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上写着,几个镖师所属镖局,乃梅国公府上的产业;两个郎中所属的医馆,馆主是朗太医的学生。
朗太医虽只是个普通太医而已,可太医院,被皇帝牢牢把控,没有任何势力能插足进去。
也就是说,太医院,是皇帝的地盘。
只有唯一受害者,死者一家三口是纯粹的百姓,没有任何背景。
此时,只要董县令判个意外,让镖局给老夫妇赔些葬儿子的钱,以不追究镖局方为条件,让他们不找医馆的麻烦,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是董县令握着纸条的手在抖,眼睛里的血丝,已经红的发赤,额头上的汗一溜溜的往下淌。
他粗暴的扯开自己官服的领子,露出肋条清晰的胸膛,在他薄薄的皮肤下,可以清晰看到心脏在跳。
董县令董素铭迟迟不发一言,顶着烈日酷暑,在这看热闹的百姓烦躁起来,嗡嗡嗡的议论着,对着大堂内的众人指指点点。他们看向董县令的目光,有同情,有嘲讽,有期盼,有愤怒,也有怜悯。
二愣子忒呼楞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问周卓:“少爷,这事是那个小郎中的错吧?毕竟都是因为他才有后面的事。”
周卓白了眼忒呼楞,也懒得跟这混人讲这件医患纠纷里的人情世故和法理道德,只给他说:
“你记住了,如果以后你的手下中,有一个人,像这个小郎中一样,是个好人,他有责任,有理想,有冲劲,不被规矩约束,往往能在规矩外立功甚至创造奇迹,遇到这种人……”说到这,周卓微一停顿,话风猛转:“第一时间给我踢掉!干掉!绝不能留!”
忒呼楞啊了一声,抓着自己的鬓角满脸疑问:“为什么啊少爷?不是说能创造奇迹么?”
要是换了苟晓柳和紫玲在,此时早明白周卓话中的含义,可惜苟晓柳去青龙山基地中例行巡查,紫玲管着一堆生意,已经很久没陪着周卓伺候。看着自己这个贴身护卫,管着周卓手下情报机构和武力机构的忠心打手,周卓不得不亲自给他解释:
“你记住,这种人的成功,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运气好。但是,他的运气好,不是你的,也不是团队的,更不是小爷我的!他打破无数前辈用血,用命制定的能保护团队的规则,成功了,他是英雄,不成功,一个团队都是狗熊,是熊皮,熊掌。你想想,他如果真的本事很大,不能在规则内把事情做好么?就像这个小郎中,不能把那个瘫子哄到医馆,或者找到他亲属再治疗么?就在医馆门口,他一定要比别人跳脱,当街救人么?”
忒呼楞边听边思考,鬓角上的毛发都揪下来不少,忽然恍然大悟,小声说道:“我明白了少爷!这种人就像是个火线,咱们的团队本来就是火药桶,不留神就被他给炸了!”
主仆俩聊天时,董县令连着喝了三壶凉茶,才克制住心里冲动,对两个郎中开了口:“此事终归因你们而起,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小郎中一挺身子就想开口,被老郎中一指头点在后腰上,立刻泄了力气,软软的又跪了下去。
老郎中对县令拱手,又指了下那个嘴歪眼斜,躺在一旁的镖头:“县尊大人明鉴,此事并非因我这徒弟而起,而是因为这位镖头当街发病而起。他突发心痹,此乃气虚血瘀于心,但凡学医者都知道,若不及时救治,不出一刻便死。被我这徒弟救活后,不让继续治疗,又不遵医嘱,导致中风,因言语不便,表述不清,导致几位镖师误会,来我医馆闹事,才让前来求医问诊的小哥横死当场。”
“此事,我这徒弟的确有错!他第一个错处,是当街救人,这不符合我们医馆规定,在医馆外,非请不得施展医术的规定。”
“第二个错处,乃是救人后,不曾与患者讲明厉害,任凭患者自由行动,导致风疾并发。此行为,同样违反医馆规定。”
“他的第三错,就错在救人时,未曾等到患者家人到来便施救,亦不曾与患者家人沟通,阐明此病要命之处,由此引发后续风波。这同样违背医馆规定!”
老郎中越说,声音越是铿锵有力,反而一众听者越听,心里越是有种莫名的恐慌:难道自己万一突发疾病时,没有及时赶到医馆,也没请郎中到家里和家人沟通,倒在街头,身边就算有个能救命的郎中,他也不会救自己了?
这不是要横尸街头了?
有人立刻就喊了起来:“你们这规矩那规定的,你们开医馆的,到底是救命还是要命!”
老郎中侧身对着大堂外:“我们身为医者,自然是要救命!”随后一脸苦笑的指着几个镖师,声音苦涩:“可是我们自己也要活命啊!”
暴躁的小镖师一听就不干了,顶着肩膀上的水火棍大喊:“明明是你们这些庸医把我师父害成这样,怎么还成我师父的错了?”
听听,不是郎中的错,就是他师父的错,总之他虽然打死了人,也是没错的。
“聒噪!”董县令一声怒斥,小镖师重新被水火棍压到地上,不再出声。
小郎中此时腰上的麻痹感缓解,身子一弹,又想跪直了说话,结果又被老郎中一指头刺在后腰,软了下去。
这案子,此时已经很清楚了,小郎中救人,被救的镖头到家被徒弟气到犯了风疾,几个徒弟没弄清楚原委去医馆闹事,殴打死者一家,导致死者死亡。
怎么看,都是这几个镖师的错。
可是……
董县令又烦躁的扯了扯衣领,恨不能自己没当过这个官才好。
说是一县之父母,还是额外加品级的,威风的很,实际上不过是个伺候祖宗们的跑腿,还要背着黑锅伺候。这还不算,家里边还要求把炎京城里的各种消息传回去,上至皇宫里的吃喝拉撒,下到百姓们婚丧嫁娶。
就他娘的简直了!
董县令自付,若是自己能做个糊涂官,也不至于过的这么艰难。可百姓的崇拜和做成实事的成就,让自己小心翼翼的坚持着心底的正义。
上任前的董素铭,本想着烧了自己这身肥肉,也要做个铁骨铮铮的好官,才不枉费家族为他活动得来的这个荐官。
当了三年官的董县令,肥肉是烧的一点不剩了,铁骨却还没练出来,只剩一身能敲出动静的骨头。
把被掌心汗水浸湿的那张,写着众人背景的纸条又捏了捏,真想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把案子结了,办了。
可是看着那两个死了儿子的老人,董县令用力抠了下惊堂木。
“医馆二人无罪,当堂释放。镖局众人,聚众闹事,有组织,有规模,以暴力手段威胁、殴打他人,致人死亡,造成百姓恐慌,影响极其恶劣!首犯判斩!斩立决!余者堂下另判,并判赔付受害者纹银……”
董县令的判决还没说完,县衙外停下一顶软轿,轿子中下来个脸色粉白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往县衙里看了一眼,他的一个随从便扯开嗓门喊了声:“住口!你敢杀我家的人?”
周卓跟着声音回头,发现这粉白皮的家伙他认识,乃是梅国公的第十九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