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人在漫长的万古黑夜里也如同烟花般只是昙花一现的风景。尤其是女子,有句话叫红颜薄命,在这样一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女子的命比用草芥做的宣纸还薄。
申小甲看着江捕头一行人带着那个已经变凉变白的薄命红颜策马而去,再一次生出对这世界的憎恶,更加怀念起自己的那个时代。
以前,他曾经幻想过自己穿越到千百年前的而今,甚至一度认为自己那敢爱敢恨的性子非常适合在这样的朝代生存。
可真到了如今的年月,他又收起了自己敢爱敢恨的性子,变成那个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凡事都先忍一忍,活得极其拧巴。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申小甲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缓步走出破庙。之所以没有跟着江捕头他们一起回衙门,是因为他来时是追着八哥跑来的,而江捕头他们是骑马奔袭而来。
马走马路,人行小道。道不同,自然不能一起走。和别人共骑一匹马,且还是个男人,申小甲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他搂着别的男人或者别的男人搂着他,在马背上一上一下的场景,氛围极其古怪,甚至飘着许多粉红色的泡泡。
再三保证自己会准时到达衙门之后,那个喜欢拔刀的江捕头终于同意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月城。
行至密林深处,申小甲忽地觉得身子有些微寒,紧了紧身上衣服,望了一眼天上那个不知何时躲进云层后面,无力地透着光亮的太阳,嘀咕道,“就不该一个人走,寂寞空虚冷啊。”
突地,一个声音骤然在申小甲右侧某处炸响,“别什么都怪在寂寞头上,你就是身子虚,肾虚的虚。”
申小甲循声望去,随即翻了一个白眼,对着某棵树下的草丛啐了一下口水,“别藏了,我都看见你露出的马脚了。”
“胡说,我是人,哪有什么马脚!”
“对,人是没有马脚……那草丛里是不是也不应该长出鸡腿呢?”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一根油腻腻的卤鸡腿在草丛边缘一闪而逝。
窸窸窣窣。
草丛剧烈抖动几下,一个身穿翠绿色锦袍的少年跳了出来,双手叉腰,满脸不服气地看向申小甲,鼻孔朝天道,“睁着眼睛说瞎话,哪有什么鸡腿?”
申小甲像看白痴一样瞥了少年一眼,指着少年嘴角的油渍,没好气道,“晏齐,下次偷吃完记得擦嘴……”
晏齐闻言愣了一下,而后迅速用袖子在嘴上一抹,瞧见申小甲腰间挂着的那只八哥,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申小甲,别人都拿玉佩香囊什么的当腰间挂饰,你怎么挂着一只黑鸟,很别致啊!”
“这是我刚刚收养的宠物,当然要用绳子拴着带出来遛一遛……”申小甲一脸傲娇地看向晏齐,不咸不淡地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晏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轻声吐出三个字,“等你啊。”
“你又想整出什么幺蛾子……今天不行,没空陪你折腾,我要去衙门办案子……”
“什么叫幺蛾子!失败了,你们就说这些都是幺蛾子,但要是成功了呢,到时候你们只会夸赞我独具慧心,与众不同。”
“不是……我就没听说过用身子撞树撞出来的绝世高手……要不是我妈死得早,肯定不愿意我跟你一起玩。”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事实胜于雄辩,到时候等我成了绝世高手,一定打得你心服口服!”晏齐从地上拔了一根野草叼在嘴边,歪着脑袋对申小甲说道,“不说这些了,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的。”
申小甲眼神怪异地盯着晏齐,惊奇道,“你还有正经事?”
晏齐不满地嘟着嘴,“那当然……少看不起人,没听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吗?”
“第一,你不穷,你娘是醉月楼老板娘,日进斗金……”申小甲竖起两根手指,“第二,我也是少年,你刚才那句话用在我身上也合适。”
晏齐见申小甲说完不再搭理自己,抬腿继续前行,立刻也跟了上去,语气激动道,“不扯淡,我是认真的,来找你是真有正经事……有人在我家酒楼闹事,给我们送了一支小火箭,差点把酒楼给烧了!然后听说现在酒楼里挤满了刀枪棍棒,大战一触即发,大场面!”
申小甲回头看了一眼晏齐,咧着嘴道,“我怎么感觉你越说越兴奋呢,就跟不是在说自家酒楼一般,真要是被人给点了,你得提着杀猪刀追杀人家几万里吧……”
“开什么玩笑,我感谢他还来不及,”晏齐搓了搓手,双眼发光道,“那酒楼我早就想一把火烧了!只有烧了那酒楼,我才能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小甲,我总觉得我不该给人端茶递水,我应该是个侠客!”
申小甲无奈地笑了笑,“少年人都想仗剑走天涯,但是……晏齐,听我一句劝,闯江湖是很辛苦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你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绝不后悔,我就想轰轰烈烈地活一场!”晏齐豪气干云道,“就该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刀,砍最坏的人!”
申小甲看着晏齐就像看着前世的自己,眼神忽地黯然下来,“人生怎么可能会无悔呢,等到你知道什么叫痛的时候,就会尝到遗憾的滋味。”
“那等痛的时候再后悔,眼下我只想痛快!”晏齐满脸兴奋道,“小甲,咱们一起去酒楼看热闹吧,等他们打完了……你帮我讨要点赔偿……一条凳子十两,一张桌子二十两,咱们俩再三七分账,三成交给我娘重新购置桌椅,剩下的七成足够咱们去烟雨楼见见世面的……”
“原来你是算计着去烟雨楼喝花酒啊,”申小甲冷笑一声,“你也不怕被你娘知道了,打断你三条腿!”
“十八了啊!”晏齐一脸憋屈道,“好多人在咱们这年岁早就结婚生子了,而我却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
“牵手的事情日后再说……”申小甲忽地打断晏齐的话,面色凝重直视前方,“咱们可能遇到麻烦了!”
晏齐闻言一惊,咽下卡在喉咙上的牢骚,顺着申小甲的目光看去,心中不由地也生出一种酷暑时节周身冰寒刻骨的感觉。
树影斑驳的林子里,不知何时虫鸟尽散,四下静寂无声,一位身穿破烂蓑衣,头戴枯草斗笠的中年男子在距离他们百步之外的小道上盘膝而坐,一根黑色的竹竿横放在膝盖上,双目紧闭,浑身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申小甲和晏齐虽然不曾涉足江湖,却也听酒楼的说书人讲过一些传奇人物的故事,此刻两人心中都出现同一个名字,却都不敢说出口。
蓑衣客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申小甲和晏齐到来一般,仍旧是闭目凝气,不动如山。
申小甲喉结蠕动了两下,却并不开口说话,而是拉着晏齐的手臂转身奔向另一条小道,脚步却是越来越慢,终究完全停了下来。
百步之外,那名蓑衣客再次出现在小道上,同样的双目紧闭,同样的盘膝而坐,同样的寒气逼人。
申小甲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已经可以肯定对方是为了他或者是晏齐而来,一时有些慌了神,急忙拉着晏齐回转身子,逃向另一条荒草丛生的小道。
跑出几十步之后,申小甲和晏齐又一次停了下来,因为前方又一次出现了那个蓑衣客。
“不科学啊,”申小甲看着枯坐在小道上的蓑衣客,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冷汗,“鬼打墙?阴魂不散?”
“也可能是跑得比较快,春风以前这么捉弄过我,那年我才刚满八岁,他也八岁……”晏齐忽地想起什么来,眼中恢复了几许镇定,“对了,春风!你快把他叫出来,只要有他在,任何拦路狗都不足为惧!”
申小甲偷偷地在衣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苦笑道,“春风回老家了,咱们今天只能靠自己了……”
“我靠不住啊!”
“靠!我也一样!”
正在这时,盘膝坐在树影里的蓑衣客突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刀地射向申小甲,将黑色竹竿平举胸前,右手握着竹竿把手一端,左手慢慢扯去长长的竹筒,露出如寒霜般的剑刃,声音清冷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霜江剑,曾八,敢请申小兄弟慷慨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