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佑,你房间在哪儿?我扶你回去休息。”
双眸紧闭的男人睁开眼,话题忽然转向,以压迫十足的口吻问道:“且且,你喜欢那个顾昭?”
顾且从来没想过对五爷隐瞒,点点头承认:“嗯,喜欢。”
“那席铭洲呢?”
“席铭洲?”
她不知道五爷为什么突然提起席铭洲,就像不知道厉姝那句“不识好歹”是什么意思。正想细问,五爷却摆摆手说道:“算了,只要你喜欢,其它的不用管。我对顾昭没什么意见,但还需要考验,交给我吧。”
“考验什么?”
“心,真心和忠心。”
“这用不着吧,阿昭他……”
这时顾崇安和卓兰走了进来,各自端着一个木质托盘,顾崇安的托盘里放着午饭,卓兰的托盘里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丸。
“五爷,该吃药了。”卓兰说。
五爷无奈点头,让顾且先出去,脸色非常沉重。
等她走到门口看到周延时,本想问问五爷得了什么病,没想到顾崇安一声“小延”将人唤了进去,留下她一个人待在偌大的客厅中。
怀里还抱着厚厚的相册,她坐在留声机旁的沙发上缓缓翻开,瞬间泪目。
相册里的人不是妈妈,是她。
从十二岁被厉姝“捡”回来到现在,各种角度的偷拍,各种时刻的捕捉,几乎涵盖所有人生节点。拍摄者技术很好,明明只是普通至极的场景和表情,硬是拍出文艺纪录片的味道。
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看到一张毫无印象的照片——她赖在席铭洲怀里委屈巴巴的模样。
照片中的席铭洲很年轻,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而她更小,最多只有十四五岁。
不可能啊,那个时候她还不认识席铭洲,为什么照片上的他们这么亲密?
究竟忘了什么?究竟忘了什么!
头痛欲裂,记忆被一道堤坝挡住,猩红血海即将冲破壁垒。
相册跌在地上,身体也随着无法压制的头痛摔倒在地,痛感强烈,前所未有。
这一刻,她想起来了,想起十四岁那年卫泽和厉姝带她去了哪里。
慢生画廊!
去的是……慢生画廊!
闸口一开,记忆顷刻复苏,被遗忘的画面重新映入脑海,被遗忘的人……重归其位。
那是临近深冬的一天,她十四岁,念初二,听着老师讲的化学方程式犹如天书,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忽然,教室门被人推开,厉姝和卫泽拉着她快速往外走,说可能找到了她的妈妈。
路上,她像所有想念妈妈的孩子一样不停追问,厉姝烦了才道出实情:
有个年轻人向五爷透露消息,他在为某幅神女画作擦尘时不小心打破了玻璃,导致画上的立体浮雕掉下来一小块。因为怕责骂,他想用石膏补好,但是取碎玻璃的时候却闻到画布上散发着一种特别刺鼻的甲醛味道。
这个学生就是席铭洲。
当时席铭洲刚刚大学毕业,画画只是兴趣爱好,实际主修药理,自然很快分辨出这个味道就是福尔马林。
他把掉下来的“浮雕”拿去化验,结果出来后傻眼了,那根本不是石膏或者绘画颜料,而是骨粉!
在绘画界,只有唐卡佛像会使用骨粉,但那仅限于动物骨头,绝对不可能出现与人骨基因相同的排列。
席铭洲大惊失色,又偷了一点老师专用的颜料配比剂拿来化验,果不其然,稀少罕见的红色配比剂是血!
起初他想报警,但考虑到老师的家庭背景不敢冒然举报,可也不想昧着良心当做全然不知,于是,他暗中联络老师的死对头五爷,将自己化验出来的结果双手奉上。
五爷很谨慎,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会轻举妄动,所以让厉姝卫泽带着顾且去慢生画廊。
然后……然后故意将她以走失的名义丢在那里,希望乔未生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容露出马脚。
计划成功了一半,乔未生的确将画廊中孤立无援的小女孩骗回家,可惜等席铭洲将顾且带回来的时候,受激过度的女孩已经说不清那几天发生的事。
至于究竟受了什么刺激,至今无人可知,大家只知道从那之后乔未生开始疯狂寻找小顾且,甚至做出为全市初中生体检的“壮举”,而席铭洲也在抱回顾且后迅速出国留学,留下家人应付乔未生的问责。
相册里那张委屈巴巴的亲密照,就是小顾且在机场送别席铭洲时抓拍的画面。
席铭洲逃走了,整个席家必须承受疯子的怒火,短短几天时间,席家的生意一落千丈,濒临破产边缘,最后是五爷出手将其拉入麾下,勉强逃过一劫。
席铭洲走后顾且大病一场,病愈便忘记了他,忘记了跟乔未生在一起那几天的所有记忆。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成了秘密,而此刻,她想起来了。
想起乔未生找人做亲子鉴定;
想起他得到结果后兴奋的双眼通红;
想起自己又回到小时候每天抽血的日子;
想起疯子捧着那些血混入颜料疯狂作画的场景;
还有,她想起自己的“夜盲症”从何而来……
不是天生,不是身体缺少维生素,也不是受过外伤,而是某天夜里,她想趁着所谓的爸爸熟睡之际逃离别墅,没想到一出房门就看到疯子在客厅欣赏电影。
电影里放的是他对神女画作里的女人极尽凌辱以及残忍杀害的全过程!
小小年纪的她愣在原地,亲眼看着画面中男人将尸体精细处理,头发剪成小截制作画笔;皮肤制成笔袋和画布;脂肪熬炼成油当做颜料混合剂;鲜血灌入玻璃瓶用来调色配色……最可怕的是骨头,他将二十四根肋骨做成笔杆,其余全部磨成粉,装进一个写着石膏粉的袋子中。
这些画面太血腥,令她当场晕倒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等到醒来时,已经身处小时候天天抽血的病房之中。
她害怕抽血,害怕那些穿白褂的医生护士,幸好已经不是无力反抗的年纪,她可以用砸东西、绝食表达抗议。没过两天,束手无策的医生不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安抚她的席铭洲。
护士在门外偷听时,他说:“老师让我来劝劝你,乖一点,他很在乎你这个女儿,要吃饭,好好吃饭才能长大。”
护士离开后,他说:“别怕,我会救你出去,明晚不要睡觉,等我来。”
那时的席铭洲就像从天而降的救世主,温和、坚定、每一个字都带给她无穷的力量,她相信他、依赖他、潜意识里把他捧上神明的宝座。
第二天晚上他来了,不知跟值班医生说了什么,光明正大地抱着她离开了疗养院。
之后的记忆就是很多人围着她焦急询问,问她疯子说了什么,问她在别墅发现什么,甚至拿出“电影”里女人的照片问她见没见过……
她太害怕了,怕的只往救世主怀里钻,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得知救世主要出国,她像被抛弃的怨妇一样委屈巴巴地求他别走,可他还是走了。
救世主走了,世界崩塌了,恐惧和绝望令她大病一场,大脑也在这场重病中向记忆发出讯号,要求规避掉所有悲伤和恐怖的画面。
席铭洲的离开是悲伤,“电影”里的血腥是恐怖,通通规避!
时至今日,十年过去了,一张照片唤醒一切,避无可避。
乔未生杀了曼丽!
她的亲生父亲杀了她的亲生母亲!
爸爸残忍地、疯狂地杀了妈妈!
记忆全部归位,她甚至想起自己为了留下席铭洲,偷穿厉姝的衣服盛装打扮,在某个潮湿的清晨,用发育不全的幼小身体缠上救世主的腰,想要以身献祭。
可惜没有如愿,心目中的救世主只是手足无措地抱着她,并且将出国时间提前了。
她那时思维太狭隘,认为他那么急着走是因为自己,毕竟谁会愿意跟一个疯子的女儿发生些什么,毕竟她才十四岁,毕竟……配不上他。
强烈的自卑足以击垮本就脆弱的神经,为了自保,选择遗忘,遗忘的代价就是十年后的现在,她对救世主充满厌恶,避而不见。
难怪,难怪厉姝会说那句“不识好歹”,难怪五爷好端端提起他,难怪林少身亡之后他包庇她、照顾她,难怪这些年无数次与她亲密调情。
此刻想来,席铭洲那时的手足无措并非没有欲望,而是绑架留下的后遗症——不行。
他不行,即便偶尔因为她行了,仍然不敢承诺未来;
他不行,故意跟陶嘉假扮情人、故意对她刻薄折磨,以此打消她的爱慕;
他不行,又不能抗拒五爷要求照顾她的命令,活在纠结之中。
顾且愣愣地坐在地上,想不通这个世界怎么会如此荒唐,曾经的是非观、善恶观通通颠覆,她以为的悲惨经历竟然不是残酷的命运,而是一群人费尽心力的保护。
或许他们不是好人,或许他们并非善良,或许他们的方式不属温柔不算正常,可是他们真真切切保护她长大,实实在在让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