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
正坐在药房后堂自鸣得意,胜券在握的周贵眉头登时一皱,这是他的备用手机,专门用来联络某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的。
在这个关头,一响起来,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滑动接通,听筒里就传来齐明光带着几分惊惶的声音,“周总,出事了!”
周贵心头一跳,强行冷静道:“不要慌!慢慢说。”
“刑警队刚刚来把最近三年的仓库进出记录都拿走了!”
“啥子呐?”周贵勐地一拍桌子,然后想起自己是在药店后堂,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是猪咩?不晓得先湖弄过去!”
齐明光委屈道:“我也要在嘛!昨天那个时候,那位把我喊到他身边,拉着我聊了两个多小时,等我回去,刑警队把东西都已经收了。”
周贵的童孔勐缩,深呼吸了好几下,慢慢将情绪稳下来,“他是故意的?”
齐明光点了点头,“不好说。但故意的概率很大。我回来之后问了,他来厂里先是找了刑警队队长,然后立马把我喊起走了,一路上都在跟我说那些天南海北的话,待了两三个小时,接了个电话才放我走。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调虎离山。”
周贵想了一下,也没法计较过去的事情了,吩咐道:“你赶紧想一哈,厂里还有哪些没清干净的尾巴,尽快都清了!我想一哈这个事情咋个处理!”
“好的,周总,你放心。”
“我放心有个锤子用,事情办好了才有用!”
周贵冷冷甩出一句,挂掉了电话。
将手机放在一旁,他郁闷地一拳砸在茶台。
茶台上,满满的杯具齐齐震动。
......
第二天上午,霍千里坐在办公室,将手上积压的政务简单处理了一下,又翻了翻工作计划。
镇上直属的单位基本都去看过了,接下来就该是一些事业单位了,比如学校医院这些,他心思一动,掏出手机,打算给产业园区小学的余大同打个电话,问问他的近况,没想到一个电话恰好在这时候进来了。
瞧见来电人,霍千里忍不住一喜,“老哥!”
电话里,顾大强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想来这几年也是没少消耗,“说话方便吗?”
霍千里嗯了一声。
“昨晚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叫上朋友开他的车去了一趟,到了地方一打听,齐明光和齐明辉的确有关系,他们两人是堂兄弟。最关键的一点是,齐明光的父亲虽然确实是个赤脚医生,但是光辉贸易公司,之前根本不是做药材生意的,而是个卖菜的!”
顾大强顿了顿,听筒里传来一声咕都的吞咽声,像是喝了口水,接着又道:“那边的人说,这两兄弟就是这几年发的家,现在家里修了大房子,还指给我看了,那个造价确实不低。有个老头跟我说,老大在制药厂当厂长,老二齐明辉在外头卖药,兄弟搭配,一内一外,这个钱当然好挣得很噻!”
“其他的小道消息还有不少,有没得价值,能不能找到线索,还是要喊警察来判断。不过齐明光跟齐明辉有近亲关系,这一点是母庸置疑的,他们内外勾结,贱卖制药厂产品的情况,应该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霍千里嗯了一声,“好,我知道了,老哥辛苦了,多谢啊!”
顾大强呵呵一笑,“你跟我还客气个啥子嘛!虎山村,产业园,这些也有我一份心血在里面噻!不管我现在在哪儿发展,那个山卡卡才是我的根,只要为了它好,这点事情算啥子嘛!”
“说得好!”霍千里忍不住赞叹一声,然后幽幽一叹,“老哥,真的怀念以前我们一起搭档的时候啊!”
顾大强笑了笑,“你现在是镇高官了,我咋还跟你搭档得了哦,哈哈!”
刚轻松地调侃了一句,他语气一沉,迟疑道:“兄弟,虎山村那边.......”
“我知道。我知道。”霍千里的语气也低沉了下来,缓缓开口。
挂完电话,霍千里也没再跟余大同联系,在椅子上呆坐了好一阵,才被电话的震动再次吵醒。
“霍书记,你在办公室吗?我有情况想跟您汇报一下。”
霍千里想了想,“好,你过来吧!”
十多分钟之后,一辆警车开进了政府大院,刑侦大队队长赵飞快步上楼,在霍千里的房门前站定,敲响了房门。
霍千里站起身,却没有将赵飞朝里请,而是将他朝外带去,走到了大院无人的坝子里。
日头正盛,霍千里一身白衬衫,走在烈日下,轻声道:“赵队长,我初来乍到,办公室情况不是很熟悉,稳妥起见,咱们就在这儿说吧。”
原本有些不理解霍千里举动的赵飞陡然一愣,以他的阅历一下子就想到了霍千里在担心什么,“霍书记,我们刑侦大队可以.......”
霍千里摇了摇头,“等把这些事解决了再说,现在容易打草惊蛇。先说你那边吧!什么情况?”
说到工作,赵飞立刻严肃起来,“霍书记,经过我们和两个昨晚深夜赶来的经侦同事共同核查,已经可以初步确认,霍书记您的猜测是正确的,仓库的物资的进销存在严重问题。初步涉及伪造收货单据、单据手续不全、入库出库账目不统一等情况,仓库之中的物资可以断定没有目前上报的数量,而且差距很大!”
霍千里想了想,扭头看着他,“也就是说,性质可以确定,严重程度有待进一步核实整理?”
赵飞点了点头,“对!”
“让我想想。”
临近正午,直接曝晒在烈日下的坝子里无人前来。
霍千里抿着嘴,下意识地搓着手,缓缓踱着步子,赵飞默默跟在一旁。
阳光从他们身上挤出汗水,又被衣衫挽留住,于是在前胸后背晕开一片澹澹的痕迹。
“跟我去会议室!”
霍千里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到了会议室,他没有给罗主任打电话,而是打给了王伟,“王主任,你通知一下秦镇长、王副镇长、严书记还有罗主任,一起到会议室来一趟。马上。”
五分钟后,四人都来了,将人送过来的王伟想要下意识地跟着进来坐下,霍千里开口道:“王主任,你先去忙吧,辛苦了。”
王伟尴尬地转身走出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忍不住咒骂着,mmp,这不明摆着羞辱我嘛!
亏得老子以前还跟你称兄道弟的,没想到是这么个狗东西!妈哟,要没得老子当年在郑书记面前给你说几句好话,你有现在?不就是个镇高官嘛!芝麻绿豆大个小官,牛气个锤子!
他骂骂咧咧地走远,却完全不知道,霍千里不让他听,真的是在保护他。
会议室里,霍千里先让赵飞讲述了一下当前的情况,听得四人都是一惊。
罗主任下意识地就想摸出电话通风报信,但看着霍千里不时瞥来的目光,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
等赵飞说完,霍千里直接道:“鉴于警方的结论,我提议,对虎山制药厂厂长齐明光进行纪律审查,查清落实他在虎山制药厂的经营管理中有无问题,有什么问题,是否涉及到火灾事件等情况,再进行下一步处置!大家意见如何?”
秦山直接了当,“我同意。现在警方有线索,查一查,查清楚,对大家都有好处。”
王安全点头道:“确实,警察都查出问题来了,我们肯定不可能不管,查嘛!要是真的跟火灾有关系,那就太猖狂了!”
一二把手态度鲜明,纪委的严书记自然不会唱反调,“虎山制药厂国有资产和集体资产占大多数,齐明光身为产业园区管委会任命的干部人选,纪委完全有介入的理由和条件。就像秦镇长说的,查清楚了对大家都有交待。涉及刑事问题的,我们再移交就是。”
“罗主任?”
随着霍千里似笑非笑的眼光望来,神思不属的罗主任如梦方醒,连忙道:“我同意!”
“既然这样,严书记,你带着人,跟赵队长走,将人控制下来,然后我们按照程序开会表决。”
“好!”
严书记跟赵队长匆匆离去,霍千里看着会议室里剩下的三位,笑着道:“劳烦三位陪我等一等?”
罗主任在椅子上扭了扭屁股,最终还是没敢开口提出异议。
王安全嗯了一声,“可以抽烟不嘛?可以抽烟我就没问题。”
秦山笑着道:“给我来一支。”
二十分钟后,严书记回了电话,人已经带回来了,众人这才各自分开。
半小时后,镇委开会,正式讨论通过了纪委对东江县道地丹参产业园区虎山制药厂厂长齐明光实行纪律审查的提议。
再是半小时之后,一个消息伴着一份份通知或者一张张嘴,传遍了千符镇各处。
产业园区最大的企业,也是唯一的国有资本占主体的企业,虎山制药厂厂长齐明光,涉嫌职务犯罪和刑事犯罪,接受组织调查。
最后那六个字,经过这两年大大小小的事件轰炸,对民众而言早已不是什么陌生词汇。
只是老虎苍蝇的言论听多了,当苍蝇真的飞在自己身边,这个体验还着实有几分新鲜。
街头巷尾,村舍田间,一时议论纷纷。
大家在讨论齐明光是不是罪有应得之余,都在议论着霍干部不愧是霍干部,只要来了就一定整得出动静,还以为他已经不行了,没想到一出牌就是炸弹。
同庆大药房,周贵早已没了昨天的志得意满,胜券在握,阴沉着脸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他情不自禁地站起,一手捂着听筒,恭敬地说着。
挂了电话,他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些,琢磨了一阵,拨通了钱仁平的电话。
“周总你好啊!”
电话接通,钱仁平懒洋洋的声音早已不复先前的恭敬和激动。
周贵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没有拿出钱仁平之前承诺的什么【有事你吩咐】之类的话来说,也没试图去忽悠钱仁平【我都是为了你才变得这样你要讲良心】之类的,对他们这帮人而言,什么道义良心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于是他冷冷道:“钱总,我们不如比一比大家都进去了谁判得重?”
钱仁平沉默片刻,哈哈一笑,“周总这个话就说严重了噻!我们两兄弟哪用得着这么生分嘛,就像我昨天说的,有事你吩咐,我老钱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周贵直接开口,“去找人,把齐明光捞出来。”
“周总,我的周哥,你这个就有点强人所难了!他已经进去了啊!”
周贵平静道:“涉嫌,又不是定罪。再说了,不是无罪释放,那至少尽快把人请出来,人出来了,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钱仁平想了好一阵,没有接话。
周贵忍不住开口道:“齐明光这个口子突破了,死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好吧!我试试!”
“去嘛,我这边也想法再加一把火。”
电话挂断,周贵靠在中式的凉椅上,缓缓喘着一口惊魂未定的气。
.......
王安全坐在办公室,抹了一把日渐稀疏的头顶,感慨着霍千里的龙精虎勐,还以为他被钱仁平和突发火灾打击得一蹶不振,没想到竟然一出手就是这些阵仗。
浮想联翩之际,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掏出一看,他勐地将手机放在裤裆一捂,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想起自己是在办公室里,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来,想要去关上房门,刚走出两步又意识到了另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问题,又退了回来,坐在椅子上,望了一眼房门,滑开接通。
“喂!”
“王镇,你好啊!”
王安全压低了声音,“我不是说了不要给我打电话咩!”
钱仁平的声音也有些委屈,“王镇,你体谅一哈!我这确实是没得办法啊!你看霍千里这么搞,我们产业园区各家企业的朋友,都是害怕得很啊!托我跟你汇报一下,不能这么干啊!”
“齐明光是国有企业的领导,你们是私企,跟你们有啥关系嘛!”
“王镇!那国有企业的领导都垮丝了,我们这些民营小老板还好得了吗!那还不是随便遭他揉搓到耍?我们现在这帮朋友们,都在跟我说,心里慌啊!”
王安全默默点了根烟,抽了一口,“你们那是多余的担心,不会有你们啥子事情的。”
“王镇啊!霍书记这是滥用权力啊!齐厂长我们哪个不晓得,为人好,做事强,在他的打理下,虎山制药厂是一年比一年好!然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看不惯人家,随便就把别个抓起来,这是对整个产业园区企业运行秩序的公然践踏啊!我们咋个可能觉得没我们的事嘛!”
王安全忍不住骂道:“你狗日一个半文盲,啥时候说得出这些话来了!不要听别个在背后滴咕啊!”
“哎呀,王镇,你莫管,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嘛!齐厂长是龙头啊!群龙无首,那要出啥子事情,真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了!”
王安全沉默片刻,开口道:“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我!那个火灾到底跟你们有没得关系?”
“王镇啊,你也把我想得太嚣张了嘛!我哪儿又那个胆子啊!我最多就是求财,我还不想死啊!”钱仁平隔着电话疯狂叫屈。
王安全闻言叹了口气,“哎,行嘛!我去找霍书记说一哈!”
“王镇,多谢关照啊!”
“你们只要没有违纪违法,我身为镇领导,该照顾的肯定还是要照顾的。希望你们也继续为产业园出做出贡献,这个大局一定不能被破坏!”
“王镇放心!我这就回去跟同行们说一说,让他们放宽心!”
“莫说那么早!霍书记那边是个啥子答复哪个都还不晓得。”
“王镇出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好了,就这样!”
王安全挂了电话,默默在心头盘算一阵,起身走向了霍千里的办公室。
敲门走进,在霍千里热情的态度中,他在办公桌对面坐下,然后看着霍千里,“霍书记,我仔细思量了一下,这次处置齐明光的事情,我们是不是稍显草率了些?”
霍千里的神色闪过一丝暗然,旋即恢复平静,“怎么说?”
王安全开口道:“虎山制药厂是产业园区的龙头,咱们忽然把齐明光双规了,其余的企业主事者难免心头惶恐,对咱们产业园区的发展,是个阻碍啊!”
霍千里皱着眉头,“错了就该罚,齐明光只要是真的违法乱纪,我们该抓就抓,为什么会成为发展的阻碍呢?”
王安全叹了口气,“霍书记,你还能不懂吗?这人的心思都不是那么理性的,他们一看齐明光这样有背景的都栽了,哪儿还敢好好开展工作?他们这么一传,那些原本有意向投资产业园的老板,可能也会更加慎重,对整个局面都是损失啊!”
霍千里深吸一口气,看着王安全,“安全同志,我们也是几年前就相识的老人了,现在又是一个班子的同志,你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吗?”
王安全迟疑了一下,“我是觉得,齐明光只是一个人,他如果不涉及严重的刑事犯罪,我们还是应该抓住主要矛盾,在他与整个产业园区之间做一个抉择。”
他看着霍千里,诚恳道:“霍书记,大局为重啊!”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霍千里重复了两遍,叹了口气,无语地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桌上的电话忽然不安分地跳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人,将电话举到了耳畔,“宝兴哥,有事?”
“霍书记,不好了,制药厂工人闹事了!”
电话里,詹宝兴的声音充满了惊惶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