扶风的女眷便也随卫太后去了桂宫亲热叙话。
席间,卫太后问起,“嘉福有孕吾是知道的,魏夫人与阿拉珠怎么还没有动静呀?”
她盯着沈淑人问,“远瞩正当年,是最好的时候,魏夫人,你的肚子就这么不争气?”
一句话叫沈淑人变了脸色,沈淑人委屈道,“太后娘娘不知,公子偏宠妹妹,淑人与珠珠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着话,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卫太后凝眉叹气,转头又问,“阿拉珠,你是自家人,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怎么你也没有动静?”
阿拉珠自从得了周王后的子母绿戒指,与沈淑人的地位已不能同日而语,闻言笑道,“外祖母急什么,早晚都会有的。”
平阳公主忍不住插嘴起来,“是啊,阿拉珠是夫人,任是谁的孩子也都得叫阿拉珠一声‘母亲’的。”
平阳公主还以自己举例,“你们瞧,我虽伤了身子,但赵姬的孩子却是记在我名下的,这就是主母的好处。”
小七闻言心中一凛,阿拉珠便笑,“外祖母,那以后嘉福的孩子便也是珠珠的孩子。”
卫太后颔首,“这倒是,燕国一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