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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丧失五识是什么感觉?一个人四肢残废不能动弹了是什么感觉?假如一个人既丧失五识又四肢残废了又是什么滋味?

没有人敢想象。

就好比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突然跌落云端,做了街头人人践踏可以肆意羞辱的乞丐。

不,比那还严重。

那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了。

自从凤君华丧失了所有感官意识以及四肢知觉,身边的所有人都变得沉默了。凤含莺连哭都不会哭了,慕容于文原本准备告之她的事情通通的都吞回了肚子里。慕容琉风好不容易接受了她失明的事实,此刻是真正的有些呆了。

只有云墨,他最平静。他依旧天天陪着凤君华,不止因为他是神医,更大的原因是,现在除了他和火儿,没人能够靠近凤君华,即便是凤含莺都不行。

她害怕,她恐慌,她看不见也听不见更无法说出自己心中所有恐惧和绝望,她甚至无法感受到周围那些人的气息和味道。她有一身绝世武功,但现在无法用。

没恢复记忆之前她还可以用暗器,但是现在她的手脚都不能动,暗器也发射不了。

她最擅长的是用毒,然而她现在连最基本的嗅觉也失去了,甚至连吃东西都无法通过嗅觉视觉和味觉来辨明是否有毒。所以她必须要火儿天天陪着她,天下万毒都逃不过火儿的眼睛。

她也寂寞,每天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是白天黑夜,她的世界全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她需要他温暖的胸怀。所以只要是她清醒的时候,云墨就必须呆在她身边,至少要拥着她让她感受到她不是一个人。

也或许是这般毁天灭地的绝望激发了她多年杀手的敏感本性,她无法相信身边任何人,便是她的父亲弟弟她都无法去相信,因为她根本无法用眼睛和感官去辨识。

只有云墨,这个时候,她只有呆在云墨身边才会稍微感受到安全和温暖。

有一次,他们停在某个驿站里,她午觉醒来后云墨不在身边,他那时正好有事,况且没想到她会那么早醒来,她一个人呆在漆黑的屋子里什么也做不了,心中升腾起无边无际的恐慌。

这时候,凤含莺来了,手指刚触碰她的身体,她立即就惊骇的大叫一声,虽然发不出音节,但那满脸的惨白和惊恐可着实将凤含莺给吓坏了。刚想走过去安慰她,云墨就来了,不由分说就将她揽入怀中。凤君华浑身颤抖,紧紧的贴着他的胸怀,眼角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自那以后,无论云墨做什么事都把她带在身边,除非晚上沐浴的时候,否则决不让任何人靠近她。

……

已经到了东越国境,只要不遇到阻拦,慢慢的行走,大约十天左右就能到达帝都。

一路上杀手不断,云墨通通交给云裔以及易水云等人去处理。离恨宫在这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凤君华虽然什么也做不了,但她可以召唤火儿通知离恨宫的人随行保护。再加上云墨离开的时候早已有了安排,行程倒还算比较顺利。

慕容于文日日忧心,看着如今凤君华满面呆滞无神的模样,心里痛如刀绞,却什么也做不了。索性云墨对凤君华体贴周到无微不至,看得连他都不得不动容。

堂堂金樽玉贵的太子,何曾这把亲自伺候一个女人的衣食住行?若非他们有那么一层关系,他还真的不忍心去拆散他们。

此时马车中,凤君华依偎在云墨怀里,面色呆滞而依赖。

云墨正在看刚刚接收到的消息,眼神闪了闪,然后毁掉字条,低头看着她。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火儿自动帮通过心灵感应帮他传话。

她摇了摇头,又在他怀里蹭了蹭,眉宇深锁不休。

“别怕。”

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轻声安慰。

“我会治好你的,青鸾,你会好起来的…”

她抿着唇,这些天他天天想办法给她医治,终究是没什么效果。连她自己都已经差不多要放弃了,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他的累赘,他却依旧很有耐心。

“你所修炼的凤凰诀需要吸收月之精华,还有十天就是十五了,那时我们也已经回到了东越,届时我帮你运功刺激你体内的还魂珠和定魂珠,然后在结合你本身的内功与你师父临终前输给你的内力,相信一定有用的。”

他凑在她耳边低语,“青鸾,别灰心,不要先放弃自己。你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一直贴着他的胸怀,怔怔的发神,忽然想问一个问题。

“如果我永远也好不了,你会不会抛弃我?”

心头划过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首先惊了惊,下意识想要阻止火儿告诉他,然而内心深处又潜意识的没有呼唤出声。或许是因为太过恐慌和患得患失,所以她需要他的慰藉。也或许,她需要一个解脱。如今她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在他身边只会成为他的累赘。她相信他对她的感情一如从前,但这已经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

他是东越的太子,她则是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废人。就算他力排众议执意娶她为妻,以后会如何?她相信他不会因此对她有任何嫌弃或者不耐烦。但如果她永远都这个样子,永远都不能离开他身边半分,他如何还能静下心去做其他事?他是东越的未来,不应该在她身上虚度年华。

她可以自私的不去思考这些,可以肆无忌惮的享受他的爱和宠溺,她可以不理会别人的目光和言论,反正她如今也听不见看不见。但她不可以这样自私,不可以让他因她而被整个朝臣怒骂乃至天下人失望。

那么她问这个问题又是想证明什么呢?

她糊涂了,也迷茫了,怔怔的靠在他怀里,一瞬间思绪已经全数放空,或者也是下意识的鸵鸟心理,这个时候只想逃避。

火儿感受到她的心灵疑问,也有片刻的呆滞,犹豫了半晌还是用自己的爪子沾着墨汁在桌子上摆好的宣纸上慢吞吞的写着。这是云墨的安排,每次打翻茶水都要人清理,而且还得一天不停的换。弄得满桌子的水他还得用功力烘干,他不敢离开她半分,因为她会害怕。索性就给火儿做了个套子待在指甲上然后直接在纸上写字。

云墨眼神一瞥,微微叹息一声。

“真傻。”他轻吻着她的眉梢眼角,然后慢慢下滑,落在她的唇上,舌尖撬开她的唇齿与她缠绵拥吻。

她闭上眼睛,温顺的迎合他。她想攀上他的肩,可是双手不能动,只能努力仰着头启唇迎接他的灼热和温柔。

火儿聋拉着头蹲在角落里,这种场面它已经见惯不怪了。

“青鸾。”他手指在她手心上写下几个字,她双手动弹不得,却难得还有些感觉。她用心去辨认,辨认他写下的那几个字。

他说,“你会是我的妻,我唯一的妻,永远。”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手指在她手心里久久没有移开,然后五指与她手指穿插,牢不可破。

他仿佛要用这种方法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她感受到了,不禁想要落泪。

她知道,他在告诉她,什么都不要想,将所有事都交给他。他知道她有多害怕多恐慌多忐忑不安,他会永远陪在她身边,永远不会让她绝望。

终于到达帝都,云皇早早就下了旨让云墨一回来就带着凤君华进宫。只是凤君华这情况根本就不肯能和他一起进宫。凤君华不想让沐轻寒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于是云墨早已下令封锁了消息,所以外人只知道她失明而已,便是云皇也不例外。

云墨没有进宫,而是带着凤君华住进了自己的别院,慕容于文等人也如此。

派人进宫传了消息以后,云皇有微微的愣神,然后又出乎意料的派人请慕容于文进宫。慕容于文倒是没有一点意外,二话不说就进宫去了。

踏进御书房以后,慕容于文正准备行礼,云皇挥了挥手。

“武安侯不必多礼。”

他面色有些凝重,对两旁的侍女太监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是。”

等所有人都下去了以后云皇才面带复杂之色的看着慕容于文,几次欲言又止,半晌才低低开口了。

“想必武安侯已经知道朕宣你进宫的目的了吧?”

慕容于文对云皇没什么好脸色,冷淡道:“草民如今已无官职在身,陛下言重,草民不敢当。”

云皇被他一番话给堵得一噎,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神色有些微的紧张,似期盼又似不敢面对。

“千影她当年离开的时候…”

一提到这事儿,慕容于文脸色立即就寒了下来,语气也更加冰冷。

“千影一走二十年,草民还以为陛下已经将她忘记了呢。她若是在天有灵,知道陛下还记得她,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

“你…”

云皇好歹也是一国帝王,被他这样冷言讥嘲也不由得有些生怒,随即又想起心中疑问,生生压住了怒气,道:“朕知道你心里有怨,当初那件事是朕对不起千影,但如今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等确认了真相,朕自会向千影请罪。”

“请罪?”

慕容于文嘴角扬起淡淡讥嘲,眼神里却有浓浓的悲伤漫过。

“她如今都死了,陛下还能如何?”

云皇沉默了,空气里浮动着静谧的因子。

慕容于文也缓了缓情绪,语气平和了些。

“想必陛下已经知道,绯儿她是…”

云皇震了震,似乎失了浑身力气般的瘫软在凳子上,连说话都开始颤抖起来。

“她当真是…”

慕容于文有些苍凉的闭了闭眼,淡淡道:“陛下如果还记得自己当年对千影做了什么,那么就不必向草民求证了。从前千影不肯承认,但那时我是在东越皇宫遇见她的,除了…”他看了眼神色有些怔愣眼神悲切悔恨的云皇,继续道:“她是我的妻子,无论她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可以不在意。她不说,我也不问。绯儿一出生就是我的女儿,我养了她七年,她是我唯一也最疼惜的女儿。尽管这些年她失踪了,但她现在回来了,她仍旧还是我的女儿,她姓慕容。”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十分重。

“陛下要做一个好帝王,也要做一个好丈夫,千影不希望因她而让你和皇后娘娘之间有所误会和芥蒂,因此甘愿隐姓埋名下嫁于我。若非如今陛下的太子对绯儿纠缠不休,这一生我都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她。”

他深吸一口气,“若非绯儿如今五识尽失,我早就带她离开了,也不至于…”

云皇一直没说话,到此时才突然开口。

“当真无药可医了么?”

慕容于文一怔,以为他是嫌弃凤君华,立即冷笑。

“贵国太子一手好医术,他都没办法,陛下您认为呢?”他语气变得越发生疏冷硬起来,“不过请陛下放心,绯儿以后如何,无需陛下操心。若云太子真治不好她,草民自会带她离开,绝不拖累陛下…”

“闭嘴!”

云皇忽然发怒,他一挥袖,将桌子上的奏折全数挥落在地,面色满是愤怒和悔恨。

“别说了。”

他苍凉的向后靠了靠,一瞬间似乎苍老了十岁。

看到这样的云皇,慕容于文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也不再说话刺激他了,只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若是还对千影有一丝歉疚,对绯儿有一丝怜惜,那么现在告诉绯儿真相。如今的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她会崩溃的。”

云皇手指动了动,而后冷冷抬头看着他。

“既然你早就怀疑,为何不说出来?为什么到不可挽回的时候才来告诉朕?十二年前你为什么不说?若那时朕知道,若那时…”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痛苦的喃喃自语着。

“墨儿怎么可以爱上她?他们怎么可以在一起,那是…”

“陛下。”

慕容于文打断他最后两个字,“一切等过了今晚再说。”他缓了缓情绪,道:“云太子说,会在今晚月圆之夜催动绯儿体内的定魂珠和还魂珠刺激她的五识,或许可以医好她。还有,在此之前,希望陛下不要召绯儿进宫,也不要将这件事透露半分。如今最重要的,是将绯儿给治好。今夜过后,无论她能不能痊愈,我都会带她离开,远离东越。至于云太子,还请陛下约束之,莫要因此害人害己。”

他说完也不待云皇说话,转身就走了出去。

云皇怔怔的坐着,老眼里写满了沧桑和悲凉。他想起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想起那个许多年前他无意犯下的过错,那是他心里最深也最不想面对的秘密。

那天他喝多了,无意间闯进一座熟悉的宫殿,打开门走了进去,隐约看见一女子伏在床边,似乎在承受什么一般,极力的压抑低吟。

他醉眼迷蒙,眼前缓缓浮现晴岚的身影,情不自禁的呢喃一声,然后就走了过去。

……

那一夜记忆如此模糊却又十分清晰,他记得他撕碎了她的衣服,记得她似娇似嗔似害怕又似害羞的低吟。酒意控制了神经,他朝她压了下去。她在挣扎,在哭泣…

翌日醒来后,身边已无佳人倩影,他几乎以为那只是自己做了个春梦。然而眼角余光又瞥见地上撕碎的衣裙,那是…

他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立即下了床,或许是宿醉,他有些站不稳的用手支撑住床栏,喘息着低下头,却又猛然看见床单上几滴鲜血如寒梅绽放,鲜红而刺人眼球。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坐在了地上。

……

原本以为那个女子走了,这一切的一切也都随风而散,没有任何人知晓。可是天不遂人愿,竟然又祸害了下一代。

老天爷,你这是在惩罚我么?我已经负了雪裳,又对不起晴岚,如今,你却又让我知道,这些年里我还亏负了另一个女人。

难道这就是云家男儿的劫么?

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颓然的低着头,周身散发着悲凉的气息。

这时门外有人来报,“陛下,皇后娘娘差人来问您过不过去用午膳?”

云皇怔了怔,想起如今还缠绵病榻的皇后,眼神里又溢满了愧疚和痛楚。

“不了。”他道:“告诉皇后,朕还有政务没处理完,让她别等朕了。”

“是。”

宫人退下了,他却盯着空无一物的桌子发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晴岚,她如今还在病重,该怎样告诉她这个真相?

她会受不了的。

慕容于文说得对,一切,还是等那女孩儿好了以后再说吧。

脑海中又浮现起那日见到的凤君华,当时他便有所怀疑,只是没想到…

他闭了闭眼。

千影,这是你给我的报应么?

她,竟然是…我的女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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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凤君华没什么感觉,因为如今她的世界是黑暗的,即便是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也没什么感觉。云墨抱着她进了屋将她平放在床上,然后一字一句的在她手心上写。

“这些天赶路一定很累了,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还要进宫一趟,待会儿回来再陪你。”

她温顺的点点头。

“早点回来。”

火儿在桌子上写下这几个字,他笑了,心中划过一阵阵暖流。他知道,那叫做幸福。

如今的她,就像一个舍不得丈夫离家的妻子,整天盼着他陪在她身边。

这种感觉,很好。

但能持续多久?等所有真相都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他们会如何?她会接受这种不伦的情感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如同他对她说的那样,他不放手,永远都不会放手。

无论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禁忌血缘,他都不放手。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看着她温顺的躺在床上,他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换来他浅浅一笑。他也微笑,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再小心翼翼的把门关上了。

其实不用那么小心,她听不见的。

凤君华垂下眸子,在心里呼唤火儿。火儿立即跳了过来,用自己的头亲昵的去蹭她的下巴。

“火儿,他有心事。”虽然失去了五识,但她的心还是能够察觉到他的异样。这种变化,早在她恢复记忆那晚就存在于她心底,只是一直未曾去探索。因为那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时间去探索去思考。而伴随着离开南陵,伴随着每次慕容于文阻止他俩在一起,他便越来越心事重重。

她很疑惑,天下大事都尽在他掌握之中,那么如今能让他犯难在意的,就只有儿女情长了。

为什么?

似乎不止是因为慕容于文的阻止,还有着许多其他意外或者本身就存在而不幸被他发现又无法跨域的鸿沟?

火儿乖顺的躺在她怀里,人类的情感最复杂,不是它这颗小脑袋能想得明白的。它现在就希望自己的主人好起来,不要天天跟个木头人一样,它看着也伤心难过。

凤君华也不期待能从它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叹息了声,按照脑海中的记忆看向窗户。不到九月,东越的气候应该是暖如春的,而此时正午,外面会有阳光吧?

她似乎,好久都没有感受过阳光的温度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大概,从她做杀手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永远没有看见阳光的机会了。只是如今老天爷给了她一个更深的一击,让她索性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下子,她真正活在永不见天日的地狱里了。

小莺跟着云裔去了顺亲王府,看样子云裔有意要娶小莺为世子妃,只是小莺好像有些别扭。

算了,她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是不要去插手小莺的事了。

“你说…”

如今能听得懂她心里想法的,也就只有火儿了。此刻她真的万分庆幸当年用那块血玉与云墨交换了火儿,不然到了这般境地,她该有多绝望?

“我真的能好起来吗?”

火儿立即点头。

“会的,他是神医,他会治好你的。主人,你会好起来的。你要对他有信心,也要对你自己有信心,你不能放弃,不能…”它再聪明再有灵性也只是一直动物罢了,它不是人,也不会安慰人。

凤君华只是笑,其实她根本就不想睡。她原本就睡眠极轻极浅,失明以后更是惶恐,觉得自己什么时候都睡着,神智也就越发的清晰冷静。每天晚上都要他抱着她很久她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必定坐在她床前。

一个女人想要的最普通的幸福,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每天入睡前的最后一眼和第二天醒来后睁开眼睛的第一眼,都看到同一个人而已。只是可惜了,她如今看不见他。连这最平凡的幸福,也多了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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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桃林深处,凉亭中,刚下完一局棋的天机子抬头看了眼明月轩。

“你的棋艺可是下降了不少。”

明月轩淡笑,“师兄棋艺越发精湛,小弟甘拜下风。”

天机子一挥袖,桌上交错纵横的黑白棋子尽数回到棋罐中。他用一种了然而淡定的语气说道:“你心不静,自然频频输给我。”

明月轩不否认,抬手喝茶。

天机子又道:“想去找她?”

明月轩手指一顿,抿唇不语。

天机子摇头叹息,“师弟,十多年前我就说过,红尘于你是劫,若你永远在此清修,日后必有所成,当流芳百世为后人敬仰。只是你一意孤行,如今…”

“我出生不久就被师父接走,母后年年来信询问安好,甚至连她寿辰之际我都没法回去为她贺寿。”明月轩放下了茶杯,“那年她重病,身为人子,我岂能置生母于不顾?岂非不孝之极?”

天机子不说话。

明月轩难得的叹息一声。

“原本我是想等母后病好就回山,但母后声声哀求,我只得留下,以尽为人子之孝。”

他站起来,银色衣袍扫过地面花瓣,似乎连空气都多了淡淡香味。道:“我本以为,她就此消失也就罢了。十二年,她消失了十二年,却又出现了。”

他眼神微暗,嘴角浮现淡淡苦笑,随即又疑惑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看过她的命格。当年她被人送去异世乃是动用天极八卦上古大法而致五星连珠之故。而五星连珠这种异象百年难得一遇,按照她的寿命来算,她今生都无法再回来才是。为何又…”

天机子默了默,眼神里似乎闪过异样的情绪,然后道:“因为有人再次启用了禁忌大发催动五星连珠打开时空缝隙将她拉了回来。”

明月轩微微一震,却也并不是十分惊讶,仿佛早有此猜想,如今只是得到了证实而已。

他转身看着静坐不动的天机子,“师兄,除了玉晶宫宫主和八大长老以外,这世上会推演无形算数的并不多。而且有如此功力的,更是屈指可数。你是其中一个,但当时你伤势未痊愈,并不可能动用此折寿之法将她从异世拉回来。那么也就只有…”

“你猜得不错。”

天机子微微一叹,神情有几分叹息。

“他也是我的师弟,你的二师兄,也就是你那个一母同胞的皇兄的师父璇玑子。”他站起来,负手走过,神情遥远。“师弟天资聪颖悟性颇高,只是心思不纯野心过大,后被师父逐出师门赶下了山。他总觉得师父偏心于我,因此视我为生平死敌,处处与我作对。十二年前,他来找我,与我大战一场,两败俱伤。那天天有异象,便是他动的手脚。”

“可他为什么那么做?”

天机子神情更加悠远。

“我也不太清楚。”他摇摇头,“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下山看看。却不曾想,她居然是千影的女儿。”他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不过那时她正有一劫难,师弟开启时空将她拉回来,倒是救了她一命。”

明月轩顿了顿,道:“师兄,依你所言,二师兄必然是一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宁愿折寿也要动用禁忌大发将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女子拉回来?他想要做什么?”

天机子面色黯然。

“我下山后去找过他,但却刻意的在躲着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我可以确定,此事绝对非比寻常,我只怕他会祸害天下啊。”

明月轩若有所思。

天机子又瞥他一眼,“师弟,你下山去吧。”

明月轩怔了怔,“师兄这是何意?”

天机子神情有些高深,“你当年下山,便再也脱不了红尘之气了,即便是在这里呆一辈子也静不下心来。去找她吧,解铃还须系铃人。墨儿虽然是我的徒儿,但你也是我的师弟。情爱之事,谈不上公平与否,也没有谁是谁非。你若不去找她,一生心结难了,于你日后修行更无益。所以,你下山去吧,说不定命运还会有转折,只看你会不会把握了。”

他已经飘然出了凉亭,声音远远的飘来,带着微微惆怅和对命运的了然和高深。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既然那么早就迎来了凤凰诀的情劫,一生之中情路已然开始,未来还有许多坎坷磨折。你,墨儿,还有更多的人都与她有斩不断的联系。更何况你命中还注定与一女子有所牵扯,去吧。”

他负手而立,已经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前世缘,今世了,莫待来世、空追忆。”

莫待来世、空追忆。

明月轩咀嚼着最后一句话,眼底那层纠缠得如同乱麻的漩涡一点点散开,似有明光冲破黑暗,直照海底无尽深渊。

他抬头对着关闭的大门道:“多谢师兄,小弟告辞。”

他说完就转身,很快走出了桃林,入目所见依旧冰雪世界。而转身,那美如仙境的桃花林已经消散无踪。

……

晚膳的时候云墨才从皇宫里回来,凤君华也早已醒了很久了。他走了过来,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似乎有些暗沉。

她在心里问,“你怎么了?”

云墨将她揽入怀中,在她手心写。

“没事。”

她没再问,他不想说他再问也没意义。

他将她抱起来,坐到桌边。

“先吃饭。”

他总是记得她的爱好,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而且总是顾及她如今的身体状况给她配好药膳,再一口一口的喂她吃下去。

她觉得,虽然现在她是个废人了,却依旧觉得很幸福,从未有过的幸福。

吃完了饭,他又将她抱出去在院子里休息一会儿。应她所求,他让人给她做了轮椅。其实最初的惶恐害怕过后,她没那么脆弱,她只要知道他就在她不远处就行。

似乎不知不觉,她对他的依赖越来越深了呢。

他将她放在轮椅上,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

“待会儿月亮出来了我就帮你运功催动你体内的定魂珠和还魂珠。”他一字一句写得很缓慢,因为知道她这点感知其实很薄弱,生怕她错漏了一个字。顿了顿,他又继续写。

“青鸾,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

她只是笑笑,如果能好起来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能,她也不再怨天尤人。上天夺走了她太多东西,索性却给了她一分世上无数人努力一生都无法获得的真爱,她已经很知足。但如果有可能,她还是希望至少自己能说话,能回应他的感情。

他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中,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的写,通过这种方式与她对话,告诉她周围的一切声音和万物形态。她安静的感受着,她知道,他是担心她这样封闭久了,会忘记对这世界所有万物的认知,即便以后好了,只怕也会如初生婴儿般对什么都懵懵懂懂。

忽然心中一动,她招来火儿,让火儿把她心里所想都写下来。

“你说,如果当初我娘没有离开,如果我爹干脆为我娘留在东越,我和你是不是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了?”

他看着火儿在那白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那些字,眼神里也随之起伏跌宕,抱着她的手微微收紧。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将心里的秘密全都对她诉说。

如果她知道了,知道他们之间那一层禁忌的关系,她会如何?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直接推开他就走?心里忽然升起浓浓的害怕。

“青鸾。”

他在她手心重重的写,“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我。”

她有些怔愣,这句话他强调了无数遍,似乎极为害怕她离开他。

“你怎么了?”

不用火儿写,他也能从她此刻的表情中猜到她的疑问。

“没事。”

他抵着她的额头,在她手心写。

“只是怕你突然有一天就离我而去了,那我到时候该怎么办?”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然后继续在她手心写。

“青鸾,你记住,这辈子我都不会对你放手,无论发生什么事。如果你要逃,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

以前他也说过这种话,只是此时似乎强调意味更浓,他在害怕什么?

她想问,他却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将她牢牢的禁锢在怀中,一起等月亮出来。

……

慕容于文负手而立,看着不远处寂静相拥的男女,眼神里若有感叹。

慕容琉风走过来,“爹,姐姐会好么?”

“会。”

慕容于文语气并不确定,实际上他如今倒是希望她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想,忘掉一切才是最好的。

忘掉?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上次在南陵碧霄殿里,你姐姐曾经拿出一颗忘情丹,你可知道后来她放在哪儿了?”

慕容琉风摇摇头,又奇怪的看着他。

“爹,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会…”他眼神渐渐带了些不赞同,“你不会还想着要拆散姐姐和云墨吧?您可别怪我多嘴,本来我也是不希望姐姐跟云墨在一起的,好歹云墨是太子,未来的皇帝,我可不希望姐姐以后日日跟人争宠分享一个丈夫。可是这段时间您也看到了,云墨对姐姐真的是呵护备至。姐姐都这样了,他还对姐姐一如往昔,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对姐姐做到这个地步?况且姐姐如今根本就离不开云墨,您要是真的拆散了他们,这不等于要姐姐的命嘛。”

慕容于文抿唇,还未开口,慕容琉风又道:“姐姐好不容易打开心结,如今您非要她离开自己喜欢的男人,她能受得了吗?您看,姐姐如今什么事也做不了,也不许我们靠近,也就只有云墨才能接近她,这说明什么?说明姐姐潜意识里相信云墨不会伤害她。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下意识依赖的人往往是她心底最重要的那个人,爹,您不想看到姐姐伤心难过甚至是绝望吧?”

慕容于文一噎,慕容琉风说得很有道理。他就是明白,才不能任由云墨和凤君华再继续这样下去,否则就真的铸成大错了。今天云墨进宫,他不信云皇没告诉他真相。或者云墨早就已经知道,只是一直不愿面对而已。难道他非要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才肯放手不成?

想来想去还是怪他,如果当初他没有顾虑,如果当初他就直接告诉绯儿真相,尽管那时候的他根本不能确定,好歹可以制止他们继续发展下去。

如今,什么都晚了。

见他不说话,慕容琉风又懒懒道:“爹,我真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师父,你们为什么偏要反对姐姐和云墨在一起?我看他们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在一起挺好的。”

“你不懂。”

慕容于文叹息着摇头,“他们…他们不能在一起。”

慕容琉风决定老爹太过固执了,也不想再浪费口舌了。

“待会儿云墨要借月之精华来帮助姐姐恢复,我得在这里给他们护法。时间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息吧。”

慕容于文不动,这个时候他怎么能走?

这时,易水云也来了,与他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耐心的等着月亮出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月亮终于出来了。

云墨低头看着她沐浴在月色下温柔精致的眉眼,然后在她手心里写。

“我在地上摆了八卦阵图,待会儿你就坐在里面。放心,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她点头。

他站起来,抱着她走向早就摆好的八卦阵图,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最中心。

她安静的坐着,索性经过这段时间的习惯,她已经能够不依靠任何外物的坐着不倒了。

云墨也坐在了她面前,手指点在她眉心处,刹那间身影幻化于四面八方,点了她浑身几个大穴,而后另外一只手运功托起她双掌,真气缓缓输行。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熟悉的气流在身体里缓缓流过,将她本身的真气汇聚相融,然后全都涌向一个点。

那是定魂珠和还魂珠所在之地,无数真气全都集中在那个地方,她本身的真气加上两颗珠子的灵力让她的身体几乎承受不了,浑身再次光芒大盛,她面容也开始泛红,额头上冒出岑岑冷汗。

慕容于文等人早已飞了过去,抬头看着天上明月,然后齐齐施功将真气汇聚在手指,对准明月。

太极八卦图也开始散发出金光,将云墨和凤君华团团围住。两人都闭着眼睛,围着中心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她承受着他的真气,然后借助他的真气将自己的凤凰真力慢慢激活,冲破那些因丧失五识而堵塞了的经脉,感觉到定魂珠和还魂珠的力量已经在复苏,窜过她的奇经八脉甚至五官。

凤凰诀被彻底催动,她开始运行着凤舞九天的心法口诀,夜空中圆盘似的明月投下一束光晕,照在她身上,再加上慕容于文等人的帮助,那光晕越来越大,隐隐约约看见有气流在涌动,全数进入了凤君华的眉心。一瞬间她的肌肤似乎变得透明了,甚至能清楚的看清那月色精华在慢慢修复她的经脉。

几人都眼神一亮,想着这办法说不定还真有效果。

月光和红光几乎将这片天地照得如同白昼,慢慢的,云墨和凤君华旋转的速度缓了下去,最后静止不动。凤君华面色也恢复了正常,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以了。”

云墨没有睁开眼,淡淡说了一句。

慕容于文几人会意的收手,然后齐齐看向凤君华。

凤君华紧闭着眼睛,还在疏通体内那些不太顺畅的气流,然后感应到丹田处浓浓的热流在汇聚,那是她的凤凰真力加上还魂珠和定魂珠的力量,此时那股力量正在不断加大,似乎要爆出体外。

她浑身开始发热,只觉得整个人似乎要爆炸了一般。

云墨已经收功,而后身影一闪来到她身后,双手食指和中指并列于太阳穴处,帮助她将那些强大的真气疏通。

凤君华觉得越来越热,那股力量也越来越强大,几乎要冲破了喉咙。周身强光大盛,她猛然睁眼,漆黑的眼睛里划过熠熠红光,似此刻眉心处显映的火莲。

金光还在四肢运行,缓缓向上而去,直到运行到顶点,她猛然吐出一口血,然后在几人惊呼声中倒在了云墨怀里。

“绯儿…”

“姐姐。”

慕容于文等人围上来,急急问:“绯儿怎么了?”

云墨给她把了脉,“脉象正常,之前堵塞的淤血已经除去,现在她只需要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后再看看情况如何。”

他说完就将凤君华抱了起来,也不理会几人,径自回到了凤君华的房间。

慕容琉风有些茫然的望了望他的背影,有对身旁的慕容于文道:“爹,现在怎么办?”

慕容于文不说话,叹了声,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爹…”慕容琉风刚唤了声就被易水云打断,“风儿,如今最后的方法我们已经试过了,到底有没有用我们都不知道。你与其在这里纠结,还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说明定明天一早起来你姐姐就能说会跳了。”

慕容琉风仔细想了想,而后展颜笑道:“说得也是,那我回去了。时间不早了,师父,您也回去休息吧。”

易水云点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长长一叹。

明天…

如果凤君华彻底好了,知道了那件事情,只怕会比现在痛苦千万倍。

情字伤人啊。

他摇头,无声离去。

……

云墨将凤君华送回房以后就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守在她床边,目光专注的看着她的睡颜。

明天…

明天会如何?

有时候,他倒真希望她永远都这个样子,什么都不知道,永远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比什么都好。

可是天还是亮了,第一缕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射进来的时候,凤君华就颤动着眼睫醒了过来。云墨一晚上没睡,见她睁开眼睛,连忙过去扶她。

“青鸾?”

凤君华有一霎的茫然,她望着他,努力了很久,结果很悲哀的发现自己还是看不见。

把失落掩藏在心里,下意识开口让他不要担心。

“没…”

刚一开口她就愣住了。

她能说话了?

刚才,她明明听见自己的发音。

等等,听见?

她睁大眼睛,浑身都因为激动而颤抖。刚才他在唤她,不是在她手心写字,她听见了,她真的听见了。虽然很模糊,但她真的能够听见他说话了。

她欣喜,她兴奋,她激动得险些要落泪。

云墨显然也为之一震,而后握着她双肩,道:“你别急,慢慢说。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

火儿睁大一双晶亮的眸子,满怀希望的看着她。

是。

一个字在舌尖搅动了半天,却始终无法说出口。她有些着急起来,挥动着手想要表达什么。然后下一刻,她又僵住了,猛然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还是抬不起双臂,但她手指能动了。

“我…”

云墨有些明白了,或许之前五识被封闭太久,她需要适应,所以短时间内还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青鸾。”

他握着她的手,“不要着急,你现在就如同婴儿学习走路,要慢慢来。你能发音了对不对?只是说不完整。而且你的手有知觉了,那么你的脚呢?是不是也有知觉?”

她怔了怔,而后努力的用自己的手指去够他的衣袖,张嘴想要说话。

“我…下地…”

他听明白了,她是让他扶她下床自己走路。他点头,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坐起来。

“现在自己试一试,能不能站起来?”

因为刚刚恢复听觉,她听力还有些模糊,所以他需要凑近她耳边一字一句说得很缓慢很清晰她才能勉强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她点点头,然后双脚着地,身体又是一僵。

她感应到了,她的脚有知觉了。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的站起来,然后脚下立即一软,云墨伸手接住她。

“青鸾。”

她却在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她还是说不完整,然而脸上的神色却说明了她此刻有多兴奋。他感受得到,她想说,她有知觉了,她不再是一个没用废物了。

她紧紧的贴着他的胸怀,喜极而泣。

云墨牢牢的抱着她,也为她开心。

“我说过,你会好的,青鸾。你现在只需要时间,我会帮你,相信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和以前一样能走能跳了。”

她用力的点头,心里难免有些黯然。

只是她的眼睛,仍旧是看不见。

像是感应得到她在想什么一样,下一刻,他的手就捂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轻柔却坚定道:“青鸾,你会看见的,你的眼睛会恢复的,相信我。”

她不说话,仍旧用力的点头,她相信他。

……

凤君华好了,凤含莺和云裔一大早来到这里就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激动得拉住云裔的手臂连连道:“花和尚,我没听错吧?我姐真的好了?她的五识都恢复了吗?她能听见我说话,会走会跑再也不会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了是不是?”

她说着说着,眼睛里便含了泪水,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云裔叹息着去给她擦眼泪,“咱们先去看看她吧,他们只说你姐现在好了些,但具体到了什么程度还不知道。”

她连连点头,“好。”

……

正厅里,云墨正在喂凤君华喝粥。

凤含莺和云裔急急而来的时候刚好碰到闻讯而来的慕容于文等人,他们齐齐走进去。

“姐…”

“绯儿。”

声音太杂,她听不太清楚,有些茫然的望向云墨。刚才她吃了一口粥,却不是没有味道,舌尖清晰的传来淡淡的咸。于是她张了张口,“我…渴…”

跑得最快的凤含莺和慕容琉风听见这两个字,同时停住了脚步,然后齐齐睁大眼睛,眼神里都有着激动之色。

凤君华缓缓回头,手指扯着云墨的衣袖。

“他…几…个…”

她在问,来了多少人?他们分别是谁?

云墨在她耳边说:“你爹和你弟弟以及易先生,你妹妹和子安都来了,他们都在看着你。”

她脸上茫然之色渐渐退去,绽开一抹笑意。

“弟…弟…”她只能发单音节,但却足以让慕容琉风欣喜若狂,他连忙奔过去蹲在凤君华身边,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姐姐,你能说话了?是不是,你能说话了…”

凤君华想了想,然后很努力的想抬起自己的手,却始终觉得无力。云墨在一边看见了,拉过她的手靠近慕容琉风,她动了动手指,终于触摸到慕容琉风的脸,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震,然后又笑了。

“我…”

云墨又凑近她耳边,“感受到了吗?”

她点头。

“嗯。”

“姐…”

凤含莺慢慢的走过来,也蹲在她脚边,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

“你的眼睛…”

她已经发现了,她还是看不见。

凤君华摇摇头,“不…”

云墨自动给她翻译,“她说她很好,让你们别担心。”

凤君华笑着点头,示意他说得很对。

“姐…”

凤含莺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慕容于文颤颤巍巍的走过来,蠕动着唇,嘶哑的唤了声。

“绯儿…”

凤君华抬头,一个‘爹’字在舌尖缠绕了大半天始终无法吐出来。她皱了皱眉,而后脑海里光芒一闪。她张嘴唤道:“爸…爸…”

慕容于文怔了怔,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凤含莺哽咽着解释,“爸爸的意思,就是爹爹。她在叫您…”

凤君华用力点头,又张了张嘴。

“爸爸。”

这一次,她说得无比清晰。

慕容于文激动得险些落泪,张了张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只是重重点头,哎了一声。

“云太子。”

易水云好歹还比较冷静,“三小姐如今还是不能和正常人一样吗?”

“对啊。”

凤含莺擦干眼泪,抬头看着云墨。

“我姐姐为什么还是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甚至都叫不出我的名字。”

云墨解释道:“她现在就相当于刚刚开启灵识的婴儿,要一步步来,总不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那她的眼睛呢?”

通过刚才云墨和凤君华的交流,再加上这番话,凤含莺倒是有些明白了,如果隔得远,估计自己说的话她还是听不清楚。正好,这个问题她听了只怕会更伤心,于是就刻意压低了声音问:“她是完全看不见还是看东西模糊?”

云墨没回答,只是无声的摇摇头。

凤含莺眼神一暗,知道凤君华还是看不见。

云裔皱了皱眉,“没有办法吗?”

云墨不说话,只是看着凤君华的眼神了有掩饰不了的悲切和怜惜。

慕容于文失望的叹息一声,走过来扶凤君华。

“绯儿…”

谁知他刚一触及凤君华的肩膀,她就下意识的抖了抖,然后靠向云墨,面上有微微慌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自她丧失五识以后,除非必要,而且必须云墨在场的时候,她可以主动接触其他人,但若别人来触碰她,她还是会害怕。尤其是现在她半失言半耳聋,什么都听不甚清晰比完全听不见还让她恐慌彷徨。所以潜意识里,她还是有些抵触其他人的触碰。

“子…”

她只能吐出一个单音节,面上却写满了求助两个字。

慕容于文手一僵。云墨已经环住了她的肩膀,示意她别害怕,然后抬头对慕容于文道:“她现在还不太适应有人靠近,过段时间吧,等她完全看得见了,就不会这样了。”

慕容于文张口欲言,见凤君华浑身缩成一团紧紧靠在云墨怀里,手指还死死的抓着他的衣服,显然是对外界十分害怕而下意识寻求最想依靠的人。

这般情状,显然是已对云墨情根深种。

可他们却又是…

易水云走过来,对他摇摇头,传音道:“侯爷,切勿操之过急,否则对三小姐有害无益。事情已经到了如今地步,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慕容于文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息一声,对凤君华道:“绯儿,你好好休息,爹改日再来看你。”

看来他得进宫一趟,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们两人继续住在同一屋檐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姐姐…”

慕容琉风十分伤心,想要说什么,却被慕容于文给拉走了。

“姐。”凤含莺也很难过,问云墨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恢复?”

“不好说。”

云墨将凤君华扶起来,让她自己站在地面上。

“不过她心性坚毅,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只除了眼睛…”

凤含莺也知道这事儿不能一蹴而就,她站了起来。

“那我要留在这里照顾我姐。不管怎么说,我跟姐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她对我总比对外人少几分防备。”

“好。”

云墨点头答应了。

云裔在一边撇了撇嘴,看了眼凤君华,然后对云墨道:“我有点事要问你。”

云墨面色无波,“如果是私事的话,我现在没空。如果是公事,就进宫和父皇商量。”

云裔被他堵得一噎,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她又不是小孩子,有小莺在这里,你还不放心?”

“她现在形同婴孩儿。”

云墨说完就不再理他,半扶着凤君华一步步向外走去。

“哎…”云裔原本想唤住他,被凤含莺一把拍下手臂。“我姐现在就依赖云墨一个人,你有什么事不能以后再说吗?十万火急?”

“我…”

他刚开口就被凤含莺给打断,“再十万火急也没我姐重要。”

她说完也走了出去。

云裔盯着她的背影,一会儿指着她离去的方向,一会儿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摸了摸鼻头,有些郁闷的自言自语。

“一个是有了女人就忘了兄弟,一个是有了姐妹就忘了男人,我怎么就那么倒霉?”

秋松秋兰进来收拾桌子,闻言不由得捂唇低笑。云裔抬头瞪了二人一眼,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

慕容于文又进了一趟皇宫,不到半个时辰又出了宫,神色叹息而无奈。

云皇听说了凤君华的事儿,原本想下令接她进宫调养,但又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正好,皇后病了许久不见起色,便让云墨回宫住,顺便给皇后看诊。他是神医,太医院所有太医的医术加起来都不如他。身为人子,云墨自然是不会拒绝这个要求的。凤君华如今离不开他,便只能跟随他入宫住着。

云皇原本还想给慕容于文封个官职,却被慕容于文拒绝了,他现在只想自己的女儿赶快好起来,然后带她离开。不过显然云皇是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再流落民间的。他也不着急,让人给慕容于文准备了住处,派人好生伺候着。慕容于文倒也不拒绝,安安心心的等着凤君华恢复。

打开了五识以后,凤君华不再如之前那般如同置身在冰冷黑暗中,虽然看不见,但她能隐约听得见了。

除了进宫给皇后看诊,云墨几乎放下了所有公务,日日寸步不离的陪着她。对此云皇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好歹还是顾及凤君华的身体,未曾多说什么。他有心想让凤君华住进后宫,派人伺候着,正好将她和云墨分开。可是一来凤君华肯定不愿意,皇后也会起疑,想想后也只得作罢。

经过七八天的调养,凤君华现在基本上能结结巴巴说完一句完整的话了,不需要搀扶的情况下也能自己杵着拐杖行走,只是不能走太久。而她的味觉和嗅觉也差不多完全恢复,听觉虽然还有些模糊,但比之前好了很多。

秋松秋兰天天给她用药浴泡着,凤含莺也随时在侧,替她沐浴更衣。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渐渐能够接受旁人的靠近,对外界不再那么恐慌了。不过让她很奇怪的是,云皇居然亲自来看过她两次,说话吞吞吐吐的,几次想要说什么,就会被云墨适当的打断。她总觉得,这两父子有事情瞒着她,而且是关于她的。她想问,云墨却总是避重就轻的一笔带过。

她心里有些郁闷,不太喜欢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也不想让离恨宫的人去查,她说过要相信他,就不能对他有丝毫怀疑。罢了,他不让她知道的事情,总是为了她好。

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便松了口气,天天都会出去走走,以放松心情。

皇宫很大,她不熟悉,而且看不见,也只能在东宫适当的行走。

今天下朝后云墨就被云皇召去了御书房,云墨去了。刚走进御书房,迎面就飞来了一个茶杯,伴随着云皇的怒吼声。

“孽子!”

云墨伸手一接,面不改色的拱手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云皇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你还知道朕是你父皇?”

“父皇言重了。”云墨依旧面色无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臣怎敢忘?”

他越是淡然,云皇就越是愤怒。

“你…”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心里的愤怒,冷冷的看着云墨。

“朕听说她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便让她搬进后宫,朕已经让人收拾好了…”

“父皇。”

云墨淡淡的打断他的话,“皇宫人多口杂,她不习惯。”

“不习惯也得习惯。”云皇怒吼,“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可是你…”

“她是儿臣的未婚妻。”云墨又及时的打断他,“父皇您的儿媳妇。”

云皇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疯了?”

“儿臣很清醒。”云墨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等她好了以后,儿臣便会娶她为妻…”

“闭嘴。”

云皇怒不可遏的打断他,“你…你这个孽子。”他手指颤抖,眼神沉痛而震怒。“你这是在乱伦,乱伦你知不知道?”

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半垂着眼睫,脸色似乎有些白,眼神也多了几分荒凉之色,声音却依旧淡定无波。

“师叔侄而已,儿臣不在意,她也不在意,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你明知道她是你的…”

云墨脸色冷了下来,眼神刹那间如坠寒冰冷窖,嗖嗖的渗出几分寒意来。云皇被那眼神望着,也不由得心中微惊。这个儿子从小就心思深沉诡谲,常人难以攒侧,便是连他这个做父亲的有时也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云墨向来都是万事底定在胸,温润而高贵,鲜少露出这般森寒逼迫的神情,尤其是对他这个父亲。

似乎,这还是第一次。

也不过一刹那,云墨便收了眼底森然之色,语气却有些冷。

“父皇,那只是您年轻之时犯下的错,与她何干?”

一句话竟然让云皇哑口无言。

云墨神容淡淡而语气犀利,“当年您负了我母亲,又伤了千姨,如今,连她的女儿都不放过么?您欠下的债,为何要让您的子女来还?”

云皇呼吸一滞。

云墨却还在说,“当初您为母后弃六宫,天下人言父皇您对母后情深意重,儿臣亦对父皇钦佩在心。而如今不过二十年,父皇您若执意而为,又是将母后置于何地?”

长久的沉默在御书房里蔓延,云皇原本震怒的面容逐渐被愧疚和痛苦覆盖,淹没了满眼的苍凉和无奈。

……

“慕容琉绯,凤君华,云墨,我以我的魂灵诅咒你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无法在一起,哈哈哈……厄…”

凄厉而疯狂的笑声如魔音穿耳,似乎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撕碎。

“不要——”

凤君华惊叫一声,睁眼四面黑暗什么都没有。她才蓦然惊觉,原来自己在做梦。只是很奇怪,为什么突然就梦到那天在南陵碧霄宫里孟月眉临死前的诅咒呢?

她心里有些不安,而后听到有人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姐,你怎么了?”

是凤含莺。

她抬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没事,只是做…了个…梦。”

她低头,手指紧了紧,那件衣裳还在。可是,他却不在。

“他…还没回来吗?”

凤含莺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笑了笑。

“哦,刚才有人来传话。说姐夫被他父皇召去御书房了,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找他商量,不过姐你也不用担心,姐夫很快就会回来陪你用午膳的。”

她点点头,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

凤含莺低头看见那件黑袍,了然而暧昧道:“姐,你在给姐夫做衣服啊?”

她总是叫云墨姐夫,久而久之凤君华也习惯了,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从他去上朝以后,她就坐在软榻上给他缝衣服,没想到不小心给睡着了。

凤君华笑着道:“姐夫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不过…”她皱了皱眉,“姐,你刚才就这么睡着了,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我还是扶你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不用。”凤君华摇了摇头,“就快缝好了,等一会儿他也该回来了,正好试一试合不合身。”她声音低了下去,“我也没给他做过衣服,也不知道…尺寸大小…合不合适。”

凤含莺原本想笑,而后又想起一个问题,做针线活最是伤眼睛。可刚才她看自己的时候眼神依旧是空洞的,那也就是说她还是没有恢复视觉。

“姐,你的眼睛…”

凤君华知道她想说什么,“我…娘…有一门绝学,叫做‘千、丝、万、缕’,手法独特…而精致,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做绣工衣裳。虽然那手法我…只用过一次,但好在记忆力超强,习…惯了…就好。”她抬起头,指了指某个方向。

“你看…看到墙壁上挂…挂着的那幅…幅狩猎图…没…没有?那不…是画的,而是…是绣出来的,就是‘千、丝、万、缕’。”

当初云墨从猎场将她带回来,她睁开眼就看见了那幅狩猎图,当时就觉得那绣工十分熟悉,恢复记忆以后她才知道,一切来源于她的母亲。

“那是…是他绣、的。”

凤含莺很是惊叹,一个男人也能有那么好精细的绣工。

“真是呢,你不说我都看不出来,还以为是宫廷最好的绣工绣的呢。”

凤君华只是笑了笑,最后一针完毕,她将那件袍子抖了抖。

“好了。”

凤君华回头一看,而后眼睛一亮。

“真好看。姐,这衣服姐夫穿着一定合身…”她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站起来的凤君华,结结巴巴道:“姐,你的脚…”

凤君华抿唇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我、已经能…能够和正常人一样…自…自由行走了,以后不需要有人搀、扶也不需…需要拐杖了。”

凤含莺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而后猛的抓住她的手,眼神比星子还灿亮。

“姐,你刚才在和我说话,你能完全听见了是不是?你说话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你…你恢复了?”她激动着,颤抖着,比凤君华还高兴。

凤君华按住她的手,面上也满是喜悦。

“小声、点。”她说,而后凭着记忆向外面望了望,低声说:“你带、我,我进宫。我…我想、亲…亲自将…将这衣服给…给他穿…穿上。”尽管说话还有些困难,有些字需要停顿一会儿才能说出口,但好歹她现在能完整的说完一句话了。

“如果不…合、合适。我再…再改。”

凤含莺想了想,而后满面笑意的点头。

“好,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姐夫。”

两人刚一走出东宫没多久,云裔后脚就来了,神色十分急切而震惊。

“裔世子,您是来找殿下的吗?”秋松看着他,轻声询问。

云裔抬头看见她,点点头。

“他在哪儿?”

秋松道:“可是殿下还没回来啊。”

云裔皱眉,“那三小姐呢?”

“三小姐和凤姑娘刚才去找殿下了。”

“什么?”

云裔眉头皱得更深,低喃一声坏了,连忙转身就走。

“哎,世子…”秋松疑皱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原地喃喃自语。“奇怪,裔世子怎么了?怎么如此着急?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

凤君华身份特殊,在皇宫有自由出入的权利,凤含莺一说她要去御书房,宫人立即就殷勤的给她们带路。

而此时,御书房内,久久的沉默以后,云皇长长叹息一声。

“墨儿,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你要恨我我无话可说,可是如今事已至此,我不希望你步我的后尘一错再错啊。”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云墨冷着一张脸,眼神里有痛也有恨更有悲和无奈。

“我只知道她是我这辈子唯一认定的妻子,无论你们怎么反对如何阻止,我也要定她。”

“不能,不可以…”云皇痛悔的摇头,“墨儿,你不能犯此大错啊。她…她可是你…”他抬头,声音蓦然拔高。

“她是你的亲妹妹。”

------题外话------

呼呼,这一章也写得我好纠结啊好纠结,总觉得好像真的把女主虐的…咳咳,算了,我还是遁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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