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与云在脚下流逝,风声如龙吟,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过。
令狐蓁蓁一时间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寄梦当年也走过同样的云雪路,听过同样的风声,只不过她是离开,不知那时在她心里,想着怎样美好而玄妙的未来。
倘若早知命运如此多舛,她应当永远不离开鞠陵于天,那这世上就没有令狐蓁蓁的存在。大伯说的没错,她的出生是用寄梦性命所换,无人期待。
她会留什么东西给自己?痛苦的?悲愤的?无力的?
是什么她也都会看到最后。
光影倏忽变幻,令狐蓁蓁忽觉春日暖风习习而来,数片粉白花瓣落在肩头,眼前是一方坐落青山碧水中的山庄,白墙碧瓦,疏朗开阔,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细细银龙般的数道河流沿着山势起伏在庄内盘绕,朱砂色的木桥间或点缀其上,花林漫漫,日色清浅,一派宁静祥和。
真是出乎意料的景致,她四顾一圈,却见花树下站着一位布衣草鞋的老者,四面八方的风都在朝他靠拢,正是寄梦回忆里的那位先生。
“老朽名叫折丹。”他抬手抚摸依偎不去的风势,仿佛逗弄小宠物,“为诸神看守留在大荒的最后一点神力,鞠陵于天正是为此而生。”
南荒帝终于得以进入此地,难抑激动,上前一步低声道:“折丹仙人,寄梦她……”
折丹仙人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一面指向山庄深处,含笑道:“除了寄梦,鞠陵于天还收留许多大荒上古异族遗民,荒帝执掌下,异族难以容身,老朽总想为大荒留下些曾经的影子。”
南荒帝默然不语,折丹仙人又望向令狐蓁蓁,细细看了片刻,目中掠过一丝伤感:“眉眼与你母亲一模一样,你却果然不是思女。”
令狐蓁蓁轻道:“因为我不是思女,所以寄梦才会死?”
折丹仙人并未回答,复又转向秦曦,深深看了他良久,甫一开口却道:“老朽带你们去寄梦曾经的住处看看,正好徐睿带回的东西也在那里。”
一团团风将众人包裹住,拉扯间眼前景致再次变幻,却是来到当日寄梦离开时的小庭院,玲珑木桥下流水潺潺,折丹仙人缓缓过桥,道:“寄梦自小在这里长大,鞠陵于天没有四季风光,亦没有复杂山水,她一直说想见千山,行万水,老朽不知她见到了没有。”
他轻轻一抬手,瓦屋紧闭的房门便被风拉开,屋内家具用物半新半旧,一点尘埃也无。莲青床帐只勾起半边,床褥上放着几件女子衣裳,正是寄梦旧物。
“她离开时什么样,这里就是什么样,老朽一直未曾动过。”
折丹仙人指向墙角一座不高的石架,其上放着块人头大小的漆黑石头,并一只长条木盒。
“这是徐睿带回的寄梦遗物,他那次回鞠陵于天,怀里还抱着个昏睡不醒的婴孩,应当正是你。他在鞠陵于天留了几十年,二十年前见你开始能啼哭,便又带着你离开,这一去,老朽再没见过他。”
折丹仙人手指微微一晃,石头与木盒齐齐飞起落在案上:“先看完念头,再看木盒里的东西,这是当日寄梦的交代。石中是寄梦留存给自己孩子的念头,老朽和徐睿都尊重她的遗愿,并未窥看过。她经历坎坷,老朽不知她会与你交代什么,你若不想看也无妨。”
令狐蓁蓁摇头:“我看。”
折丹仙人似是有些欣慰:“你这爽利处倒与你母亲很像。那二位便随老朽暂且避让,待她看完,再决定让不让二位观摩。”
念头看起来不是片刻的事?有什么好避让的?
秦曦方依言出门,却觉令狐蓁蓁拽住袖子:“秦元曦和我一起。”
她看上去淡定,多半还是担心寄梦留下的是恚怒哭诉,秦曦想起她那次大哭一场,当即转身:“好,师弟陪小师姐。”
房门被风重新关上,令狐蓁蓁唤出飞刃,深深吸了口气。
纸狐狸蹦跶上脑袋,又轻巧地落在案上,秦曦忽然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今日师弟穿的深色衣裳,小师姐随意哭。”
她为啥要哭?和深色衣裳又有什么关系?
令狐蓁蓁驱使飞刃直接贴在石头上,纸狐狸也凑过来,尾巴轻轻卷住了飞刃。
眼前有画面如流水般淌过,思女寄梦略显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蓁蓁?蓁蓁,这名字是我亲自取的。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想这好寓意给你带去好运气。”
念头渐渐变得极顺畅而清晰,怀了孕的寄梦正倚在软塌上,望着窗外和暖的阳光,她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
“蓁蓁,我不知道你以后会长成什么样,是淘气还是听话。我盼你淘气些,不叫人轻易欺负。我小时候该听话的时候没听话,该淘气的时候也没淘气,你可别像我。”
年幼的寄梦和许多被折丹仙人收留在鞠陵于天的上古异族一样,跟随他修行,只不过她对打架斗法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成日只喜欢看书。
书里有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有千山万水与星罗棋布的人间烟火,都是她向往的。
“我离开鞠陵于天,只想亲眼看看外面,若有机会去中土就更好了。南荒帝陛下欣赏过我的才华,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那时候我都很感谢他,做妖臣那段时间,让我生出许多自信。”
如果一直细水长流下去,或许他们有机会成就一对佳偶。可南荒帝太焦急,又太自信,急于成就的后果就是什么都被毁了,包括她对他的感恩与信任。
“后来我遇到了你父亲。”说到这里,寄梦的眉梢微微一弹,“他最初应当不知道我是思女,只当是在遥远的地方遇到了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姑娘,所以没生什么戒心。”
她对他也没什么戒心,只当是遥远地方来的一位遥远又陌生的男子,所以徐睿带她逃离荒帝宫时,她想着去思士谷,心底可能有极微小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盼着那遥远的人可以把她带去遥远的地方。
在思士谷,寄梦遇到了令狐羽。
“他见我能不触碰便读懂存放遗玉中的念头,立即明白我正是他要找的思女。师兄怕他伤我,欲动手将他逐出思士谷,反被他重伤。”
念头倏地变幻,回到了思士谷那个狭小房间中,徐睿血肉模糊地倒在外面,寄梦哭喊着被令狐羽压制在石床上。
像是又回到寝宫,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只有绝望。
令狐羽并没有继续,按了她一会儿,忽然松开手,又像当日头疼病发作一样,扶着脑袋摔下床。
“太明显了,先生。”他低沉的声音里杀意凛冽,不知和谁说话,“你想将计就计?可我不会这么猴急,在又脏又硬的石床上?你当我是见洞就钻的蛇?”
他忽又起身,一把拽起寄梦,她没头没脑朝他踢打踹,他任她打了许久,终于不耐烦,将她两只手腕一并抓住,笑得蹊跷:“是你也挺好,至少不是什么讨厌的女人。你死了,我会每年给你烧纸。”
说罢他捉小鸡似的把她拽出狭小的屋子,寄梦挣扎中一口咬在他肩上,他“嘶”了一下,语气却比先前轻松无数:“想你师兄死掉就继续咬,大力些。”
她飞快张口,冷不丁令狐羽拽起她一截袖子,与自己的系在一起,打了个死结,这才蹲下去查看徐睿伤势。
焦虑恐惧与莫名的诧异令寄梦安静下来,看着他用丝缎般的术裹住徐睿,数个时辰后再解开时,除了衣服上大片血渍,他的伤处已尽数消失。
“走。”令狐羽将徐睿背在背上,拽了拽打死结的袖子,“跟上。”
寄梦被迫随他出了思士谷,一面听他随意问道:“可有想去的地方?山清水秀的那种。”
她没料到他有此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令狐羽却笑了笑:“我对大荒不熟,只能靠你了。”
明明想要她的命,却说的好像他们有什么交情,找山清水秀的地方?让她死得愉悦些?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卑劣又浅薄的温情听来如最残酷的笑话,她不需要。
寄梦没有回答,令狐羽也没再问,出了谷口他便抛出纸马,倏地变作一匹巨大的纸飞马,将她往马背上一放,才又道:“你若没有想去的地方,就带我去南之荒云雨山,听说那里有栾木,一直想见识下。”
她一听“南之荒”三个字脸色就变了,他要把她送回给南荒帝!
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令狐羽又笑得蹊跷:“既然落在我手上,再没有送回去的道理。”