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透出的最后一缕光亮消失后,停尸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丝线团忽然飘了起来。
红的,绿的,白的,蓝的,灰的……五彩斑斓。
小芝的身体也缓缓飘了起来,然后在五彩斑斓间悬停,低头看着躺在床板上的申小甲,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夫君,妾身最后来拉你一把了……”
一根透明的丝线从小芝的袖口蜿蜒而出,缠在了申小甲的身上。
于是,申小甲也飘了起来,在五彩斑斓间悬停,像一个扯线木偶般立在小芝的对面。
小芝微微弯了弯身子,侧脸贴在申小甲的胸膛上,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心跳,泪眼朦胧道,“夫君,你的心真冷……今日是八月十四,我看过历书了,宜嫁娶,祭祀,求嗣,开光……总之,诸事皆宜。这里条件简陋,那些个拜堂的过场就免了,咱们直入主题吧!”
“你要是不同意就眨眨眼,我也可以就此罢手,找一副棺材把你埋了……既然你不拒绝,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哦!”
“这么算来,我可是比那个青楼的小贱人还要先过门,应该算是大夫人了吧!”
“你总说我还小什么的,其实我真的不小……小时候,因为流落街头,我每天最多只能吃一个馒头,所以难免有些营养不良,看上去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但实际上我与那青楼小贱人的年龄相差不大,也就是五六七八岁而已。”
“你看看,说起来我还要年轻一些,那青楼贱人与我相比,算是老女人了,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欢年轻的吗,怎么你却偏偏喜欢那个青楼女子多一些……”
“别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叫她青楼小贱人,但你也站在我立场上想一想,原本可是我先和你遇见的,而且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相处得也算愉快,按照通常的节奏,是不是就该咱们修成正果,喜结连理?谁知道那贱人横插进来,也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仅要了你的人,还要了你的心,你说我气不气?”
“算了,我这人大度,就不与她计较了,只要往后她能照顾好你就行……说到这个,我不得不教训你两句,别总惯着她,都养成懒货了,娶妻娶贤,你就该让她伺候你,堂堂一家之主每天给她洗衣做饭的,成何体统!”
“行行行,你不喜欢听就算了,别皱眉头,不好看……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确实也不该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我就算不做什么公主,也比那个青楼女子富裕很多……我爷爷开布庄的,这些年攒下不少家底,都在我手里,光是现银就有十万两,在各大钱庄里的存票更是多达百万,再加上各类珍奇古玩,怎么说也能买下一座城。这些东西今后都是你的,毕竟咱们是夫妻嘛……你啊,赚大啦!”
“我有个小盒子放在襄城天工布坊后院东侧厢房的左侧第二个柜子里,你自己去拿吧,里面都是惊喜……”
“我还有个大木箱埋在晔城造物布庄前门右侧第七棵柳树下,也送给你了……”
小芝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直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什么家产可交代的,咬了咬嘴唇,又开始说起心里话,“我们似乎很少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这么长时间的闲话……白马关那天,我知道你是故意想要气走我,害怕我被卷进那些危险的杀戮中……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喜欢我的,只是你自己有些奇怪的框条,逼得你无法给我一个名分,现在好了,咱们都不用为难了,江湖儿女嘛,就是要这般敢爱敢恨,你说对不对?”
申小甲当然无法回应小芝的话,所以在小芝这一句问出之后,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下来,显得异常冷清。
望了望铜炉里已经燃尽的竹香,小芝轻叹一声,恋恋不舍地将脸颊从申小甲的胸膛上挪开,抹了抹眼泪,灿烂地笑了笑,“人家都说夫唱妇随,果然有些道理,跟夫君你呆久了,我的废话也多了起来……好了,就到这里吧,是时候该办正事了!”
说罢,小芝在申小甲身上摸索一阵,在其后腰处扯下那本最强心法,而后两手一搓,将那本心法拆分开来,随手一扬,洒在二人四周,与此同时,快速掐起一个古怪的手势,朱唇微启,低声吟唱起来。
清脆的低吟渐渐荡开,那些书页上的文字一个个亮了起来,盘旋于小芝的头顶上方。
然后,在某一刻,低吟戛然而止,那些飞旋的文字迅速坠落,钻进小芝的体内,催发出一股股无比强大的劲气,将小芝的衣衫尽数摧为齑粉,裸露出一片白皙。
当最后一个文字融进小芝体内后,那些文字又遽然爆裂,合成一团明亮的光球,散发着耀眼的白光!
光芒从白皙的皮肤下透了出来,小芝在这一刻大放光明!
悬浮在空中的线团也在这一刻陡然绽放,宛如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奇花!
小芝右手食指轻轻一点,碎尽申小甲全身衣物,有些害羞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身子,然后慢慢地贴向申小甲,踮起脚尖,吻了过去……
十指相扣。
唇唇相印。
那明亮的光球抽出一根细丝,经由小芝的唇齿流进申小甲的体内,融入内经阴阳二鱼之间的缝隙里。
每过一瞬,申小甲身上的那些伤痕便消失一条,直至胸膛上的那道伤口也完全弥合。
每过一瞬,小芝的脸色便苍白一分,身上也莫名多出一道裂纹。
但她的嘴角依然挂着笑容,幸福的笑容。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芝体内的光球越来越小,申小甲体内的光球越来越大,那些飞舞在两人四周,灿然如花的线团也渐渐凋零,化作一条条长长的丝线,织成一个五彩斑斓的圆球,将小芝和申小甲包裹其中,隔绝外界的一切干扰,绕着轴心自西向东缓缓转动起来,仿佛蕴含着某种神韵。
日落月升,五彩圆球仍旧自转着,停尸房外的胡若男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张大海独自一人挂在屋檐阴暗角落里,打着瞌睡。
此时整座京城都沉浸于浓稠的黑暗之中,只有五彩圆球内亮如白昼,一些光亮时不时地钻出圆球,在停尸房的屋顶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大大的圆洞,惊得张大海冷汗直冒,两腿发软,贼眉鼠眼地巡视四方,在心里狂呼着,天爷爷,不就是洞个房吗,至于这么大的动静!
或许是听见了张大海的心声,那些光亮渐渐内敛,不再向外透出一丝。
终究在某一瞬,五彩圆球内也漆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
也就是在这一瞬,紧扣的十指松开,紧贴的双唇分离。五彩圆球的丝线一根根滑落。
申小甲慢慢睁开了双眼,还未从生死之间的浑噩中清醒过来,便瞧见自己对面的小芝向下坠去,立时伸手将其抱在怀中,飘然落地。
小芝的浑身上下爬满了裂纹,就像个破碎的瓷娃娃,但她的嘴角依然挂着幸福的笑容,盯着申小甲的眼睛,俏皮地说道,“夫君,天还没亮呢,你怎么不再多睡一会?”
申小甲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些已经弥合的伤口,又看了看散落满地的丝线,红着眼道,“你做了什么?”
小芝指了指屋顶的那些破洞,又指了指自己和申小甲一丝不挂的身子,娇笑道,“看不出来吗,当然是和夫君你洞房啊!”
申小甲面色难看道,“今天才十四,明天才十五……你一天都等不及了吗!”
小芝撅了撅嘴,有些委屈地说道,“就像夫君你常说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嘛……夫君,天快亮了,你能不能别纠结这些小事了,说点我喜欢听的吧!”
申小甲盯着小芝身上那些越来越密的裂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却怎么也不掉下一颗,哽咽道,“你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夫君说的,我都喜欢听……”
“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讲笑话。”
“谁让你讲笑话的……其实,我还是想问夫君一句……”
“什么?”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不用装傻……虽然明知道这时候再问你那个问题,你一定会骗我,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一遍,就算是假的也好……”
“我……”
“算了,我忽然又不想听了,”就在申小甲将要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小芝突地伸手盖在了申小甲的嘴上,娇笑一声,狡黠道,“夫君,我早就说过我不小了,这回你可信了吧?”
申小甲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小芝没有收回那只盖在申小甲嘴上的细手,顺势一滑,轻柔地抚在申小甲的脸颊上,“夫君,我们没拜过堂,所以你不必苦等三年才续弦,找个良辰吉日早些把那个青楼小贱人迎进门吧!”
申小甲紧紧闭着嘴巴,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芝嘟着嘴道,“我先前交代的那些家底,你可一定不能让那贱人知道,不然她会变得更懒……”
“什么家底?”申小甲皱了皱眉,轻声问道。
“就早先你昏迷时,我在你耳边说的那些……”
“我都已经昏迷了,怎么知道你说了些什么,你要不要再说一遍?”
“我也想啊……”小芝满脸不舍地望着申小甲,长叹道,“只是,天亮了……太可惜了……”
叹息落下,那只放在申小甲脸颊旁的细手也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申小甲猛然抬头,现出那张不知何时竟已然满是泪痕的脸庞,顾不得去擦又从眼眶淌出的泪水,急忙伸手去抓小芝的那只细手,喑哑道,“你不是想听那句话吗,再问我一遍,我立马给你答案,再问我一遍……求求你……快点再问我一遍!”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半点回应,那只细手也在即将被申小甲握住的刹那,陡然和小芝的身体一起破碎,与那些突而爆裂的丝线混合,散作无数五彩斑斓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