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脑中轰然一响,再听不见燕庄王在说什么,也听不见许瞻在说什么,她的眸中清波流转,片刻眼泪决堤一般奔涌而下。
她早把许瞻的命令抛在了脑后,这富丽堂皇的大殿是燕宫最奢华壮丽的地方,但她那满含泪珠的眼里只看得见沈宴初一人。
她启唇无声叫道,“大表哥......”
沈宴初锁眉望她,神情怃然,那修长如玉的手置在案上,下意识地捏紧了角觞。
小七此刻才晃然发觉自己的衣袍是多么地扎眼——她在许瞻身旁,犹如公子姬妾。
这身衣袍在周王后面前救了她的命,此刻也在沈宴初面前要了她的命。
她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
她意识到许瞻早就知道魏使便是沈宴初。
他在向沈宴初宣示主权。
他在向魏使展示他的战利品。
筵席已开,十余个舞姬鱼贯而入,伴着乐人击奏,在殿内翩然起舞。
殿内一时凤管鸾笙,清歌曼舞,魏燕两国众臣推杯换盏,好一幅四海升平的景象。
一旁的人不动声色,“谁许你抬头?”
小七忍泪低声,“那是我大表哥。”
那人眸光一沉,“住嘴。”
小七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垂下头去。
听那人又冷声道,“收起你那不值钱的眼泪。”
小七抹了泪,透过舞姬婀娜窈窕的身姿悄悄去看沈宴初。
而沈宴初望了她一眼,眉眼缱绻似有千言万语,继而起身悄然离席了。
小七与沈晏初朝夕相处三年,看得懂他的意思,知道他定会在殿外某处等她。
她心头狂跳,亦要起身。
但许瞻按住了她的腿。
他的手背青筋暴突,骨节发白。
冷峻的眉眼如三冬冰雪,眸光清冷得近乎凉薄,薄唇抿着,没有一丝温度。
小七鼻尖发酸,她的眸中盈盈含泪,低声求道,“公子,求你......让我与大表哥说几句话罢!”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垂至他的手背,“公子......”
许瞻没有看她,亦未言只字片语。
小七朱唇轻颤,拼命把泪水咽回去,却怎么都咽不回去。口中的气息滚烫酸苦,无穷无尽。
不久那人朝她命道,“回兰台。”
继而起身拜别了燕庄王。
小七怔然望着沈宴初的食案与软席,他还没有回来,然而此时她却要走了吗?
见她不动,那人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神色已然冷漠到了骨子里。
“魏俘。”
他自唇齿中逼出了两个生冷的字来,昭示着他已经动了怒。
小七不敢耽搁,起了身跟在他身后往殿外走去。
甫一出大殿,便见沈晏初正立在不远处。
小七就要喊他,就要朝沈晏初奔去,但许瞻停了步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便往前走去。
小七甩不开许瞻,被迫地跟着他往前疾去,一双眸子梨花带雨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沈晏初。
她轻声喊了出来,“大表哥!”
“小七。”
沈晏初不由地往前走了几步,立即被身后的人拉住了,“公子不可!”
许瞻的步子便愈发地快,她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眼看着就要往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下去,小七目不转睛地往后凝着沈晏初,连眨眼都不敢,生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见了。
那石阶多高呀,她被拉得踉踉跄跄,几次险要摔下去崴了脚,那人冷声斥道,“看路!”
下了高阶,离殿门便越发地远了。
小七不肯回身,她眼看着殿外那绝代风华的大表哥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清了。
看不清他俊美的面庞,看不清他温润的神情,看不清他的唇齿是不是依旧在温柔地唤她“小七”。
她被拉扯地摔在地上,身前那人停下步子,居高临下地俯睨着他,面色阴鸷冷凝,“起来!”
小七仓皇爬起,她怕自己的狼狈全部落进大表哥眼里。
她不愿自己狼狈,不愿自己不体面。
她是女子,亦有自己的倔强与风骨。
她被拉上了王青盖车,华贵的帷帘旦一垂下,便将万福宫外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见一丝半点。
周延年已打马掉头启程,小七的双眸早已哭得通红,即便隔着帷帘,她仍旧依依不舍地往万福宫门望去。
听身旁那人讽道,“怎么,被赐死都不哭,见了沈晏初便哭成这般。”
小七含泪望他,“我连与大表哥说句话都不能吗?”
那人一把将她的领口扯下左肩,“自己看看,这是何字?”
小七垂眸望去,那篆体“许”字赫然烙在肩头,笔画繁复,丑陋无比,早已结了痂。
她喃喃道,“许字。”
那人又逼问,“你是何人?”
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是公子的俘虏。”
那人忽地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声音刻薄低冷,“死在心里。”
他说的是她的心思。
从前他便说,不该生的心思,便死在心里。
小七哭道,“两国已经停战了,公子为何不能退还战俘?”
那人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姚小七,你可还记得自己怎么来的?你原该死在天坑里,若不是我选中了你,你早该死了!没有什么交换战俘,对沈宴初来说,姚小七已经查无此人!”
小七崩溃大哭,她拔了簪子便抵住自己的喉咙,说出了埋在心底多时的话,“我宁愿死,都不愿留在兰台!”
那人胸口起伏,“你想干什么!”
“我要回魏国,我要大表哥带着我的尸首回魏国!”
那人喝道,“你敢!”
有什么不敢?
她孤形只影,孑然一身,有什么不敢?
她笑了起来,尖利的簪子蓦地便往脖颈刺去,殷红的血顺着雪白的脖颈往下淌着,淌进了那华贵的宝蓝袍领上。
小七便知道,她自己是不配穿这样的好衣裳好料子,果然穿了便沾了血。
那人眸中是罕见的兵荒马乱,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顷刻间将那长簪甩了出去。
她被按到了短案上,两只手被他单手扣牢在头顶,继而一张沾着雪松味的帕子捂住了她的脖颈。
那人的语气缓了几分,“今日死了,便再见不到沈晏初了。”
小七怆然,“那便不见了。”
那人眉头紧锁,小七能听见他的声息毫无章法。
他的指腹轻轻抹去了她的泪,少顷,重重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