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秉良刚把门关上,霍朗霜冷雪寒的眼睛里却渗出一丝又一丝的惆怅与惘然,慢慢凝结成心底最深的一道痛楚,喃喃自语道:“周晓京......周晓京......你怎么会来这里?这是天意吗?周晓京......”
周晓京,她已经多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也只敢在心底最深处默默地呼喊......
潘秉良一辈子还没这个为难过。
他从来都是诚信忠厚,不说一句诳语,可是刚才他还在一个姑娘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让人家来工作,转眼间就要撕毁合约,也不知霍朗这小子今天犯了什么病,可把他给害死了!
潘秉良踌躇半日,多么难以出口的话,该说还是要说,他轻轻推开门,周晓京立刻从铁梨木的竹节墩上站了起来。
“这个......周小姐......”潘秉良太不擅于说瞎话,刚才在门外撰了十几个版本的谎言,一开口却还是舌头打结。
“潘先生,我正在等您呢,这份工作,我做不了了!”此言一出,倒把潘秉良闪了一下,如同向后跌出十七八个跟头,周晓京却是伶牙俐齿地说了下去,“若不是等着潘先生来,我早就走了,刚才签了合同,如今又说不做,是我的不对,明镜的毁约金是多少,明天我会差人送过来,联系电话我放在您桌子上了!”
周晓京说完,快步走了出去,走到一层的时候,沈小姐正忙着找人签文件,似乎很想过来跟周晓京打个招呼,周晓京假作不见,迅速离开了明镜。
潘先生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今天的人怎么好像集体吃错了药?半晌,才嗫嚅道:“难道她是周家的小姐?”
不明白内中情由的人一定会以为潘先生的脑袋秀逗了,周晓京不是周家小姐,难道还是“米”家小姐,“汤”家小姐不成?可是只要在浦江住过几年的人就知道,潘先生所说的“周家”正是霍家的对头,霍周两家的世仇,真叫不共戴天!
周家祖上从前清时就开始搞实业,是浦江数得着的实业家族,旗下经营着缫丝厂和船坞,至于其他的,如钱庄、染坊、绸缎铺、成衣店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据说两家的关系本来也不错,可自从十年前的一桩命案之后,霍周两家便结了粗粗的一根梁子,还是钢筋混凝土做的。从此两家非但不再来往,还在生意上相互挖坑,两家的怨仇越积越深,越闹越大,早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潘先生想不明白,锦绣堆中长大的周家小姐怎么会出来找工作?就算找工作,又怎么会踏进明镜的大门?
暮春的薄阳如金纱般飘飘洒洒地落在周晓京的发梢肩头,眼角渗出了凉凉的东西,周晓京没好气地一抹,恨恨地骂自己:“没出息!”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剑桥读研究生么?传说中的浦江神探霍朗,让她心向往之的霍大神探,怎么会是霍云帆!这是天意吗?
娇花馥蕊在煦暖的春风里摇曳,姹紫嫣红堆积得满坑满谷,然而落在周晓京眼里,一切都是灰扑扑的,没一点光亮,如蒙上了一层阴沉的浓云。
霍云帆!当她从沈小姐搬来的一摞文件中,看到这个如同隔了几生几世的名字时,刹时间,一颗心就被掏空了!
霍云帆!霍云帆!当初在埃克塞特大学的绿柳浓荫下,在长桥碧波畔,那个总是穿一身黑色燕尾服,醉心于推理的人,黑色燕尾服......
黑色......周晓京零乱的思绪戛然而止,她耷拉的脑袋看到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再往上,一条笔挺的黑色西式裤子,再往上,一个穿黑色西装,打着红领带,头发被胶水糊得锃光瓦亮的人站在他面前。
老相识!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玫红色妆花缎子旗袍的女子,旗袍上一寸来阔的深黑丝绒镶滚,脸上遮着深绿色的梅花楞面网,面网上一颗硕大的蜘蛛形钻石在阳光底下照影闪烁,仿佛在向全世界得意洋洋地炫耀。
周晓京的两个老同学——郑恒山和纪佩佩。
三人同时一愣,还是纪佩佩首先恢复了常态,启朱唇笑道:“啊呀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晓京啊!真是好巧,在这儿遇上了——我们不知道你回了浦江啦,当你还在英国呢!要不然,说什么也要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喝我们一杯喜酒啊!啊不,应当让你来当伴娘的,你不知道,我结婚那日的伴娘是临时抓来的,没见过大世面,处处不称心!”
当初郑恒山曾经对周晓京展开过热切地追求,埃克塞特大学的中国校友人尽皆知,纪佩佩虽然如今夙愿已偿地做了郑太太,看起来对先前的事还是耿耿于怀。
周晓京懒得跟她歪缠,笑道:“我也是刚刚回到浦江,倒错过二位的好日子了——伴娘称不称心,有什么要紧,丈夫称心是最要紧的!祝二位情投意合,白头偕老!”
不管以前有什么梁子,既然遇上了这对新婚燕尔的男女,周晓京还是出于礼貌祝愿了他们一番,可是她不知道,郑恒山娶纪佩佩,现实的考虑更多于感情的原因,两人结婚几日,郑恒山对纪佩佩一直淡淡的,纪佩佩郁结于胸的一口气正无处撒呢,刚巧不巧地碰到了丈夫的梦中情人周晓京,怎能不窝火!
因此,周晓京的祝福落在纪佩佩耳朵里,简直就是莫大的嘲讽!
纪佩佩小嘴儿一撅,笑道:“晓京这话说得不错!我跟恒山,可不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么!说起来,我们婚礼也算办得圆满得很啦!郑家在浦江人脉深,我们结婚那日,有头有脸的人来得也太多了,晓京你就算真的来啦,只怕也没空招呼!”
郑恒山听纪佩佩的话越说越要坏,忙打断道:“晓京或许有急事,咱们就不要在这大马路上说个没完了!”
纪佩佩却是正在兴头上,丝毫不理会郑恒山,皮笑肉不笑地说下去道:“要说女人啊,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还是嫁个称心如意地丈夫最要紧!再优秀的女人,也还是要找个肩膀靠一靠的!”一面说着,一面就向郑恒山的肩上靠过去,同时做一脸幸福洋溢状。
郑恒山焦躁不已,苦于在大街上,又不好跟新婚妻子翻脸。
“晓京啊!你当初在学校里那么优秀,怎么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抓紧找个好男人吧!这世上的好男人不多,出手慢了可就脱销了,赫赫扬扬的周家小姐,总不能孤老终生吧!”纪佩佩是说痛快了,可她忘了一件事,周晓京对外部打击的反应不是一般地灵敏迅速,这一点甚至令当初的霍云帆都惊叹不已。
纪佩佩一张小嘴还在那得啵得啵地想要继续贬损周晓京,周晓京清冽的声音却如风动碎玉,水激寒冰一样,叮叮砸向纪佩佩:“佩佩你这样的好运道岂是人人皆有的!要说郑家家大业大,在浦江市还真是非同凡响,佩佩作郑家媳妇还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郑老太太能有您这样的媳妇,想必嘴都要合不拢了!”
几句话把纪佩佩气了个绝倒!纪家虽然也是大户,但与霍、郑、周几家相比,格局就小得多了,郑恒山的母亲得知儿子交了纪家的小姐做女朋友,的确有大半年嘴巴都没合拢,只不过不是笑口常开,而是在不厌其烦地絮叨这个媳妇是如何地不好!
纪佩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好姻缘”,被周晓京夹枪带棒一通贬损,刹那间脸上如开了染坊,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异常丰富!郑恒山眼见冲突要升级,还是面子要紧,立刻连拉带拽的带妻子跑路,一面回头对周晓京笑道:“晓京你有事就先忙去吧,啊!”
纪佩佩毫不示弱,扭了几扭身子又扭到周晓京眼前,笑道:“我的婚事自然是高攀了不假,可是依晓京你这样的身份,要想高攀却不容易,浦江身份能高过周家的,也只有霍家了!”
“这事儿不劳您操心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满腔怨毒的纪佩佩终于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玫红色的渍子。周晓京的心情糟透了!该死!今儿出门之前怎么就没看看黄历呢?
一个钟头之内接二连三地遇到冤家,也真是天降奇祸!
天意!不,哪里是天意,分明就是......阴谋!
一阵清风吹过,周晓京头脑异乎寻常得清醒起来,她之所以会去明镜求职,可不就是钻了某人的圈套了嘛!
周晓京三步两脚,冲到街心地一个公用电话亭子,投币之后,摇了摇电话,拿起听筒,对接线员小姐道:“请帮我接白兰公寓303号程小姐!”
程曦辰一听到周晓京温软如绵的声音,拿着听筒的手就止不住发起抖来,心里倒大叫“糟糕”!好心撮合这对冤家,没想到两个人根本没见过面,西洋镜就被拆穿了!
程曦辰对这位十几年的闺蜜兼死党极对了解,如果周晓京对她咆哮怒吼,那多半没事,如果周晓京像此时这样,用棉花糖一般的声音慢条丝理地跟她讲话,那她可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