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睢家的仆人早已在雪中等候了许久,哪怕被这冰凉的雪花冻得瑟瑟发抖,却是依旧不曾离开。他也知晓范睢今日进宫,乃是去请罪的,结果如何没人会知道,还能不能平安的从王城之中走出来,即便是范睢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时他见到范睢从宫城之中走出,脸色顿时欣喜起来,连忙上前几步。
“主上,您出来了?”
范睢点了点头,“下这么大的雪,怎么不去避避雪呢?”
他抬手将仆从肩膀上的雪花扫落,那态度像是对待一个挚友,“我还以为你会先走呢,毕竟我能否出来,谁也不知道。”
仆从摇了摇头:“世人皆诽谤郎君,但郎君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一走了之。”
范睢笑道:“君不负我,我必不负君!”
“郎君,此事过了?”仆从小声问道。
范睢点头,一身轻松,“此事过了!王上是个宽容大度的君主!入秦可能是我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为郎君贺!”仆从发自内心的欣喜,不仅是为了范睢,同样也是为了自己,毕竟他也还要在范睢手下讨生活,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胡伤无能,连累郎君,实在该死!”
范睢面色阴冷下来,“确实该死,他该庆幸自己战死了!否则真要让他活着回来,我……岂能轻饶他!”
“此次收获最大的恐怕就是武安君与少上造了吧?”仆从看着范睢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毕竟开战之前他们便向王上进言,劝阻开战,而如今结果正如他们所料,恐怕从此以后他们会更得王上信重!”
范睢却是笑了笑。眼中满是意味深长,说了一句:“重则重矣,信却未必!”
“这人啊,每次犯错之后,首先想到的不会是寻找自己的错误,而是要寻找别人的错误!而当错误无法推卸之后,便会去寻找自己犯错的原因,那些在他犯错之前给过正确提议的人,却往往不会得到他人的喜欢,因为真话总是难听的。”
“甚至有人会想,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么做是错的,那你为何不来阻止?反而要坐视我继续错下去,这便是你的罪过!”
仆从闻言一脸呆滞,“这……这……不可能吧?武安君和少上造可是如今大秦的柱石!”
范睢拍了拍仆从的肩膀,以示安慰,“莫要担心,我所言,也并非现在,你也说了,武安君和少上造是大秦之柱石,不可轻动,如今正值王上依重,又岂会自掘长城呢?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大秦的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的,当大秦不再需要武安君白起,还有少上造陈凡之时,这一切发生,便不觉得稀奇了!”
范睢或许不懂兵事,可是他懂人性,正因为他感受过人性之恶,所以才对这东西研究如此深刻。他为何能讨得嬴稷的喜爱?那是因为他能够摸透嬴稷的心思,知道嬴稷所求!
身为一个臣子,想要得到君王的欢喜,首先要知道君王所需要的是什么,喜欢的是什么?若是你能满足这一条,君王便能时时刻刻想起你,若是你再能多上一些才能。能够切实为君王,排解一些忧难,解决一些问题,那你便可平步青云。
这便是属于他范睢的为臣处世学问,也是他能在大秦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所在。其实他看得出来,无论是白起还是陈凡,对于权势,并没有太大的欲望。之前之所以向王上进言,也只是出于一片公心,而非为了和他争夺什么。
这样的人他很佩服,但却并不喜欢,因为这样会显得他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会显得他极为卑劣。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所以他讨厌那些道德高尚的人。
“郎君,我该把府上的车驾带出来的,那样郎君也不用陪我趟雪了!”仆从看着越来越大的风雪,有些后悔。
“无妨,走走也挺好!”
范睢走路并不好看,他有一条瘸腿,乃是因为当初在魏国时,被魏国公子打断的,从那以后,他每次出行必坐车马,一是腿脚确实不便,二则,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腿疾过多的显露人前。
一个瘸子走路,那便没有所谓的仪态可讲。
幸好今日大雪,路上没什么行人。也无人看到他瘸腿走路,会指指点点。
而且他觉得自己是该时常瘸着腿走走路。好让自己又记起瘸腿时所受到的屈辱,提醒自己莫要忘了那份仇恨。
他就是凭借着这份仇恨才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就在这时,范睢突然停下脚步,指着一栋宅子问道:“这栋宅子是谁的?为何空着?”
“哦,听闻那是秦王赏赐少上造的宅子,只是少上造没去住过!”仆从因为要时常驾车带范睢前往其他同僚府邸,因而,对于咸阳城内各处,都十分了解。
“是那位啊!”范睢啧啧两声,不再多言。
要说朝堂之上,最让他忌惮的,不是已经被他赶走的魏冉,也不是那几位权倾朝野的秦国公子,更不是武安君白起,而是那位少上造陈玉真。
这些年来,两人也有过数次交锋,但说实话,他一直处在下风,没有占到过任何便宜,都说他心思深沉,城府极重。可他知道,若论心思诡变,算计人心,陈玉真还在他之上。他懂人性,而陈玉真更是可以玩弄人性,而且不知为何,那陈玉真仿佛对自己尤其了解,每一次交锋,陈玉真总是能够准确的算计出他的下一步举动,这是最让他胆寒的事情。
相比于陈凡,其师白起,反倒没那么复杂,真要算计,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可是白起的运气当真不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竟然收了陈玉真这样一个弟子。
最让他心中畏惧的是,那个陈玉真不仅没有什么弱点存在,而且还有一股隐藏得极深极深的傲气,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