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以后怎样,但她暗猜许瞻大抵是知道她终究要回魏国,因而才承认她的身份,以免燕国大公子苛待魏国郡主的事传出去惹起世人非议。
定然如此。
总觉得自昨日起,许瞻待她好似与以往又不太一样了。但若要小七说说具体哪里不一样,小七又说不出来。
他既待她好,她便也受着这份好。
他稳稳地抱着她在雨里走着,春末雨意潺潺,虽下的不大,却被风卷起斜斜地打进伞里来,打到她的肩头脊背。
小七顺势往他怀里凑了凑,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雨吹进来的缘故,并非别的缘由。
她似小兽一般乖乖蜷着,就紧紧靠在不久前他受伤的地方。
那里她曾亲手缝合了四针。
她想,他在她肩头做过标记,如今她也在他的胸膛做过标记了。
总也算是扯平了。
他的心有力搏动,好似击鼓迎敌,又好似鸣金收兵,她因靠得近,听得便尤为清晰。
遑论心跳,他这个人亦总是在攻击与防御之间不断地转换阵脚。
她悄悄抬眸去看,那人真是有一张刀削斧凿般的脸呀,许氏王族大多肤色偏白,因他饮了酒,面上竟难得的红润。
他的眉峰很高,剑眉很浓,他的眼窝深邃,他的睫毛也很长,他有一双天生的凤眸星目,惯是能摄人心魄,他的鼻梁高而坚挺,薄唇抿着,下巴坚毅。
上天造人时,怎就如此偏爱许氏。
好身量,好相貌,好地位。
真是好一副鹤骨松姿。
真是人间顶尖好颜色。
小七把他一张脸看了个遍,终归是在伞里藏着,他又往前看路,必是不会发现她的窥视。
那人果然也并不垂眸望她,只是唇畔微扬,似含着几分笑意。
罢了罢了,小七不再看他。
木纱门吱呀一声推开,许瞻抬步上了木廊,方才在伞中不曾留意,他竟带她来了茶室。
她从前在茶室可并没有什么太好的体验。
乍然到了檐下,耳畔雨声顿时小了起来,一时寂无人声,如此亲近反倒令人觉得窘迫。
那人伞都未收,抬手便随意丢在了外头。
小七看见那把油纸伞在庭院里翻腾了好几下,才静静地躺在了水里,片刻功夫又被风吹得连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被那棵青松拦住才算消停了下来。
小七挣了两下,那人倒也不为难她,叫她安稳地落了地。
抬眸望去,茶室案上竟置好了六七样小鼎,两幅杯盘银箸,甚至还有酒樽。
小七就在一旁站着,那人竟牵了她的手去案旁落了座。
从前她大多坐在他对面,今日他竟引她坐在自己身旁。
当真奇怪。
她方才只顾胡思乱想,这才察觉他的春日宴竟没有穿素日最喜欢的绯色长袍,不过是一身玄色绣白鹤的袍子,看起来低调岑寂。
虽说他穿什么都掩不住那份天人之姿,但是日宫中都是贵女,哪有这般去相看的。
那人自顾自斟了两盏酒,一盏自己留了,一盏推至她身前,“陪我饮一杯。”
小七奇道,“公子不是在宫里饮过了?”
那人便笑,“宫里是宫里,家里是家里。”
分明什么都没说,也都是寻常的话,却总觉得有股子暧昧意味。
小七细声,“公子有伤,还是不要再饮了。”
那人又笑,“生辰怎能不饮。”
小七不肯,说起酒来便想到从前,就是在茶室,就是在此处,他曾亲手灌她桃花酒,还浇了她一身。
小七记仇,别以为过了月余就给忘了。
她便说,“我还要守夜,不能饮酒。”
他还是笑,“许你以后不守夜。”
小七摇头,“守夜能赚钱,我喜欢钱。”
他笑了一声,抬袖自竹筒中取出一只木牍来,提笔便书了“刀币百枚”。凝思片刻,又将那“百”字划掉了,重写了一个“十”字。
小七瘪嘴,堂堂大公子,还真是抠门。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小篆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尤其此时更是格外优秀。
他拂袖盖了大印,将木牍扔给她,“来不来?”
别说,他掷木牍的模样还真是贵气风流。
十枚刀币亦是她劳作一年才能换来的血汗钱,不过陪他饮几盏酒便能得来,简直不要太划算。
小七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来来来。”
果然对酌一盏。
那人问她,“魏人的舞,你可会?不曾见你起舞。”
他兴致好的时候最好说话,小七趁机道,“那是另外的钱。”
“多少?你开个价。”
小七不知道一支舞能值多少钱,怕要多了他不肯,因而不敢多要,琢磨了片刻,“一枚。”
“你倒不贪。”他笑了一声,又写了一支木牍,上书“刀币两枚”。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欺我。
小七很快收起木牍,起身便跳起舞来。
她起的是魏国民间的采桑舞,魏人常在采桑时节以此舞求雨祈福。采桑舞不难,但讲究的是翘袖折腰,刚柔并济,若有长服曳地更好,长服曳地能翻卷出好看的袍摆袖花来。
他定定地望着她,眉眼柔缓缱绻,若再细看,却又幽深不见底端,似一口深井般要将她吸卷进去。
小七蓦地便红了脸。
他生在燕宫,长在燕宫,什么样的莺歌燕舞不曾瞧过,自己出自乡野,竟为了贪图两枚刀币跳起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民间舞曲。
真是后悔,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小七戛然而止。
那人却并没有怪罪,只是微笑朝她招手,引她落了座,温声问道,“回魏国后,你会干什么?”
回魏国后要干什么,小七早就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他愿意问起,便是愿意放她离去。
是极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