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便是伴随着那样凄厉的撕声惨叫开始,却不是伴随这般悲恸痛悔声结束。
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拍打着窗户沥沥做响。
只要一听到拍打声,凤君华就将自己缩在墙角处,瑟瑟发抖。
云墨现在根本就不敢让她出去,只要一看见雪,她就会发狂发疯,甚至自残。
从六月中旬怀孕直到年节,错过了他们两人的生辰。时光静静而过,流淌这一个年尾,然后衔接下一个年头。
原本按照惯例,宫中会有筵席,百官携家眷往之。纵然最近几年多事之秋,也都没有避免过。然而今年确实太过特殊,凤君华现在根本就不能见外人,尤其是人多的地方。她总是下意识的环抱住自己,以婴儿在母体的姿势,好似害怕被人伤害。
但她如今肚子大了,不能再做那样的动作,她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就会发疯的撞墙。云墨时刻陪着她,自然不能让她真的撞墙,但又知道她如果不发泄出来只会更加痛苦。所以他便只能挡在她面前,任由她发狠的撞着他的胸膛。他被那般凶狠带着内力的力道撞得闷哼呻吟,血腥咬在唇齿间,又默默的吞咽下去。等她撞累了,他便抱着她上床躺着休息。看着她安睡静谧的容颜,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咳嗽,唇边鲜血溢出,他不在意的擦掉,然后将白色娟帕扔掉。
除夕夜,千家万户聚在一起吃年饭,他带着她走到窗前,看着空中爆裂的焰火。
“喜欢吗?”
她神情木讷,却难得的没有发狂。
“嗯。”
他将她揽入怀中,她终于不再排斥他的靠近,乖顺的靠在他怀里。
“过年了吗?”
他得庆幸,今晚没有下雪。
她忽然说道:“我想吃阳春面。”
云墨怔了怔,随即想起那年在南陵碧霄宫里,她和玉无垠的对话。
他沉吟着,随即一笑。
“好,我现在去给你做。”
她却拉着他的手,“我跟你一起去。”
正好,他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除夕夜晚,他不想再点她的穴道就这样睡过一年。
“好。”
她仰头,终于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
他有些恍惚,多久没看见她这么笑了?两个多月了吧。不,应该是,八十七天零七个时辰。
……
走廊上挂着宫灯,摇曳着在夜色里散发出橘红色的光,照亮前方的路。
她身上裹着厚厚的貂毛大衣,他握着她软软的小手,走进厨房。
这个地方本来就没什么人,以前为了照顾她才调来了秋松和秋兰,如今她不需要,也都调走了。所以别院里除了那些隐藏的暗卫,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厨房里空荡荡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缩了缩肩膀,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靠在他怀里。
他知道她怕黑,小心的揽着她,一挥手点了灯。
“在这里坐着,不要乱走,记住了吗?”
他将她按坐在凳子上,轻声叮嘱。
她很听话的点头,“好。”
他笑笑,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她下意识的颤了颤,却没有躲闪。
她发病的时候经常忘记他是谁,他不厌其烦的反复告诉她,他们是夫妻,她现在怀着他的孩子。她当时急着,醒来又忘记,好多时候同一件事情他要重复好几次她才勉强记住。久而久之,她潜意识里已经认可了他。所以在害怕的时候,她会下意识寻找他温暖的怀抱。只是怕吓着他,又顾及她腹中的孩子,云墨一直不敢碰她,也不敢与她太过亲密,怕她会受到刺激。
今日这般小心翼翼的轻吻,也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缱绻温柔的接触。
她没有逃避也没有排斥更没有推开他,他很开心。
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其实这样也不错,只要她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强。
只是…
他眸光微暗,眼底隐匿着她看不懂的悲凉苦涩。
很多事情,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转身,很熟练的烧水控火,煮面。
水面上雾气腾腾,熏染了窗户,整个厨房里都似被那白雾熏绕而升起几分暖意。
她安静的坐着,迷蒙的眸子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悠然浮现另一个画面。
炊烟袅袅,菜香淡淡漂浮在空气中。
她靠在灶台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认真专注的眉眼,实在很难想象,他居然会做饭。忽然想起了什么,“子归,以前在你的别院里,我一顿的膳食,不会是你亲自做的吧?”
他已经将切好的土豆丝装盘,闻言低头看着她。
“基本上是。”
她温柔微笑,走过去抱着他的腰。
“你是为了我才学厨的么?”
“是。”
她吸了吸鼻子,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都说工作的男人很有魅力,我现在觉得,会做菜的男人也很有魅力。”
他低笑。
“被我迷住了?”
“对啊。”她也不害臊,“我可不是受不了你的诱惑举手投降了么?”
“那我该庆幸了。”
……
记忆忽然空白了一片,下一个画面又浮现脑海。
他转身,忽然环住她的腰,目光一寸寸从她眉眼间掠过,然后一点点下滑,落在她嫣然欲滴的红唇上,似乎在怀念那般柔软的味道。
“你在看什么?”她索性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突然不认识我了?”
他摇头,看着她美艳逼人的容颜,道:“这身衣服很美。不过,我相信,穿上嫁衣的你,会更美。”
她一愣,随即了然,他这是在许诺会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好啊,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会的。”
他保证,“我说过会风光迎娶你做我的妻子。”他手指划过她的唇,神色迷离而轻喃:“我怎么能让你如此草率如此委屈的嫁给我?我曾说过,总有一天会让你正大光明的以真面目面对世人。”他捧着她的脸,语气越发温柔沉醉。
“如今你身世大白,再也不用因为那些原因隐藏自己的容貌了。”
她眼神有些恍惚,“那已经不再重要了…”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推开他。
“行了,你还是专心你的菜吧,小心待会儿糊了。”
他笑笑,“你在这里,我总是会分心。”
“这倒成我的错了?”
这人也太会推诿责任了吧?
“自然是你的错。”
他面不改色。
“好吧。”她耸耸肩,“既然如此,那为了不打扰云大厨专心炒菜,我还是出去吧。”
他笑容可掬,“夫人,请便。”
她轻咳一声,发现自从昨晚过后,他脸皮越来越厚了,调戏起她来也越来越没顾忌了。
“贫嘴。”
她嘟嚷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
烟雾腾腾,淡漠不了深刻的记忆。
她忽然站起来,从身后环着他的腰。
“子归。”
他身体一僵,似乎有些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的脸贴在他后背上,继续轻声低唤。
“子归…”
他悠然转过身来,双手捧着她的脸,深邃的眸子藏着急迫而炽热的光。
“青鸾,你叫我什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茫然的看着他,“我不知道…”她皱眉摇头,很是纠结道:“我以前是这么叫你的么?”
她思绪又开始混乱了,那些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记忆渐渐淡去,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走过来抱着他,也忘记自己刚才唤他什么了,而是一脸茫然。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仔细的看着她,无奈摇头,宠溺的笑笑。
“没事。”他将刚从锅中盛到碗里的面端到她面前,“阳春面好了,吃吧。”
香味浓郁,令人闻之食欲大开。
她盯着那碗面,忽然不悦的皱了皱眉。
“谁要吃面了?我最讨厌吃阳春面。”她一挥手就将热气腾腾的面给打翻在地,然后双眼亮晶晶道:“我想吃兔子,烤的兔子,最好吃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起,拉着他的袖子撒娇。
“你给我做烤兔子好不好?我想吃。”
他看了眼被她打翻在地的阳春面,又看向她期待的眸子,想起她曾说过的话,心中一动,眼神越发温柔。
“好,给你烤兔子吃。”
这道菜他做起来最得心应手,很快就将一只兔子烤好了,香喷喷的一看就很好吃。
她眼睛一亮,立即就去抢了过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他伸手轻柔的拍她的背,眼神宠溺,牵着她的手回到房间。
她吃得满嘴都是油,说话也吐字不清。
“好吃。”
他无奈叹息,给她倒了杯水。
“来,喝杯水,别噎着了。”
她满手都是油,直接低着头就这他的手咕噜咕噜将一杯水喝得干干净净。
他又拿帕子来给她擦唇边的残渍,她眯着眼十分享受他的伺候。
“我还要喝。”
他笑笑,又给她倒了杯水。
她今天似乎格外听话,不哭也不闹更不发疯乱咬人,反倒是像一个爱撒娇的小孩子,腻着他要这要那。
他向来宠她,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也不在意她满手的油都往他身上招呼。
打打闹闹以后,她有些累了,就干脆趴在他身上。
“好困。”
“困了就睡吧。”
云墨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
她抓着他的袖子,“你陪我。”
“好。”他微笑点头,然后合衣躺下来,小心的抱着她。
“睡吧。”
“嗯。”
她闭着眼睛,贴近他。
他揽着她,低头看着她静谧的容颜,忽然问:“青鸾,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没睁开眼睛,懒洋洋道:“知道啊,你是云墨嘛,我的夫君。”她睁开眼睛,眼底一汪湖水,“对吧?”
他温柔的笑,“对。”
她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云墨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直到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他才小心翼翼的起身下地,体贴的给她盖好被子,轻声轻脚的走了出去。
走廊上,云裔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回头忍不住刺了他两句。
“你现在倒是悠闲得很。”
云墨不接话,“找我有事?”
云裔瞥他两眼,神色渐渐凝重下来。
“我都听小莺说了。”他顿了顿,道:“你打算怎么办?”
云墨不回答,目光深幽如夜。
云裔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叹息一声,道:“她总这么疯疯癫癫的也不是办法,万一哪天她清醒了又怎么办?”
他也没想到,凤君华那年走火入魔居然被人控制神智不清而弑母。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如今她疯疯癫癫的都会自残,要是哪天好了,还指不定得怎么样呢。
见云墨依旧不说话,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倒是…”他悠然顿住目光,死死的看着他,而后出手如电,就要来抓他的手。
云墨轻飘飘的躲过,笑吟吟道:“大过年的,我没心情陪你练武。如果你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回去吧,青鸾待会儿醒来看不到我会害怕。”
“云墨。”
云裔在他背后低吼一声,身影一闪堵截了他的去路,面色沉怒的瞪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替她吸了梦相思?”
好歹师出同门,虽然他对医术不是那么热衷,但也不差。一见云墨神色就有些不对。又想起凤君华体内的梦相思,他哪里还想不到其中关翘?
梦相思无解。
难怪,难怪凤君华被梦相思反噬还能好好的活着,原来是他,他用回无之力将凤君华体内的梦相思全都吸入了自己身体里。
回无之力,不仅能救人于危难,还能将其他人身上任何毒吸入自己身体里,然后暂时压制。所以他中毒已经三个多月,却依旧看起来完好无损。
哪那么容易?
梦相思在凤君华体内远不如在云墨身体里毒性浓烈。
凤君华之所以被梦相思反噬是因为她冤杀了玉无垠而痛悔懊恼在心,原本云墨替她吸了毒没什么,他又不愧对凤君华什么,不会被反噬。偏偏当初凤君华恨极玉无垠,在梦相思里加了自己的血。梦相思原本就是以情炼制,云墨中了梦相思,便是中了她的情毒。他越爱她就会越痛苦,甚至多看她一眼每触碰她一分,都会焚心裂骨的痛。
当年玉无垠是怎么死的,无数双眼睛都亲眼见证。
云裔根本无法想象,云墨在中了梦相思的情况下还日日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笑得那样坦然无所谓,甚至还得包容承受她所有的无理取闹和打骂。
他该有多痛?
便是这样一想,他这个局外人都觉得那样的痛太过残忍。
云墨是怎么做到的?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你会死的?”
他忍不住低吼,不用查看他也知道,云墨只怕早已毒入心肺,便是忘情丹,也无法解毒了。
苦苦隐瞒的秘密被拆穿,云墨也不试图掩饰。
“总比她生不如死好。”
云裔顿时一噎,看见他神情无波无澜,眼底一团漆黑看不到底,忽然便觉得心中哀凉。他甚至有些憎恨凤君华,炼制什么毒药不好,非要弄出这梦相思,而且毒死的还都是一心为她好的人。
那女人就是个十足的祸害。
“当初为什么不服下忘情丹?”他沉着脸怒道:“她就在你身边,只要你吃了忘情丹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她,对你们根本就没影响,为什么不解毒?”
为什么放任梦相思渗透血脉之中无药可医?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那太过残忍,他说不出口。
云墨没说话,那天的情况那么糟糕,她受了刺激当场就已经疯了。他若在那时吃了忘情丹,谁能保证他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她?就算把他们关在一个屋子里,他醒来后毫无悬念看见的第一个人绝对会是他。但他们都错估了梦相思的威力,弑母之罪和冤杀玉无垠的悔恨自责让她根本无法承受。几乎在她疯癫的刹那,梦相思便入了血脉之中。若非他第一时间将梦相思吸入自己体内,她会当场死亡。
“我体内有她的往生之力。”
也幸得她曾经对他用过往生之力,否者即便是回无之力,也无法将她体内的毒素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体里。他体内残余着她的往生之力,她体内有他的往生之力,这世上只有他才能为她吸毒,只有他才能救她。
那天晚上天色太黑,加上他为她吸完毒以后及时用内力压制,看起来只是真气消耗过多所致,所以即便是明月轩,也没发现他已经身中梦相思。云裔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发狂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气对他动手,他一面要照顾她还得一面兼顾她在发狂的时候不要因真气错乱而走火入魔。
长此以往消耗过多,精通药理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已经身中剧毒,再无回天之力了。
云裔顿时一噎,怔怔的看着他,好半晌才喃喃道:“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在这件事上,云墨比任何人都要坦然。
“不要告诉父皇。”
他担心父皇知道了以后会迁怒青鸾。
任何时候,他都第一时间为她考虑。
云裔无言以对了,只是复杂的看着他。
云墨放在袖中的手指婆娑着一封信,犹豫着是否要交给他,最终还是放弃。
时间本就不多,何必要将那些带血的一字一句空付信纸上?
毁了也罢。
指尖内力涌动,薄薄的信纸转瞬灰飞烟灭。
他擦身而过,步入房间。
直到房门关上,云裔依旧没回过神来。
他怔怔的站着,忽然感觉手背冰凉,他抬头,发现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敲打着窗扉。里面传来凤君华惊怕的叫声,随即是云墨轻柔的宽慰。即便如此,她那般疯癫痴狂崩溃绝望的哭声依旧不绝于耳,让人听着心中发冷而发凉。
他没看见如今的凤君华是什么模样,但也能想象得到一个疯癫的女人如何的狼狈如何的不可理喻。云墨便是日日对着这样一个女人么?
即便因她而命在旦夕,他还是义无返顾么?
云裔想着,他倒真希望如果云墨死了,那凤君华就干脆跟他一起死也罢。
两人情路如此坎坷,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偏偏天不遂人愿,又出现这等祸患。
凤君华永远也跨不过这个坎儿,要么一直疯癫到死,要么清醒后自己寻死。
云墨不肯服忘情丹,是因为他怕自己万一忘记她没人能制止她的疯狂吧?除了他,谁还会这样毫无理由的宠着她纵容她?
可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死了,凤君华一样活不了。
脑海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忘情丹!
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莫非——
他悠然抬头,看着紧闭的大门,眼神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以及浓浓悲哀和苍凉。
情深如此,又奈何缘浅如厮?
……
他抱着她,静静安睡,嘴角噙起淡淡笑容。
我能解你的毒,却不能解你的痛,便只能陪着你,一起痛。
他所承受的痛,哪及得上她十分之一?
……
开年以后雪下得更大,云墨更不能让凤君华出门,大多时候她都是睡着,因为醒来后听见下雪声都会发狂。她慢慢的知晓自己病了,并且病得很严重,她害怕自己发疯的时候会伤害自己的孩子,所以干脆封闭自己,一天到晚除了必要的吃饭喝药上茅厕,几乎都是在床上渡过。
云墨天天不离她身旁,他知晓这样长期下去,外面已经多少流言蜚语,他置之不理。
云皇派人告诉他,让他送凤君华去雪山,被他以她怕冷为由拒绝了。
雪山,雪山有她娘。她看见她娘的遗体只会更痛苦。更不能进宫,宫里那么多人。她不清醒的时候什么话都说,至今为止她疯癫的原因都被他封锁得死死的,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她没将自己折磨死前就已经被天下人的唾沫给淹死了。
东去春来,她已经怀孕八个多月,还有一个月就该临盆了,她也越发的沉默寡言。许是云墨的精心照顾,她发病的次数不如从前那般频繁,他也不用动不动就点她的睡穴。
无论如何,不是自然睡眠,终究对身体不好。
她很敏感,有几次发现他脸色不对就揪着不放非要问出格结果来。
梦相思在体内根深蒂固,他努力的压制,努力的控制伴随着接近她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没有人能深刻体会他有多痛,日日看着她,便是连呼吸都是痛的。但看不到她,他会更痛。
爱是什么?爱是这世上有一个人让你伤让你痛让你生不如死,你却连忘记她都舍不得。
是啊,舍不得。
便是这样日复一日时时刻刻的痛着,他也甘之如饴。
这一生他拥有得太多,所以老天爷看不过去了,非要夺走他最在乎的女人。他无法容忍看着她死去,便只能代替她。
尽管结果是一样的,他们还是得分开。
他想起好几年前,她趴在他怀里,那样担忧深情的说,以后再也不分开。他那般坚定的点头,他以为他可以留住她,他相信人定胜天,老天不让他们在一起,他便逆天而行。可他终究高估了自己,在生命面前,他终究还是太过懦弱。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天天流逝,尤其是接近她的时候,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但他又克制不住的想拥她在怀,只有感受到她的温度,他才觉得人生不那么空虚寂寞。
雪停了,她不再那么容易受刺激,但记忆却丢得更快。每天醒来后她都忘记他是谁,甚至经常忘记自己前一刻做了什么,即将要做什么。他天天给她将他们之间的经历,天天都把她当做刚出生的婴儿。
边关的消息如雪花纷至,慕容于文的大军在攻向淮城的时候终于受到了阻碍。凰静芙之前连连受挫,原来她的底牌在淮城。
十五万大军严阵以待,慕容于文前行终于遇到了阻碍。
而开年以后,明月笙的大军也在克城遇到了东越大军横加阻拦,无法前行。
三军对垒,形成了僵持阶段。
明月殇依旧坐镇朝堂,仿佛已经对天下事漠不关心。
一个月以后的某一天,凤君华刚用完午膳准备睡觉,忽然腹中绞痛,脸色惨白如雪。
“好痛…”
云墨一看见她神色,脸色立即变了。连忙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他知道她要生了。他虽然是大夫,但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到底不懂,所以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安排了几个有名的产婆住进了别院。凤君华一发作,暗卫便自动去请产婆过来。
产房重地,男人是不能呆的,但他没走,就守在床边。产婆没办法,只能由着他。
女人生孩子就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凤君华痛得满头大汗,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
“云墨,我好痛…”
他握着她的手,边给她擦汗边安慰她。
“别怕,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推给她服了颗药丸,“青鸾,你可以的。”
她如今是东越的太子妃,生产是大事,宫里自然会派人前来问候。凤含莺得到消息后就拉着云裔来到了别院,焦急的等在门外,听着里面凤君华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顿时深有同感,不禁想起自己生云亭的时候,也是这般痛着。
“啊…疼…”
要说如果是以前,再疼凤君华也咬牙忍了。但如今她心智不全,就如同小孩子,原本小时候她就特别怕痛,稍微磕着碰着就觉得委屈。尤其是那时候玉无垠宠着她,她越发毫无顾忌,一丁点伤也能哭花脸。如今玉无垠不再了,多了个云墨宠她,她更加委屈,那痛楚也加剧了十倍百倍。
产婆急得流的汗比她还多。
“太子妃,用力,用力啊,深呼吸,对,就这样,再用力…”
凤君华咬着唇,指甲深深的嵌入云墨的手背上,血丝渗透了出来。
“别咬伤自己的舌头。”
云墨握着她的手没放,另外一只手去扳她的嘴巴,防止她咬破自己的舌头。
他皱着眉头,眉间深锁,眼底担忧泛滥。
她在疼痛里挣扎着,只觉得浑身血液扯着经脉全都在疼。疼痛里,许多记忆破茧而出。
那夜飘飞的大雪,失而复得的记忆,癫狂的她,梦相思反噬后倒在他怀里的她…
为了她满头黑白交错面目疮痍的华衣男子…
那夜她捧着大哥的信,眼泪一颗颗自眼角落下,浸没了信纸…
十里红妆,她坐上他的花轿,洞房花烛,她与他共饮鸳鸯共枕…
无数次他们耳鬓厮磨,恩爱缠绵…
在更早的更早,雪山之夜,她圈着他的腰,他回头吻她,将她压倒在床榻上。那一夜的雪下得特别大,那一夜开在被褥上的梅花十分红艳…
白恒山遇刺,他替她挡下致命一击。她为救他血泪横流,再复光明。
她五识俱丧,他日夜不离的陪着他…
她情劫昏迷不醒,他十二句真言字字入耳,将她从命运的深渊里拉出来…
她报仇,他奉献城池…
封印解开,她身中浴火劫,他抱着她一同燃烧…
她失忆,他一步步打开她的心房…
枪声入耳,她倒在他面前,他将她揽入怀中,从此命运纠葛,分不清你我…
十二年血海生涯,伴随着那一夜的残酷厮杀,全都淹没记忆深处。
时光缓缓流过朝夕,那个秋日的季节,她随着七彩祥云而一同入世…
她出生之时不哭也不笑,睁开眼便看见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
他在她脸上轻轻一掐…
“啊…”
痉挛的疼痛伴随着记忆重归脑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发出最后的惨叫,随之身体一轻,婴儿的哭声响彻天地。
“哇哇哇…”
“生了。”
守在外面的凤含莺目光灼灼,眼神含泪。她控制不住的紧紧抓着云裔的手,激动的说道:“生了,终于生了。”
云裔也松了口气,拉着她走了进去。
产婆抱着孩子,满面喜庆道:“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是个小公主。”
云墨将那孩子接过来,看着满头大汗面色虚弱的凤君华。
“青鸾,你看,这是咱们的孩子。”
凤君华喘息着,朦胧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忍不住眼底含泪。
“孩子,我的孩子…”
她支撑着要坐起来,云墨按住她的肩膀。
“你刚生产完,还十分虚弱,不要动。”
他侧头看着一屋子的丫鬟产婆,道:“今日你们都有功,下去领赏吧。”
产婆丫鬟们眉开眼笑,忙跪着谢恩。
“谢太子殿下恩典。”
一屋子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去,很快就有人来收拾打扫屋内的血腥味。
凤含莺小步跑过来,“姐。”
凤君华眼神在她脸上飘过,又看向她身后面色松缓隐约几分复杂的云裔身上,没说话。
云墨察觉了她的异样,眼中微动。
“如果累了,就好好休息…”
“让他们出去。”
她忽然开口打断他,语气隐约和平常有些不同。
自从得了失心疯以后,她便见不得外人,这也很正常。
不等云墨开口,云裔就已经拉过凤含莺的手。
“既然已经没事了,我就带小莺入宫向皇伯伯报喜。”
他看了凤君华一眼,心里有隐约怪异的感觉,却没深思,拉着凤含莺走了出去。
等屋子里安静下来以后,云墨才看着凤君华。
“青鸾,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夫妻最是亲密,什么事都瞒不过枕边人,何况时时刻刻以她为先的云墨?刚才她那一霎神情的清醒,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只是他不太确定,或许那只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所以他的语气便带上了几分试探。
凤君华浑身一颤,他立即察觉,心中微沉,担忧重现眼底。
“青鸾…”
“我没事。”
她抬头对他微笑,眼底却涌上微微泪水。
“我好了,彻彻底底好了。”
他一震,却并没有放松。
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来,张开双手就紧紧抱住了他,眼泪顷刻自眼眶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她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好了,也想起了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想起她如何的发疯发狂如何打他骂他不信他,在他身上乱咬拿着碎片往他身上割,还用业火烧他…
他已经千疮百孔,却还要承受她的无理取闹和虐待。
他如此情深意重,她却疯癫成狂一心想死置他于不顾。
对不起…
这三个字已经无法诠释她的心痛她的悔恨她的愧疚她的自责…
云墨在她扑过来的时候就下意识将手中的孩子移开几分,另一只手抱住了她的腰,肩头已经被她的眼泪濡湿,她呜咽着一直说着那三个字,亦如带血的剑,一寸寸没入他的心脏。比梦相思之毒更深的疼痛,刹那齐齐涌来。
他暗自用真气压住喉咙即将喷涌的鲜血,苍白的面色慢慢恢复正常,而后又重拾笑颜,温柔的拍着她的背。
“别哭了,你刚刚才生了孩子,不能这么哭,会伤了身子…”
他轻轻推开她,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还在不停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全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对不起…呜…”
要堵住女人的嘴巴,只有这个方法最有效。
他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揽着她的腰,眼睫垂下,温柔而缱绻的攫住她的红唇,贪恋她唇内的芬芳甜蜜。
她眨眨眼睛,哭声戛然而止,僵硬的任由他抱着,回过神以后就闭上眼睛迎合他。
淡淡的血腥味即将溢出喉咙,他不动声色的推开她,又将那股血腥重新压下去,细心体贴的将她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她抿着唇,努力克制内心汹涌澎湃的情绪和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云墨。”
她轻声唤他。
“嗯,我在。”
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外一只手抱着刚出生的女儿,觉得此生足矣。
“青鸾。”
她趴在他怀里,抽了抽鼻子,嗯了声。
云墨怀中的孩子却在这时候又哭了起来,母女连心,凤君华吓了一跳,想去抱她。云墨却轻笑,“咱们的女儿,从她生下来你还没看她一眼呢。她大抵觉得委屈罢。”
他这样说着,声音里字字都似酒泡过的沉醉柔情。
凤君华抬头,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孩子是足月生产,脸上没有皱巴巴的痕迹,眉眼五官生得十分精致漂亮。
“她长得像你。”
他们的女儿,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眉目和云墨如此的相似,尤其一双眼睛,几乎和他的一模一样,黑白分明而幽深如海。但看这五官,便知日后长大定然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云墨爱怜的看着女儿,“她的唇形像你。”
凤君华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女儿的脸,眼中充满了作为母亲的慈爱和温柔。
嘤嘤哭泣的婴儿感受到母亲的温度,哭声渐止,挥舞着双手,眼巴巴的看着她。
凤君华呆了呆,云墨在一旁轻笑。
“她要你抱她呢。”
仿佛印证他所说,那孩子双眼期待的看着她,手儿挥舞得更厉害了。见她没反应,又委屈的哭了起来。
凤君华立即就心疼了,连忙从云墨手里接过孩子。
“宝贝不哭,娘亲在这里,不哭啊,不哭…”
她这一生历经生死磨难,人生至痛,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如今女儿在怀中哭泣,她只觉得心中又痛又暖,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女儿,我的女儿…”
她低头,轻轻亲吻女儿的额头脸颊,内心的情感汹涌澎湃的燃烧着无法熄灭。
这就是做母亲的感觉呵。
孩子一哭,便慌了手脚,恨不得代她承受一切。
当年娘也是这般么?
她顿了顿,看着怀里因为得到母亲的拥抱而止住哭泣的女儿,想起娘,又想起那个噩梦,一颗心又被撕成了无数瓣,疼痛无法遏止。
云墨一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回忆,便岔开话题道:“青鸾,为咱们的女儿起个名字吧。”
“名字?”
凤君华被他从痛苦的深渊里拉出来,怔怔的看着他。
“对。”他微笑,“咱们的女儿,给她起个名字吧。”
凤君华低头看着怀中换上笑脸的女儿,她一双小手正扯着她的头发,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
她不自觉的目露温柔,“就叫云绯吧。”
“云绯?”
“嗯。”
她贴着女儿的脸蛋,闭着眼睛,轻轻说道:“我不是慕容府的女儿,也不是慕容琉绯。可我想让我的女儿记住,记住义父曾对我的养育之恩。让她冠上我以前的名字,云绯,绯儿。你说,好不好?”
他满眼的温柔和宠溺,“你高兴便好。”
云绯似乎特别喜欢自己的名字,咯吱咯吱笑个不停,松开凤君华的头发,又来抓她爹的黑发。可是手太短,够不着,小家伙立即不满的皱紧了眉头,委屈的看着她的父亲。
云墨轻笑一声,索性凑过去。
小家伙立即眉开眼笑,一把就抓住了他的头发,玩得不亦乐乎。
凤君华忍不住失笑,“怎么这么顽皮?”
“错,不是顽皮。”云墨却道:“咱们的女儿生来便如此聪颖灵慧好动敏锐,日后必定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凤君华却叹息一声,“我倒是希望她平平凡凡的,比什么都好。”
皇室的孩子,生来便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虽然集富贵权利于一身,但很多时候承担太重,连最简单的快乐都不能有。
云墨不说话,眉眼沉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外面忽然有暗卫急急而来,“启禀殿下,南陵新帝突然出现在淮城,我军大败,易先生重伤,慕容将军…”
凤君华霍然抬头,厉声道:“我义父怎么了?”
暗卫低着头,咬牙道:“慕容将军…战死沙场,淮城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