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众人正在后院谈笑风生时,突然那里起了一片混乱。
“怎么了?怎么了?”裴太师一惊,连忙退了出来,问旁边从内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个家丁脸色惊恐:“禀太师,方才后院忽然来了两个人说要见吏部尚书,被下人拦住,结果他们居然硬要闯入,还架着戟来……”
“怎么回事……是刺客吗?”一道出来的刑部陈侍郎失惊,脸色一白。
此刻,那位先前被派遣的下人已经返回,他手中拿着长剑,上面沾了血,显然是已经完成了刚才主人吩咐的任务,看到后院混乱,立刻掠了回来护主。
“替我进去看看,到底来的是什么人?”太师招回下人,吩咐,然而眼里却有黯淡的冷光,压低了声音,“如果是来给端木尚书最后一击的,也不必拦着。”
“是!”这名颇有些武艺的下人毫无表情地低下头去,领命,迅速反身掠入后院。
看到这名下人利落的身手,陈侍郎及时夸奖,“太师有这样的手下,足当大任啊。”
太师微微笑,却不答,许久才道:“中原武艺最强的应该是轩辕轲那小儿,听说那个叫吴天策的小将军也能与他媲美,可惜他们都不为我用。”
“呵呵,王爷将来叱咤天下,要收罗一个武夫还不容易?”陈侍郎谄媚地回答。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急退回来的人打断。那名下人脸色苍白,手中长剑折断,踉跄着从后院返回,单膝跪倒在太师面前,嘴角沁出血来:“太师,来人很强,属下无法对付……请太师降罪!”
“什么!”还是第一次看到属下失手,太师诧异地脱口道,“怎么会?连你也不是对手?”
“来的似乎、似乎是兵部左侍郎,还带了一个少年。”下人回忆对方的戟法,断断续续回答,“恕属下无能。”
“吴天策?”太师愣了一下,失惊,然而毕竟精明,脑子一下子转了过来,“难怪,莫说是你了,就连太师府的绝顶护卫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头,让受伤的下人站起身来,问:“那么,他们为何而来?应该不是要杀吏部尚书吧?”
“不是。”下人摇头,禀告,“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只是口口声声只是要见端木尚书一面,特别是那个小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着,太师问,“没人能拦住他们吧?进去了没?”
“没有。被拦住了。”下人顿了顿,眼里有一种奇怪的光,回禀,“吏部尚书夫人站在门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让他们进去。”
“什么?”连太师那样的枭雄都一惊,脱口道,“慈儿疯了吗?见一面又如何,反正那老小子已经快死了。”
原来,吏部尚书端木苍玲的夫人谢慈是裴太师远亲,要算的话也算是太师的表外甥女。所以当端木苍玲遇害,太师也对表外甥女谢慈有些同情,不过,端木苍玲的死,也是由他幕后一手掌控,太师并不代表也同情这位吏部尚书。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厉声说对方如果敢进去一步,她就自刭……那种眼神……”下人不知该如何形容娇弱贵族女子身上那种可怕的气质,顿了顿,继续道,“来人仿佛被吓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里僵持着。”
太师沉默了,仿佛在回想着多年来关于吏部尚书的各种资料,一一对上目前混乱的情况。半晌,终于缓缓道:“我明白了……想不到那个吴天策也是素有胆识。”
下人低头,回禀,“好像端木尚书在房里唤着一个名字,便是小白……”
“这样啊。”太师轻轻击掌,却仿佛对目前混乱的情况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来转去,又回到起点……都这么些年过去了,真是不明白,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僵持中,院子里初秋尚自凛冽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看到尚书夫人这样疯狂的神态,吴天策打了个寒战,然而却也是无可奈何——谢慈的刀子抵着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会穿透血管。连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酿成再一场惨剧。
“小白……小白……”然而,尽管外面的尚书夫人激烈扞卫自己丈夫最后一口气,里面弥留中的丈夫还是唤着儿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却不肯放弃。
“尚书夫人,求你让我们进去……”店小二脱口喃喃道,然而连日那样剧烈的变故让他心力交瘁,一开口就是一口血冲出,眼前一黑,吴天策连忙扶住他。
“不可以!”谢慈却是决绝的,几乎是疯狂般地冷笑,恶狠狠地,“你们这些人,居心叵测,再也不要想见到他!再也不要想!你们的吏部尚书,几年前就死了!”
仿佛是为了斩断吴天策与店小二的念头,尚书夫人冷笑着,开口:“你们还以为他是三年前那个吏部尚书吧?你们知道什么!他早不是你们心里的那个父母官了——他贪赃枉法、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坏事,你知道吗?”
听着尚书夫人将丈夫多年来所做的肮脏事滔滔不绝地揭发出来,店小二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那样的吏部尚书,你们憎恶了吗?嫌弃了吗?”谢慈大笑起来,得意地看着两人,忽然间不笑了,微微摇头,“你们的那个吏部尚书,早已经死了……他是我的……夫君,我绝对不让你们再见他,再伤害他!”
尚书夫人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近执迷的坚定。虽然贵为太师表亲,但她一生倥偬,用尽全力伸手去抓,手心最终却空无一物,她如何能不怨眼前的一切?
吴天策看了谢慈很久,仿佛第一次从这个贵族女子脸上看到了令她惊诧的东西。
店小二发现对方说得居然没有错……三年来,自己丝毫没有长大。自从做了起早贪黑的店小二,他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吏部尚书。他依旧停留在之前那个相信绝对黑和白的时候,无法理解黑和白之间,还有各种不同的混合色。
或许,谢慈说得对,她的夫君,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吧?何苦再作纠缠。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他终于不再哀求那个为了守住丈夫,发了疯一样的女子,挣开了吴天策,径自回过了身,再也不去听房间里尚书大人垂死之前的任何嘶吼。
或许,店小二多么希望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后一个名字是他,而不是小白。店小二曾经被端木尚书所救,心怀感激,当时吏部尚书像父亲般呵护自己。虽然端木白才是吏部尚书的亲生儿子,不过端木白现在在远离京都的某地,无法回来看一眼父亲,店小二熟知吏部尚书念子心切,想替端木白最后看一眼父亲,可是……
“小兄弟……”看到店小二居然不再坚持见那人最后一面,就要离去,吴天策忍不住脱口说道。然而少年纤弱的背影,却是不曾再迟疑地离去。
店小二一转头,就对上了满院的护卫和如林刀枪。
太师迎了上来,堆着满面恭谦的笑:“鄙人有礼,还请两位暂时留步。”
得势的权贵伸出手来,想要留住这位当今天下纵横无敌的武官,收为己用。然而吴天策根本没有看到屈尊作揖的太师,只是漠然地穿过那些拿着刀兵的护卫,如同一只在风林雪雨中掠过的清拔孤鹤。
陪同吴天策转身的瞬间,店小二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遥远的歌还在心中低低吟起,却已是绝唱。
多少春风中的折柳,多少溪流边的濯足,多少银灯下的添香、读书后的泼茶,在这一转身后便成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页岁月轻轻翻过,悄无声息。
而此刻,房内的太医紧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来越微弱的脉搏,看到伤者在那样长时间的呓语后,还是无法等到自己要见的人,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气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
太医松开伤者的手,发现在伤者垂死的挣扎里,自己手腕被握得红肿一片。他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按例宣布:“御策八年八月八日午时一刻,吏部尚书亡故了!”
内外忽然一片安静。尚书夫人第一个松开手,仿佛解除了戒备般全身瘫软,双膝跪倒,掩面痛哭。哭声由内而外地传出,引起门外百姓的轰然号啕,回荡在天地间。
就在那一刹那,太医回过头,陡然发现吏部尚书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闭合。
那双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着窗外,带着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欢喜,却又仿佛绝望——太医曾在京都寺庙的阎罗殿里看到过一幅描绘地府的壁画,而此刻年轻御使的眼睛,却正像极了壁画上那个堕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狱里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丝的阴暗,居然明澈如高岭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蔷薇正无声地凋落了最后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动的东风中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