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黔回神皱眉。
他当然不可能让一个小孩子去炸贼营。
跟组织联系上。
制定好计划,开始行动,容墨那边也安排人联络这边的倭贼长官,说他儿子在小南城,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条件,同意他们找人。
父子俩早已不在原来的住所了。
找起来很是麻烦。
黔黔也听说了容墨找孩子的消息,写了一封信塞容岁怀里,让他去找他爸,小家伙不肯,南黔说服他用了好大一番功夫。
容岁才磨磨蹭蹭出去。
回了家,容墨见他就一个人,着急道:“你爸呢?”
容岁把信拿给他,容墨心一凉,急忙拆开信封。
亲爱的先生。
展信佳。
知你思我,才写了这封信同你报平安,南边的风温暖和煦,朋友对我照顾有加,你且安心。
天气渐冷,先生要照顾好自己,胃不好,记得少吃辛辣食物,按时休息,莫要累垮了身体,你健康,便是我所愿。
千言万语,提笔无言,只待相逢。
四月归期不定,勿念勿找,等时间恰到好处,我等先生前来迎娶。
妻。
信封里没法透露太多,黔黔怕有心人看,给容墨定罪,只表达了思念,至于四月归,就眼前局势,怕是难。
容墨整个身子都跟着发僵。
容岁:“对了爹爹,爸爸还让您减轻我的功课,小孩子不能太累。”
容墨看向他,眼神微红,“你怎么不把他劝回来?你不是很怕你爸出事?”
容岁说的很平静:
“爸爸跟您一样,小南城的炮响枪声就没断过,血流成河,五步一残肢,十步一头颅,尸体堆积成山,比沪上惨百倍,爹爹,您见过人间炼狱吗?他们比赛杀人,您那天看到爸爸抱的孩子,死在了倭贼的刺刀下,战争不息,杀戮不止,您别再局限小情小爱了,过早暴露,我们都有危险。”
“他在哪?”容墨双目赤红,手背青筋暴突。
容岁声音仍旧稚嫩,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呵斥容墨:“爹爹!您受不了就去喝点酒麻痹自己!这是爸爸的选择,请您尊重!”
“我问你爸在哪!”容墨怒极,声音沉了不止一个度。
容岁吓一跳,“转移了,我不知道。”
容墨抬手,容岁眼睛一瞪,也生气了,腔调染上哭音,还把脸伸过去,“你打啊!爸爸都舍不得打我,你打!”
容墨气急,甩手离开。
容岁:“爸爸等您娶他!”
男人上楼的身影一顿,跟着快步离开楼梯,手里还拿着信,回书房,泪水模糊了眼眶。
他该把他扛回来。
半夜就该走。
一天五天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三个月四个月,确实如信上所说,归期不定,容墨憔悴了很多,容岁看在眼里也无奈。
容墨打入贼营,免不了被百姓辱骂,骂他是叛徒走狗,倭贼吃了几次败仗,怀疑上容墨,囚禁了容岁,拿他威胁容墨,背负受敌。
容墨掌握着大量财富,手里还有jun火,不能像对待普通民众一样说枪毙就枪毙,在囚禁容岁三个月后,供应不足,又来找容墨谈和。
把容家小少爷放了。
容墨不干了,五年了,没有一点黔黔的消息,如今还要用他的炮火对准同胞,他的底线,不允许被踩踏,数年的消耗战,倭贼同样损失惨重。
大炮对准倭贼,在双方交战中,容岁被炸聋了一只耳朵,容墨也因救儿子断了一只胳膊。
反派的潜能都是被激发。
容岁在此之后行事作风全然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45年,倭寇投降。
战争却没完。
容墨把全部身家无偿捐赠。
再之后,容岁从那年被乞丐哥哥护在怀里的襁褓婴儿,长成了像他父亲一样的大人,五官俊朗,眼神犀利,行事比前世还狠。
唯一不同,大概就是前世做的全是违背道德伦理的坏事,今生,他会把光照耀到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胜利了。
他的黔黔还没回来。
不是说四个月吗?
四年,三个四年。
意气风发的男人,经过岁月侵蚀,生了满头白发,断了一只手臂,精气神大大减弱,皮肤也不似年轻紧致,身体受过伤,后遗症随着时间显露,慢慢杵起了拐杖。
从四十岁,找到五十岁。
期间不免找到几个三四分相似。
可那些不是他的黔黔啊。
有一个,像极了二十出头的黎黔,可按年龄算,黔黔已经四十几了,少年说他姓柳,叫柳离。
少年的父亲是当年北军统领跟前的红人,柳庭,母亲姓黎,叫黎柔。
原来是黔黔的外甥。
都说外甥像舅舅。
太像了……
容墨笑了,怅然凄凉。
黎家不要黎黔,他也糊涂,这辈子就成过一次亲,还让黔黔跟公鸡拜堂,每每想到此,心就跟针戳了似的疼,裂开再缝合,鲜血流了满身。
在一起想过补,黔黔不干。
非要他兴趣起来再说。
容墨一向纵容,黔黔撒两句娇他就不知道哪面朝东了。
五十多了,身体每况愈下,不知道还能再等几年,五十五岁冬,容墨躺在床上,容岁坐在床沿眉染忧色,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爹,起来喝药了。”
容墨偏过头,不愿多言。
“你得喝药,喝了药病好才能继续等我爸,不然你先去了,留爸一个人吗?”
“我把你爸给弄丢了。”容墨声音沙哑的不成样。
容岁轻叹:“爸在等您,等您娶他,难道您要食言吗?”
在儿子的搀扶下坐起,左手端住药碗,送入口中,右臂显得尤为空荡,容岁每次都会自责,他的耳朵可以用助听器,父亲出门的假肢却不能动。
喝完药,容墨让容岁把镜子拿来。
年纪大了,容易伤春悲秋。
看着满鬓白发的自己,容墨心口酸涩,让容岁把他头发染黑,等黔黔回来,要给他看自己最好的一面。
视线撇到空荡的右臂,心脏一缩。
身体残缺,还配得上记忆里那个美好的少年吗?
一阵寒风吹进,容墨拢了拢衣服,杵着拐杖推开木窗,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雪,屋顶灌木的雪愈积愈厚,雪花随风落在窗沿,有那么几片,贴触肌肤,眨眼融化。
让容墨想起那年贴对联。
很多事情,在这一刻陡然清晰,像走马观花似的,在他脑中重复播映。
你干什么?我是你媳妇儿,踹你一脚怎么了?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我不说那群流氓欺负我……
谁让你让我跟公鸡拜堂,成了满城笑柄!
你不想结婚我们离!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
你把你家的对联拿出来吧,我帮你弄。
贴不贴啊?不贴我走了。
……
你有钱吗?能不能借我五万块银元?他们要钱,不给钱就伤害小宝。
……
我心里没人,骗你的,只有你。
……
当年的梦几乎刻进骨子,他知道老婆是个男人,铃铛有胎记,最重要,一定不能负他。
再回想,梦境早已模糊。
记忆里的脸,慢慢变成另一个模样,也很好看,只是他在哭,吃着蛋黄派堆起来的……蛋糕?
他在委屈。
难过。
为什么没人安慰他?
心好痛。
为什么要去心疼一个陌生人?
黔黔,他的黔黔哪去了?
—
1961年12月21日夜,父亲离世,手里还攥着那封早已泛黄的书信。
在土葬还很普遍的年代,容岁选择火葬了父亲,把他的骨灰带回海城,沪江河边有座高山,顺着蜿蜒小道,最终停在一座坟前。
小鼓包里睡着爸爸,很多年了。
他一直没敢告诉父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